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正月十五后,司马绫素与离缺之间的情感变得更加微妙起来。有时候是远远看见对方便躲开了,有时候却又如此期待见到对方,而不经意地见到之后却也只是相视一笑。司马绫素本来打算好视他为仇敌的心也不知何时又软了下来,只能气自己实在是没用。
离缺仍是每个月只回来一两次,其余时间都不见踪影,她虽然好奇,却也不曾过问,每个月、每个月,仿佛都在做同一件事情——等他回来。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做这件事,明明他回来之后自己也是没有勇气面对他的冷若冰霜,面对他好似从没有牵过自己的手、抱过自己的那种神情。只是隐隐觉得只有他回来,山庄才像一个家,才会多些温暖。
自从今年开始,赵国便纷争不断。正月,太子刘熙与刘胤谋西保秦州,投奔上邽,其征镇纷绘弃逃,关中大乱。长安部将蒋英、辛恕率众数十万降于石勒建立的后赵。至此开始,后赵就进入了消灭前赵余下势力的拉锯战。
至于晋国,则呈一片百废待兴状,都城建康除了几处繁华地段未被毁坏,其余各地皆有损伤。阳春三月,晋王大赏平乱有功之人,而庾亮却自知这次叛乱皆因他而起,是他一时贪心想夺了苏俊的兵权才引发祸端,导致国家毁坏、君主危殆。迫不得已,他选择了逃窜以求苟免,泥首谢罪,求外镇自效。于是出任豫州刺史,领宣城内史,镇守芜湖。
庾亮出城的那日,离缺回了山庄,特意去了趟暖玉阁。而此时的司马绫素在做些什么呢?
终于等到阳春三月,暖玉阁后面的樱花开遍,司马绫素拉着阿姚饶有兴致地在树上做了个秋千,上去试了试,不错,看着很结实。于是就放心大胆地荡了起来。
“桃之夭夭来哟,灼灼其华,灼灼其华兮哟,宜其室家。君之见桃兮哟,忘了归家,忘了归家兮哟——”司马绫素边唱边荡着,突然只觉眼前多了一道白影——是他!
“啊——”
她一个不留神,猝不及防地从秋千上荡了出去,只觉天空划过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带落樱花无数,烂漫满天。最后这抛物线与另一个抛物线交汇,缓缓在这漫天樱花中一同飘落。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翦水双瞳对着秋水寒眸,一时激起无数涟漪,任凭漫天樱花也遮挡不住她因娇羞而泛起的红晕。
已是阳春三月,希望不要再乍暖还寒了。
“对…对不起…噢,不是…应该是谢谢你……”司马绫素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道。
离缺看着她一脸的窘态,淡淡道了句:“无妨。”
唉,又是这么酷!司马绫素感叹道。不过她也习以为常了。她摸了摸头发看看有没有乱,然后又整理了下衣服,擦着他的身子而过,默默走出后院。突然头上多出来一双温热的手,轻拂下一朵樱花瓣。她忍着没有抬头看他,脚上的步子却轻快了很多。
白毫银针,加上夏日采集收藏好的荷花瓣。清香拂面,神清气幽。
“不知庄主来找我,可有事?”
虽然算起来他们已经成亲半年多了,可是那些亲昵的称呼她始终也叫不出口。司马绫素觉得他也一样,如果哪天他突然叫自己一声“娘子”,没准她刚喝下去的这口茶会瞬间就喷出去。
离缺喝了口茶后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道:“过段日子,我要去龟兹办点事,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走之前来看看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司马绫素挑了挑眉毛,放下茶杯说道:“都习惯了,不用亲自过来一趟。”
他握着茶杯的手突然紧了紧,嘴角抽动了一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次,是真的要去很久。
半晌,他开口道:“庾亮…今日请辞,去镇守芜湖了。”
庾亮?司马绫素飞快地想了想晋国各位有名的人士,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庾亮是谁,却又惊讶离缺怎么会突然跟她说这些?只能能淡淡迎合了一句:哦。
“等我回来,再带你去街上逛逛。”
这句话可让司马绫素按捺不住心情了,飞快的一个笑脸在她心里划过,嘴上却只是淡淡道了句“好的”。离缺看着她不经意自己抿起的嘴,突然也浮出一丝笑容,心想这个丫头故作镇定的功力实在太浅。而司马绫素也完全不懂离缺这时来对她说这句话的深层含义:庾亮一走,你在建康就再无危险了。
“茶喝完了,我走了。”他起身就要离去,司马绫素站起来对他躬了躬身以示送行,他突然顿了顿脚步,回头说道:“下次小心。还有……歌很好听。”
司马绫素一愣,弓着的身子竟一时直不起来了,等他走远了才飞快地捂住脸大叹:真是丢脸啊!
低头傻笑着进了屋,惊奇地发现桌上立着一个大红灯笼——长相思!
天啊,她冲过去飞快地捧起长相思举起来转了一圈,细细端详着,真的是长相思!可是…怎么会……
“蝶舞!这灯笼是怎么回事?”她拽住蝶舞问道。
“嘻嘻,这是刚才庄主送来的。”蝶舞一脸鬼笑着说道。
“庄主?给我的?”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问道,这长相思可是得写出那谜底交给心爱之人才能拿到的,离缺怎么可能会写那几个字呢?而且…是给我!
等等,他并没有将谜底交给我,那这灯笼是如何得来的呢?难道…他将那字条交给了另一个女子?我不是他的心上人?不,若他的心上人另有其人,又怎么会将灯笼转送给我。司马绫素想了半天也没想通,最后只能自我解释为:有钱能使鬼推磨。
“当然是给夫人了,不然要给谁?”蝶舞说罢走到院外收拾起茶具。留下司马绫素一个人在屋内端详着灯笼。蝶舞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折回了屋里,强调道:“对了夫人,庄主特意交代这个灯笼皮薄,不宜点燃,夫人静观之就好!”
皮薄?她疑惑地摸了摸那灯笼皮,发现结实得很啊,怎么会皮薄呢?不过半信半疑的话还是选择信比较保险。唉,可惜了如此美丽的灯笼,原来是个只可观不可玩焉的花瓶啊。
不过,贵在寓意,本来也不是拿来用的,是拿来赏的、惜的。
三月的夜晚,已经渐渐温暖,虽然天将酥雨,也只觉沾衣不湿、沁人心田。山庄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不由得让人想起四个字:润物无声。
司马绫素在秋千上微微荡着,望着漫天的樱花痴痴笑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就是想笑了。突然脑海中几幅画面闪过,她蹭地站了起来。画面上是一个小女孩儿在荡秋千,荡得好高好高,在空中咯咯直笑。飘在那小女孩儿头顶的不是樱花,而是蒲公英,漫天飘洒如棉絮、如初雪,温柔而纯净。
空中突然传来笛子的声音断了她的思绪,笛音夹杂着花香入耳,听得人心酸不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记得那夜见他,他也是吹的这首曲子。他带着一树的梨花出现在她面前,一身白衣如神祇般不可侵犯,就是在那一夜,他让她以身相许。不知为何,这曲子在今夜听来竟然如此心酸,难道是因为曲声中夹杂着绵绵春雨,随着笛音湿进了人的心里?
“蝶舞,去把屋内的琴搬来。”
蝶舞本也沉浸在笛声之中,一听夫人要来个琴瑟和鸣,竟一时激动不已,连忙跑进屋内将那落了灰的紫檀木琴搬出来放在后院的石桌上。
琴者,情也;琴者,禁也。
配着凄婉的笛声,一串琴音从她指间流出,丝丝入耳,扣人心弦,如散落入池中的珍珠,荡起一池的荷花摇曳。笛声听见琴声先是微妙地顿了顿,马上又接上琴声,吹得更加婉转哀怨。笛音和琴音穿越高墙,穿过大树,在空中暗自幽会,缠绕纠结着,随着绵绵细雨扎根入土,留下一地的凄凉。
不,是凄美。美得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