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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严歌苓:少女小渔(2)

等她走到门厅,回头,见他已将钞票从信封里挖出,正点数。头向前伸,像吃什么一样生怕掉渣儿而去就盘子。她知道他急于搞清钱数是否如他期待。上回他涨房价,江伟跑来和他讨价还价,最后总算没动粗。这时她见老头头颈恢复原位,像吃饱吃够了,自个儿跟自个儿笑起来。小渔只想和事,便按老头要的价付了房钱,也不打算告诉江伟。不就十块钱吗?就让老头这般没出息地快乐一下吧。

瑞塔吵完第二天准回来,接下来的两三天会特别美好顺溜。这是老头拉琴她唱歌的日子。他们会这样拉呀唱地没够:摊着一桌子碟子、杯子,一地纸牌、酒瓶,垃圾桶臭得瘟一样。小渔在屋里听得感动,心想:他们每一天都过得像末日,却在琴和歌里多情。他俩多该结婚啊。因为除了他们彼此欣赏,世界就当没他们一样。他俩该生活在一起,谁也不嫌谁,即使自相残杀,也可以互舔伤口。

据说老头在“娶”小渔之前答应了娶瑞塔,他们相好已有多年,却因为她夹在中间,使他们连那一塌糊涂的幸福也没有了。

小渔心里的惭愧竟真切起来。她轻手轻脚走到厨房,先把垃圾袋拎了出去。她总是偷偷干这些事,不然瑞塔会觉得她侵犯她的主权,争夺主妇位置。等她把厨房清理一净,洗了手,走出来,见两人面对面站在窗口。提琴弓停了,屋里还有个打抖的尾音不肯散去。他们歌唱了他们的相依为命,这会儿像站着安睡了。小渔很感动、很感动。

是老头先看见了小渔。他推开正吻他的瑞塔,张皇失措地看着这个似乎误闯进来的少女。再举起琴和弓,他仅为了遮掩难堪和羞恼。没拉出音,他又将两臂垂下。

小渔想,他怎么啦?那脸上更迭的是自卑和羞愧吗?在少女这样一个真正生命面前,他自卑着自己,抑或还有瑞塔,那变了质的空掉了的生命—似乎?这种变质并不是衰老带来的,却和堕落有关。然而,小渔委屈着尊严,和他“结合”,也可以称为一种堕落。但她是偶然的、有意识的,他却是必然的、下意识的。下意识的东西怎么去纠正?小渔有足够的余生去纠正一个短暂的人为的堕落,他却没剩多少余生了。他推开瑞塔,还似乎怕他们丑陋的享乐唬着小渔;又仿佛,小渔清新地立在那儿,那么青春、无残,使他意识到他不配做那些,那些是小渔这样有真实生命和青春的少女才配做的。

其实那仅是一瞬。一瞬间哪里容得下那么多感觉呢?一瞬间对你抓住的是实感还是错觉完全不负责任,这一瞬间对瑞塔就是无异常的一瞬。她邀请小渔也参加进来,催促老头拉个小渔熟悉的曲子,还给小渔倒了一大杯酒。

“太晚了,我要睡了。”她谢绝,“明天我要打工。”

回到屋,不久听老头送瑞塔出门。去卫生间刷牙,见老头一个人坐在厨房喝酒,两眼空空的。“晚安。”他说,并没有看小渔。

“晚安。”她说,“该睡啦,喝太多不好。”她曾经常这样对不听话的病人说话。

“我背痛。我想大概睡得太多了。”

小渔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他赤着膊,骨头清清楚楚,肚皮却囊着。他染过的头发长了,花得像芦花鸡。他两只小臂像毛蟹。小渔边帮他揉背边好奇地打量他。他说了声“谢谢”,她便停止了。他又道一回“晚安”,并站起身。她正要走,他却拉住她手。她险些大叫,但克制了,因为他从姿势到眼神都没有侵略性。“你把这里弄得这么干净,你总是把每个地方弄干净。为什么呢,还有三个月,你不就要搬走了吗?”

“你还要在这里住下去啊。”小渔说。

“你还在门口种了花。我死了,花还会活下去。你会这样讲,对吧?”

小渔笑笑:“嗯。”她可没有这么想过,想这样做那样做她就做了。老头慢慢笑。

是哪种笑呢?人绝处逢生?树枯木逢春?他一手握小渔的手,一手又去把盏。很轻地喝一口后,他问:“你父亲什么样,喝酒吗?““不!”她急着摇头,并像孩子反对什么一样,坚决地撮起五官。

老头笑出了响亮的哈哈,在她额上吻一下。

小渔躺在床上心仍跳。老头怎么了?要不要报告江伟?江伟会在带走她之前把老头鼻子揍塌吗?“老畜生,豆腐捡嫩的吃呐?”他会这样骂。可那叫“吃豆腐”吗?

她温习刚才的场面与细节,老头像变了个人。没了她所熟悉的那点淡淡的无耻。尽管他还赤膊,龌龊邋遢,但气质里的龌龊邋遢却不见了。他问:你父亲喝酒吗?没问你男友如何。他只拿自己和她父亲排比而不是男友。也许什么使他想做一回长辈。他的吻也是长辈的。

周末她没对江伟提这事。江伟买了一辆旧车,为去干挣钱多的养路工。他俩现在只能在车上做他俩的事了。“下个月就能还清钱。”他说,却仍展不开眉。看他肤色晒得像土人,汗毛一根也没了,小渔紧紧搂住他。似乎被勾起一堆窝囊感慨,她使劲吻他。

十月是春天,在悉尼。小渔走着,一辆发出拖拉机轰鸣的车停在她旁边,老头的车。

“你怎么不乘火车?”他让她上车后问。

她说她已步行上下工好几个月了,为了省车钱。老头一下沉默了。他涨了三次房钱,叫人来修屋顶、通下水道、灭蟑螂,统统都由小渔付一半花销。她每回接过账单,不吭声立刻就付钱,根本不向江伟吐一个字。他知道了就是吵和骂,瞪着小渔骂老头,她宁可拿钱买清静。她瞒着所有人吃苦,人总该不来烦她了吧。不然怎样呢?

江伟不会说,我戒烟、我不去夜总会、我少和男光棍们下馆子,钱省下你好乘车。他不会的,他只会去闹,闹得赢闹不赢是次要的。“难怪,你瘦了。”在门口停车,老头才说,他一路在想这事。她以为他会说:下月你留下车钱再交房钱给我吧。但没有这话,老头那渗透贫穷的骨肉中不存在这种慷慨。他顶多在买进一张旧沙发时,不再把账单给小渔了。瑞塔付了一半沙发钱,从此她便盘踞在那沙发上抽烟、看报、染脚趾甲手指甲,还有呆望。

一天她望着小渔从她面前走过,进卫生间,突然扬起眉,笑一下。小渔淋浴后,总顺手擦洗浴盆和脸盆。梳妆镜上总是雾腾腾溅满牙膏沫;台子上总有些毛碴,那是老头剪鼻孔毛落下的;地上的彩色碎指甲是瑞塔的。她最想不通的是白色香皂上的污秽指纹,天天洗,天天会再出现。她准备穿衣时,门响一下。门玻璃上方的白漆剥落一小块,她凑上一只眼,却和玻璃那面一只正向内窥的眼撞上。小渔哇一嗓子,喊出一股血腥。那眼大得吞人一样。她身子慌张地往衣服里钻,门外人却嘎嘎笑起来。拢拢神,她辨出是瑞塔的笑。“开开门,我紧急需要用马桶!”

瑞塔撩起裙子坐在马桶上,畅快淋漓地排泄,声如急雨。舒服地长吁和打几个战栗后,她一对大黑眼仍咬住小渔,嚼着和品味她半裸的身子。“我只想看看,你的奶和臀是不是真的,嘻……”

小渔不知拿这个连内裤都不穿的女人怎么办。见她慌着穿衣,瑞塔说:“别怕,他不在家。”老头现在天天出门,连瑞塔也不知他去忙什么了。

“告诉你:我要走了。我要嫁个挣钱的体面人去。”瑞塔说。坐在马桶上趾高气扬起来,小渔问,老头怎么办?

“他?他不是和你结婚了吗?”她笑得一脸坏。

“那不是真的,你知道的……”和那老头“结婚”?一阵浓烈的耻辱袭向小渔。

“哦,他妈的谁知道真的假的!”瑞塔在马桶上架起二郎腿,点上根烟。一会就洒下一层烟灰到地上,“他对我像畜生对畜生,他对你像人对人!”

“我快搬走!要不,我明天就搬走!……”

再一次,小渔想,都是我夹在中间把事弄坏了。“瑞塔,你别走,你们应该结婚,好好生活!”

“结婚?那是人和人的事。畜生和畜生用不着结婚,它们不配结婚,在一块配种,就是了!我得找那么个人:跟他在一块,你不觉得自己是个母畜生。怪吧,跟人在一块,畜生就变得像人了;和畜生在一块,人就变了畜生。”

“可是瑞塔,他需要人照顾,他老了呀……”

“对了,他老了!两个月后法律才准许你们分居;再有一年才允许你们离婚。剩给我什么呢?他说,他死了只要能有一个人参加他的葬礼,他就不遗憾了。我就做那个唯一参加他葬礼的人?”

“他还健康,怎么会死呢?”

“他天天喝,天天会死!”

“可是,怎么办,他需要你喜欢你……”

“哦,去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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