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一个正式职工参加乒乓球比赛的轻松时光，我们问孟海研究生考试怎么样，他说和前两年差不多。张超然调侃道：“是不是一天考不上，你就一天不离开这里，也一天不找老婆？”“你为什么还不走，你嚷嚷辞职的年头可比我考研的历史长得多。”张超然不说话了，低头摸摸衬衣口袋。那里面装着刚发的年终奖金，外聘员工有五千块，刚好是正式职工的十分之一。
这时候孟海像一棵参天大树一样站了起来，情绪激昂地宣布：“同志们，2月1日美国参议院以94：3的压倒性票数，通过了提高联邦最低薪资议案。美国人的最低时薪从5.15美元提高到了7.25美元。”
“数学系的高材生你给我们算算，我们离超英赶美还有多少距离。”
“我已经算过了，按2月1号1：7.7583的汇率来计算，美国最低收入者的时薪是你的6.6倍。”
“你有没有考虑现在咱们国家通货膨胀的问题？如今猪肉价格涨得吓人，鱼、蛋、油和副食品也涨价了。物价和工作量都涨只有收入不涨。我看啊，北京人不仅住不起房子，连猪肉也快吃不起了！我想美国的物价不会比我们高出6.6倍吧。”
“王胖子你不愧是准家庭主男，柴米油盐的事知道的真清楚。通货膨胀和物价问题是经济学的领域了。我只知道据说如今中国市场的通货膨胀率是9.4%，但是泡沫经济弊端的暴露是很难阻止的。等到石油和粮食再涨了价，货币难免会大幅度贬值，中国经济还真是要面临巨大考验。不过政府已经出台相关政策遏制通货膨胀了，比如对市场供求施加政府干预、加大进口减少出口、银行调息、为低收入者增加生活补贴、提高退休工资等等。我相信政府会和我们一起渡过难关的！”
“还是炒股或者买基金比较聪明，现在我们想的只能是也必须是怎么让手里仅有的一点点钱保值进而增值。”张超然忽然坚定地说。
“你是不是把将来结婚的本钱都拿去炒股了？你记住投资有风险，入市要谨慎！”孟海冷静地说。
“不会有事的，奥运会之前绝对稳赚不赔，要不然社会不和谐！”
“我就不明白了，现在连老头老太太都炒股买基金——”
“那是，全民炒股嘛，要不怎么叫火呢！半年之内翻一番没问题，你们也买吧，肥仔你跟你媳妇合计合计，别说哥们没告诉你！”
“半年翻一番，到奥运会结束就是翻三番？”孟海问。
“完全有可能！”
“那么超然兄，全民炒股，全民的钱都要翻三番，连退休老大爷都成了富翁，试问这些钱到底是哪来的呢？”
“嘿，当然是上市公司和基金公司赚的啦，他们拿我们的钱去投资做生意，赚了钱当然得分给我们了！”
“哦！钱那么好赚啊？刚才都说了通货膨胀、货币贬值，这都是经济危机的先兆了，怎么你的那些大老板就有办法稳赚不赔？再说老板们都那么善良？国民整体收入眼看就要靠投机商的无私奉献连翻三番了！怪不得中国不用立法提高公民工资呢。公民不必上班了，回家炒股去吧。”
“嘿，你小子别阴阳怪气的，自己没有理财意识，还攻击别人。现在奥运会眼看就要开了，你别说这些破坏和谐的话啊！”
“对，我没有理财意识，美国政府也没有，提高什么最低工资啊，给证券商开个大会也让他们在一年内把美国经济翻两番不就得了。张超然你记住在经济问题上，中小投资者永远都是少数投资商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财富之源！我不是破坏和谐，我恰恰是为了社会的和谐发展，送给你逆耳忠言。”
我看情势有些不对就出来拉合：“行了行了谈什么经济啊，跟一帮男的共事真没意思，听也听不懂。乒乓球快打完了，都赶紧干活吧！”但是我在心中扼杀掉了想买基金的念头，到现在我已经攒了五千块钱，我想还是一半寄回家，一半存起来吧。
那天晚上哥哥打来电话：“你回家过年吧？”
“不了，妈他们一家人去海南旅游。”
“她没叫你一起去？”
“叫了，我不想去。”
“晓，来哥哥家吧！”
“不了，我留在北京就行，表舅也在。”
“晓晓，去年的事情保证不会再发生了，你嫂子也向你保证。”
“不了，不是为那个。”
“要不让她带孩子回娘家，就咱兄妹团圆团圆！”
“不用了，我真回不去。公司挺忙，春节可能会安排加班。”
“晓晓，我挺想你的，让你一个人在外面过春节，哥心里特别难受。”
“我知道哥，我也想你。我有空会去看你的，你放心。”
“那，那好吧。那什么妹妹你过年好！”
“哥你也过年好——”我哽咽不语，首先挂了电话。
我要独自在外度过一个春节了，我只能独自在外度过家家团圆的除夕之夜！我又想到了2006年我度过的那个令人伤心的农历年。我外公是在05年腊月去世的，临走前他拉着我的手说：“外公要去找你外婆了，可是没有贴身小棉袄在身边，外公外婆会很冷清的！晓晓啊，听外公的话，以后不要再喝酒了！”我几乎三天三夜没合眼，哭干了一次又一次涌出的泪水。我想亲手做一件棉袄给外公穿上，针把手指头都扎肿了，可是直到入葬那天也没做成。
办完外公的丧事已经是大年三十中午了，我和妈妈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收牛粪的”家中。他已经提前两天回家了。一进门，“收牛粪的”就搓着手心一脸为难的样子看着我和妈妈，有话又不直说，只是笑嘻嘻地给我们拿来棉拖鞋。我妈妈再三问他，他吞吞吐吐地说：“今天刚好赶上农行贷款部主任阳历生日，他打算大摆宴席，特意邀请咱闺女出面陪酒。”我一听这话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嗓子像被噎住了一样，一个字也吐不出，我还给外公戴着孝呢，外公字字句句说再不叫我喝酒了！我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妈妈，我妈妈也十分为难地说：“那怎么行，她外公刚走，晓晓怎么能去喝酒！再说今天是大年三十！”“这我也知道，可是我现在两摊生意都出了问题，急需要贷点款子救急。我要是自己能办我给人家磕头舔脚丫都行，可人家点名就要咱闺女！老婆你跟闺女全当救救我的命行不行，就应付应付露个面就行！”我完全听不见他说话，还是只盯着我妈妈，我倒要看看我在她心里还是不是一个女儿，甚至还是不是一个人。但是我失望了，经不住“收牛粪的”再三哀求，我妈妈终于妥协了，她搂着我的肩膀说：“晓晓，你全当帮帮你老爹，帮帮咱们家的忙吧，委屈委屈到那里装装样子就行。妈一定好好疼你，明天给你做好吃的！”我冷冰冰地问她：“要是那男人今天晚上想睡我，你是不是也会把我送出去？”我妈妈脸色一下就变了，厉声说：“你这孩子说什么疯话啊！女孩子家说什么？”我泪流满面地对她说：“你也知道我是个女孩子啊，你还知道我是你的女儿？”“收牛粪的”全没有眼色，事到如今还跟着起哄：“是啊，说的这是什么话！传出去丢我的脸！”我只是十分平静地转头对他说了一句话：“去你妈的！”
我夺门而出，打车去合肥找我哥哥。他在合肥郊区的住处我以前去过一次，到他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万家灯火、爆竹震天的场面使我显得更加形单影只，我觉得每个窗口都有一张脸在对我笑，嘲笑我是个在这样的日子无家可归的人。
开门的是我哥哥，他还是那么年轻英俊，只是再没有了一脸的凶相和两眼的凶光。他看见我站在门外简直惊呆了，张开嘴想笑，眼里却首先闪出泪花。我就像历尽艰辛、受尽凌辱、好不容易回家看见唯一的亲人一样，“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一头扑进了我哥哥的怀里。这是自我出生以来第一次，我和自己的同胞哥哥相拥在一起。“怎么了，谁给你委屈受了？”我哥哥抚着我的后背问我。
“干什么呢！”他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就像铁锤敲烂了一口铜锅。
我哥哥的妻子高大威猛，酷似一口乌黑的大钟，当初她出现在我妈妈面前的时候，妈妈当场就吓晕过去了。从我哥哥的肩膀上我看见她正双手叉腰两脚开立站在屋子中间，一脸不可遏制的愤怒。
我哥哥赶忙把我推到前面说：“你看这是谁来了！”
那女人上下打量了我好半天，突然面露喜色，她笑起来活像沉睡千年的兵马俑骤然间复活了，她拍着大腿说：“我的天爷！这不是小妹吗！”
剩下的时间里这个女人坐在外屋看春节晚会，不时传来闷雷一样的笑声。我和哥哥手拉着手在里屋聊天。他问我怎么哭了，我没有对他讲妈妈的事情，只说是因为外公去世。外公病重的时候我哥哥偷偷去看望了一次，我外公送他四个字：好自为之。葬礼的时候，妈妈不肯让我们通知他。哥哥听了这些悲伤不已。
为了岔开话题我对哥哥讲起了“咸鸭蛋”的事情。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哥哥总是到外婆家找我麻烦，把我的零用钱和好吃的通通拿走。我被抢劫了几次就学聪明了，把心爱的东西都藏到水缸后面，这样哥哥什么都找不到。只可惜我的零花钱经常被水泡。
有一次外婆买回几个咸鸭蛋，可是因为实在太咸了根本没法吃，外婆一赌气干脆都扔掉了。我就偷偷捡回来四个，又从橱柜里偷了整整一袋咸盐，把盐在玩具小桶里化成水，在鸭蛋皮上敲出几道裂痕，才把它们放在盐水里泡了十几天。然后我天天盼着哥哥来。
后来哥哥真的横着膀子来了，一进门就到厨房里找吃的，继而又来掏我的口袋。我任他把一块三毛钱掏空，然后蹦蹦跳跳地把咸鸭蛋端来说：“哥哥，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好吃的！”我哥一听很高兴就吩咐说：“给我把皮剥了！”这句话正中我的下怀，一转眼的工夫我就把四只鸭蛋全剥开了。
说到这里我哥哥大笑着接着讲下去：“我咬了一口那叫一个咸，咸得我直想吐。可是你这丫头忽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我问‘哥哥，好吃吗？’我当时就知道是你这小鬼在整我，心想不能败给你这小东西啊。心一横把一个鸭蛋全塞进嘴里。这时候你记不记得你说‘哥你要细嚼慢咽，别噎着！’我当时气得都快冒青烟了！”
“是啊是啊，你吃完一个我又给你一个，结果你也真不含糊，一口气吃光了四个。我看你眼泪花都转了，脑袋上蒙了一层白花花的汗珠子，都能结出盐粒来。”
“可不是，后来这二十年吃的盐也没有那一天吃得多。我回家喝了四大铁桶凉水，肚皮都撑得透亮了。差点要了你亲哥的命！”
“谁让平时你老欺负我，只有那一次我算是报仇雪恨！简直爽死了！”
“是啊晓晓，哥没少欺负你，你记恨哥哥不？”
“说什么呢哥，你可是我亲哥！你现在对我好我就知足了。”
“晓晓，你跟哥说实话，不晚吧？”
“不晚不晚！”
“那就好，可能是岁数大了，现在想起以前的事，真叫一个后悔！”
“哥你现在过得好吗？”
“你不是看见了吗，靠力气吃饭，平平淡淡的心里很踏实。”
“哥，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我把声音压低，小心翼翼地说：“你真的爱她？”
“这个——我也说不清，反正这都是命。”
“你看上她什么了？”
“真的说不清，可能是因为有很多地方她很像咱妈吧。可是她比咱妈厉害，肯管我，我要是犯浑，她打我打得特别狠。人真是贱，我跟你说句心里话晓晓，我从小到大就盼着咱妈能结结实实地打我一顿！”
我如惊雷劈顶，无言以对，只默默和哥哥两个人对坐着，各自把心中的忧伤和感慨无声无息地反刍，再次细细咀嚼。新年的钟声敲响了。
第二天一早女人让哥哥去买猪头，哥哥就真的扛回一个完整的大猪头来。我看见慈眉善目的猪脸上有寸把长的黑毛，给吓坏了。我哥说：“她们北方人爱吃这个，你嫂子做的扒猪脸特好吃。”我说：“你看这头猪，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女人大笑着一只手拎了猪头就进了厨房，过一会一阵浓香就飘过来。我仿佛找到了家的味道。
就在这时候房门被猛地踢开了，一阵寒风吹进屋子，我看见一个十年前的我哥哥闯进屋子。简直一模一样，也是那样吊着肩膀横进来，大冷天只穿薄薄的皮革夹克，里面的T恤衫上画着一个妖艳的红唇女郎，牛仔裤上尽是窟窿，露着里面被冻得白岑岑的大腿，一条铁链子从肚皮底下抖搂出来，一直转到屁股后面。他站在堂屋中间猛吸一口烟，嘴角一瞥，一股白烟就朝自己鼻孔吐出来。我哥哥说：“大年三十怎么不回家？把你妈急死了。”那男孩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说：“她是谁啊！”
“晓晓，”我哥哥有些尴尬地对我说，“这就是你嫂子的儿子。”
“嘿我问你她是谁，谁他妈让你说我是谁了！”男孩踮着脚说，把烟头扔在地上。
“儿子回来了！”我看见厨房里一阵风似的扑出来一个母亲，和当年我妈妈如出一辙，她脸上是一模一样的疼爱和纵容的表情，眼里放着光芒。她说，“外面冷吧，这是你叔叔的妹妹，儿子你要叫小姑姑。”男孩指着我的脸破口大骂：“叫她大鸡巴！赶紧让她滚蛋！”
听到这样的粗话，我哥哥怒吼一声腾空而起，露出了从前的样子：“你他妈骂谁呢！”当时有一阵极乐的快感划过我的全身，从小到大我都渴望着我哥哥能够这样挺身保护我，像王子保护一个小公主。我充满奇妙幻想的童年、少年都过去了，今天我哥哥终于为我挺身而出了。
小凶神毫不畏惧地说：“我他妈骂你妹呢，你丫怎么着吧！”
我哥哥抄起一只茶杯就扑过去：“我他妈拍死你！”我简直激动到了极点，险些就要拍手叫好了！
可是一个巍巍然如山的母亲猛扑过来拦在哥哥面前赔着笑说：
“别，他不是还小嘛，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滚蛋，我今天非得教训他不可！你听他说的什么话！”
“别！他知道错了，儿子快跟你叔叔道歉——”
“少他妈来这套，我今天不拍死他我就不姓刘！”
谁知道那女人一看软磨不行，立刻就变了脸色，厉声吼道：“拍死谁啊，反了吧你！我看你敢动我儿子一根汗毛试试！我一头撞死在你眼前！”说着她迎头就朝我哥哥胸口撞过来，我哥哥立刻就软了，两只手犹犹豫豫地搂住女人说：“你就惯吧，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女人说：“我的儿子不用你管！把茶杯给我！”我哥哥就乖乖地给她了。女人转而对自己的儿子说：“还不回屋去，不到吃饭甭出来！”她儿子边走边威胁说：“她不走，后果自负！”女人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我给妹妹赔不是，妹妹要是生气你打我骂我怎么解气怎么来！”
这时候我的眼里早已饱含了泪水，不是为了我自己受到的委屈，也不是因为哥哥没能为我出气，而是因为我又看到了我家从前的样子。我的一生注定要看到多少个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母亲和儿子啊！我的哥哥半生独闯江湖、劣迹斑斑，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两次出入高墙大狱，我妈妈呕心沥血倾其所有感化他挽救他，而他从不曾被收服，现在竟然甘心委身于别人母亲的威严之下。难道这真是宿命的因果报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