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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转一个圈

我在昏迷中闯入的那个梦魇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我朝着地下室走去,“怎么深得不见底?”“那你就快点下去。”我回过头看清了对我说话并把我推下极乐深渊的人。

我躺在赵健的背影里,一阵阵疼痛不时地袭来,赵健兀自低头在电脑上写作。我叫了他一声:

“哎!”

“嗯?”

“有件事想跟你说。”

“好。”

“我想——搬回我房里睡。”

赵健默不作声,背影没有些许起伏,但是敲击键盘的声音一下子停止了。

“你的书还在我房里放着不用动,我就是——回去睡个觉。”

“为什么?”

“两个人挤着,太热。”

“夏天已经过去了。”

“那个,我最近可能老得加班,我怕耽误你睡觉——”

赵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肩膀为之高高擎起又低低落下,打字声又起,他快速敲击着键盘,显然毫无章法,我们再次陷入沉默。良久我说:

“那个,还有小辉,她上学以后功课有点吃紧,我晚上兴许会给她补补课。”

“你不是要加班吗?”

“我是说——不加班的时候。”

打字声又停下,赵健背对着我挺直了上身,他的满头长发在灯光的照应下就像一大团黑色的虫子乱哄哄地飞在一起:“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身打扮,我明天就去理发、刮胡子、找工作。你想要的我都肯为你做!”

“不是,不是因为这个。”

“那为什么?”

“因为——可能会有一段时间——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这是结果,而我想知道原因。”

“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什么苦衷——你尽可以直说,我赵健不是黏着女人的狗皮膏药。”

“好吧,我告诉你:我这次身上出血,不是普通的月经……”

“什么?”赵健旋风一样转过身来,眼睛像铜铃一样死死地盯着我,长发在空中挥洒成一片黑雾。

我的心中充满了哀伤,为什么梦中将我推向神秘深渊的人不是眼前这个男人——他是孩子的父亲啊!我在梦中看得清清楚楚,那个人不是赵健,那个把我推下命运谷底的人是——尧太昊。

可能因为我们赖以生存的星球是圆的,运行轨迹也是圆的;我们的梦想是圆的,命运的轨迹就也是圆的。我再一次坐在马克西姆红烛跳跃的情侣雅座里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北京转了一个令人哑然失笑的圆圈。

“嗨。”耳边有蚊子的叫声响起,我猛然抬起头看到了风度翩翩的尧太昊。

他看着我,仿佛已经伸出了推我的手:“那你就快点下去。”

我对他说:“嗨。”

“等很久了吧,外面堵车好厉害。真不如坐5号线了。”

“没有,刚到一会。”

“哦,怎么来的?”

“坐地铁。”

“5号线?”

“啊不是,是1号线倒2号线,老线路了。”

“是啊,不过坐地铁比较快捷,比开车省时间。”

“是啊,可惜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通地铁的。”

“啊,对啊——等规划中的几条线路都投入使用了,北京的交通状况会改善一些。奥运会前应该还会开通两条城际轻轨,地铁8号线和10号线。”

“哦,是吗?”

“那个,还有机场线!”

“哦……”

“那就是三条了……”

“是啊,到时候就好了——我们还是点餐吧——服务员,谢谢,这边点餐!”

“晓晓!”

“嗯?”

“其实一进门我就想说的是——你今天真漂亮,像天使般美丽!”

“是吗?哪有——那个,你看上次还说没有机会回请你了,看来话说早了。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我却一直坚信,我们还会见面的。但永远都只能是:我为你埋单。”

点餐之后,还是在吃原始口味的面包片的时候我对尧太昊说:“谢谢你。”

他扬一扬眉毛问我谢他什么。

“昨天赵主任私下找我谈了,说有可能年底给我转正。我这才知道你和他的关系,没有你的帮助我是不会得到这份工作的。更何况外聘员工转正这是从来没有先例的。”

“我说你怎么会突然约我呢,原来是知道这件事了——我一再叮嘱不要让你知道的——晓晓,这只是一件小事,我当初只不过是把你挂在网上的简历推荐给我姑父。他是亲自给你面试,认为你有能力才录用你的。他手下一直缺少英语方面的人才,对你非常满意。尤其是你替他写的很多文稿,让他在市领导那里很受重视。”

“不管怎么说,没有你,赵主任是不会知道偌大一个北京城还有一个小小的我的。再说如果这次真能转正,也一定是你从中——”

“没有,晓晓这次我真没有替你争取过。他也是前几天才把这想法告诉我的,他能给你转正我也是很意外的。我分析可能是这样的:除了几个公司高层领导,没人知道你是我姑父举荐的,我听说你们科长和同事还经常欺负你。但是既然我姑父那里开了先河,你看,什么副主任啦人事处长啦不都把亲戚安排进来了,而且上来就是正式职工。不说别人就说那个王珍珠,她爸爸是我爸的老部下,她未来的老公公又是我姑父的副手,你想想她都是正式职工,这肯定让我姑父觉得没面子。”

“天哪,世界真小啊。”

“是啊,政界商界还不都是一样,就那么千丝万缕的一小群人。”

“那,你当初是怎么跟赵主任介绍我的?”

“这个嘛,如果我只说你是我的大学校友,他恐怕不会安排你的工作。”

“那你是怎么说的?”问这话的时候,我紧张的心都快吐出来了。我们的食物被送了上来。

“我只是对他说了实话。”

“可是,是什么?”

“我说我爱你——”

我把餐刀“哗啦”一下掉在盘子里,两手颤抖不已。我不能形容心中的感受,只感觉头顶“嗡”的一响,鼻子就一阵酸楚。绕了多么辛苦的一个大圈,时隔六年我竟然能够听到少女时代梦寐以求的一句话。我觉得难以置信,也觉得滑稽荒唐。原来恋爱的时间与其后怀念和回忆的时间是恰成反比的,当初越是昙花一现的匆匆过客,越会在内心深处长久地伫留身影,这个身影将在梦中指引我们跋涉漫长的岁月旅程。但是这六年来,我所走过的道路也未免太漫长太艰辛。尧太昊探身过来握住我的手,他深情地看着我说:“我托我姑父找你们科长给你介绍男朋友,你为什么不同意?”

“是你?”

“是,我跟我姑父说,我当年辜负过你,这么多年心里始终忘不了你。我托他给你介绍的男朋友,就是我自己啊!”

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些熟悉的声音,我爱过的所有男人的声音全都清晰可闻:

“刘晓晓这名字多好听啊,像你一样可爱。”

“嗨!你丢了这本书——你在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很好的一本书。”

“听说我要和一位姑娘为邻,是你吗?”

我的思绪停在赵健身上,哦,那个为我写下多情诗句的年轻诗人,是他唤醒了我对于生活和爱情的信心:“你不知道花的心就在根里吗?刘晓晓你的心——死——了吗?”如今他为我剪短了头发,刮掉了胡子,在一家小小的广告公司里低三下四地做起了编辑助理。他说他会用自己亲手挣来的钱把我娶回家。我的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哀伤,我不能向自己保证,永远不把背弃与伤痛加之于他纯洁的心灵,那可能是这座城市里唯一一颗坚守爱情与信念的心灵。他对我说过,他会一直爱我,直到他死去。啊,死亡也并非所向披靡!

“晓晓,别让我看见你的眼泪。”尧太昊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发现他已经坐在我的身边,正用手为我擦去流下来的眼泪。“你说人是不是挺奇怪的,这几年来我一直遗憾还没有见过你的眼泪呢,可是今天看见了,我的心却特别疼。不想看了,以后我再也不要你哭。”

“可是你别忘了。”

“什么?”

“我仍然不是房山人,我家还是在安徽蚌埠!”

“哎呀晓晓,对不起,那时候我太小不懂事,更不懂女人。”

“你不是一直在看《了解女人》吗,你不是对知识非常渴望吗?”想到这些我破涕为笑,问他,“难道你没有女朋友?”

“后来交过一个,大学毕业以后她出国了,现在已经嫁人在法国定居了。”

“哦!”我扬起眉毛面带冷笑地直视他的眼睛,“原来是这样!”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女孩又浅薄又傲慢,我和她交往的时候心里就始终想着你——”

“想着我?有什么好想的,我们的交往只在一朝一夕,你就是搜肠刮肚,能想起我什么?”

“晓晓,你听我说!这些年我在工作中、生活中确实接触了不少我们这个圈子里的女孩子,她们也不是不好,但是我和她们在一起就是没有和你在一起那么轻松快乐。我长大了,终于明白想靠着门当户对的婚姻达到仕途畅通的目的,这不是现代中国领导干部应该有的感情观和价值观。真的,我心中始终没有忘记你,我甚至常常会四处寻找,想找到当年在校园里偷偷盯着我看的那双大眼睛,没有你的眼睛,晓晓,我的生活一团漆黑——我希望你能给我们一个机会!”

听了他的话我的脸滚烫滚烫地一再痉挛起来,仿佛心里有一锅沸腾的热油正煎熬着我可怜的意志力,最终我说:“对于你和你姑父,真的我非常感谢。但是你觉得这点恩惠就可以得到我,那未免也太轻易了。这一餐由我来结账,其实就等于你埋单,我的薪水是你给的嘛!”

结账之后我落荒而逃,尧太昊在身后高声问道:“刘晓晓,你是在暗示我继续努力吗?”宁静的餐厅里到处都是关注我们的目光和隐约可闻的小声议论。我停下来片刻,皱起眉头问我自己同样的问题,然后大步走出去。即便是黄昏,北京的上面还是一片光辉灿烂,有一层尘封于岁月深处的金沙将整个城市掩埋,叫人不敢直视。

我说过我喜欢独自走在夜幕渐渐降临的北京街头,观赏着这座难以融入的城市在朦胧的夜色中慢慢地平静下来,变得温柔亲切。华灯初上的时候,她甚至是妩媚的,仿佛洗尽铅华的少女,拽着裙摆步履轻盈地向着她的情人走来,她会轻启朱唇在每个人的耳畔问候一声:“你还好吗?”

今天我无法回答她的问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好还是不好,也不知道这一切是否正是我想要的。我看着北京街头那些神情麻木急于回家的人们,他们对于北京的问候浑然不知,他们关心的可能只是家里的柴米油盐,而这些对他们来说也许正是北京的一切。我看着下班回家的父母接回上学的孩子,自行车筐里装着青菜和鲜肉。其实极少有夫妻一同回家,但是我知道他们都是有伴侣的人,只有结婚多年的人们脸上才会有那种面无表情的平静神情。我想他们的心一定已经好多年没有为了爱情而起伏不定受尽煎熬,更不必像我这样,让忠诚与背叛的抉择拷问残存的良知。那么他们的爱情变成了什么呢,是否还存在,是否还安好呢?我在想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总是那么急迫地把两个不相干的男女拉到一起,一定要让他们发生奇特的关系,让他们那么美满幸福,然后又总是把泾渭分明的两条路摆在他们面前:要么分手,要么牵手。可是分手了,爱情固然无可寄托,而牵手了,那两只手又早晚变成左手牵右手,到那时爱情也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那么爱情本身来到这个世界上难道就是为了把自己消灭吗?难道它也懂得那个真理,知道死忘才是一切的归宿?

回到地下室的时候,北京的天空中有一弯新月,在这座楼和那座楼之间,几颗星星眼波流动、传情达意。一阵凉爽的夜风吹过,天气预报称一个赤热的季节行将结束。

这天我洗过澡之后,赤裸裸地躺在赵健的床上,让曲线起伏的一抹黑影投射在身后墙上,赵健的喉咙上下一滚,眼睛就直了,但是他戳在小屋中间不敢动弹。“你不想要我?”他吓坏了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了吗?”

“已经一个多月了,医生说一个月就可以了。”

赵健的眼睛明亮如火,呵呵傻笑着搓搓手掌,张大嘴巴扑过来:“春天,我想狠狠地咬你一口!”

“已经是秋天了。”

“不,和你在一起永远如沐春风。”

再次做爱我们都很小心也很认真,像老夫妻一样一板一眼地行动,快感也似乎有些死板。事后赵健竟然点燃了一支香烟,赤身裸体靠在墙壁上猛吸了一大口,然后看着燃烧的烟头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架起他的笔记本继续起草明天会议要用的一份材料。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上班以后。”

“不顺心吧?”

“也没什么。”

“我舅说钱难挣屎难吃。”我的目光越过他的瘦骨嶙峋的胸膛落在了墙壁上,那里有一团污渍,像一团蘑菇云,“真是至理名言!”

“在固执的黄昏和积聚的夜色之间/有位姑娘在观看/她放下笔记本和写的字/整个人就是两只注视的眼睛/墙上的光线变得暗淡/她在看她的结束还是开始?”

“她会说什么也没看见/无限的空间明净如洗”

帕斯的诗歌让我们的心在疲惫的身躯中重又燃起温情,我转过头来和他相视一笑,彼此拥抱在一起。我仍然凝视着床边的墙壁,把上面翻腾的云朵一会看做马车一会又看做驯鹿。忽然我看到了一排模糊的字迹,大概是用指甲划上的,我搬开电脑从赵健身上爬过去,紧贴着墙壁仔细辨认:“我要让我和我的家人世世代代远离贫穷。这是你写的吗?”赵健也把脸凑过来看,他耸耸肩膀撇撇嘴巴:“我还不至于把这话作为座右铭。”

“那就是姜英美?”

“姜英美是谁?”

“你之前住在这个屋里的女孩。”

“谁知道,这里住过的人肯定不止我和她。”

“这个人一定有很多惨痛的人生经历,被贫穷折磨得死去活来才会写下这样的誓言。”

“是啊,这是个可怜的人,思想的贫瘠才是他的可怜之处。他不会知道这一点的。宝贝我困了,你写完也早点睡。”赵健翻身睡去,我仍然盯着墙上的字发呆。我发现如今一些关于“理想沦丧,信念缺失”的说法是错误的,起码脱贫或者致富是每一个人的理想和信念。诚然有些人既贫穷且愚昧无知,但是他们改变自身经济状况的决心是不可撼动的。还有一些人他们在物质上一贫如洗,在精神上却自恃富有,在现实的贫瘠和灵魂的富足的夹缝中挣扎和徘徊。这样的人是最痛苦的,因为他们不甘于将脱贫致富作为人生追求,他们有更高的诉求和理想,然而贫穷的深渊迫在眉睫,无从跨越。

忽然赵健转过身来说:

“你还没有问我呢?”

“什么?”

“怎么连这个都忘了!”

“哦!对不起——健健康康,你爱我吗?”

“嗯,乖宝贝,我爱你!”

“准儿媳”所说的保时捷跑车始终没有兑现,所以在我职业生涯所经历过的最糟糕的一天,停在马路对面的还是千里马、尼桑和凯悦轿车。不一样的是马路这边距离公司大门最近的地方多了一辆奢华的银灰色奔驰跑车。尧太昊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冲我微笑着。我觉得脸颊上跳了两下,继而是太阳穴又跳了两下,然后是心脏跳了两下,忽然都停止了。

“准儿媳”抛下他的未婚夫三阶并作两阶地跳下台阶朝奔驰车跑去,太昊打开车门款款地走下来绕到汽车的里面一侧,我注意到他穿着一身非常得体的休闲西装。

“准儿媳”欢快地说:“天呢,是太昊哥吗?去年团拜会以后就再没见过了。哥哥可是更帅了,这辆车尤其炫毙了!”

“你好。”

“你知道我在这里上班?怎么不打个电话就来了,尧伯伯和伯母好吗?”

“我爸妈都很好。我是来接晓晓的,听说你和她是同事。”

“你说什么?”

“珍珠小姐的脾气我是有耳闻的,你可不要欺负我的晓晓呦!”

这时千里马的主人已经有些不高兴了,厉声召唤女朋友,“准儿媳”这才气鼓鼓地走开,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小声丢下一句:“以为自己是童话女主角吗,女骗子、狐狸精!”

我恍恍惚惚地向尧太昊走过去,他已经为我打开了车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进去。尧太昊的嘴角笑出了一个酒窝。

“如今北京的公务员都配这样的跑车?”

“什么啊,这是我刚买的,还不到三个月呢。”

“如今北京的公务员都买这样的跑车?”

“怎么老扯上公务员啊?跟你说,我这可是用自己炒股挣来的钱买的,我平时上班从来都不开的,太招摇——我早就说过股票会有大牛市吧!”

“以后不要这样了。”

“什么?”

“不要来我们公司。”

“为什么?我们去哪儿吃饭,后海怎么样?”

“尧太昊,你非要让我在你面前变成一个爱慕虚荣、贪图富贵、丑态百出的无耻女人吗?那是你希望的吗?”

“天哪你在说什么!我听说她们总是欺负你,想让你扬眉吐气——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

“好了,你直说你同情我就得了!你这种高干子弟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也想拿小葱拌豆腐换换口味,不是吗!”

“晓晓,我要是有一星半点那样的想法我天打雷劈!你这是怎么了,跟吃了枪药一样?”

“我就是吃枪药了!你们都一样,她们消遣我一天了还不够,你又马不停蹄来接班了是不是?”

“到底怎么回事?”

“自从她们知道我住在地下室以后——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呢,我告诉你我舅舅从来也没有一套两居室,我爸妈也不认识北京房地产商,我更没住过景泰花园的高级公寓。从回到北京的第一天起我就住在地下室里!现在你也知道了,你大可以像她们一样对我敬而远之了。”

“晓晓,说实话我确实很吃惊。”

“看,是吧,好啊你开着你的宝马赶紧走吧,我下车了。”

“不,你听我说,我吃惊是因为心疼。晓晓让你受委屈,这全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我……”

“好了,少提你的当初,我跟你这种人压根就没有当初。”

“嗨,我的女孩,你今天脾气真的好大啊!好吧,你把心里的委屈都说出来兴许能好一点。我不插嘴,你告诉我她们知道你的事情以后怎么了?”

“怎么了,就好像我身上长着霉菌挂着蜘蛛网一样,她们一个个全都像躲蟑螂一样躲着我了,已经快两个月了除了说工作几乎就没人跟我讲话。好,我觉得这样挺好,免得像以前一样整天挤对我。可是偏偏前几天金科长带头,所有的女人都把穿剩的旧衣服、淘汰的破挎包,竟然还有一双臭皮鞋拿来送给我,一副深表同情的样子,跟救济难民似的。还建议我每天到单位换一身‘地上服装’比较好,还说以后每天让我少加会班,去澡堂洗洗澡,她们说地下室那样的环境会滋生很多病菌的。我能怎么样呢,伸手不打送礼人,我还得深表感谢,还得说这么好的衣服我都没见过实在是太喜欢了,我昨天还花钱定了一个大包间想请她们今天吃午饭,菜我都提前点好了,花了我一个多月的工资呢。结果你猜怎么样,金科长说什么也不肯去,推脱家里有事,刚到十一点就一溜烟跑了。其他几个还算给我面子屈尊去了,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就是刚才你那个珍珠妹妹,她跟我说金科长是怕我请她吃的东西档次低不干净,吃完了保不齐要生病,才故意不去的!她还怀疑我之所以提前订包间,就是怕她们想去更好的饭店,而我掏不起钱!”

“我的天哪,她们这些底下人势利到这种地步了?太过分了!再说我姑父的事她们都还不知道?”

“底下人,你们这些上面人就好了?你开着奔驰来羞辱我,让她们把我当成狐狸精,你是什么意思啊——你以为我是那种以走后门攀关系为荣到处炫耀的人吗?而且我告诉你尧太昊,我真正受不了的不是这些,而是你们这些人从来不用绞尽脑汁,也不用费力气,只要动动嘴,甚至嘴巴都不用动,只要、只要摆出一种姿态,我这边就伤痕累累了。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你们哪怕是在失眠睡不着的时候都没有一点点的内疚和不忍。你知道吗,我想要一种平衡,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受伤的时候有人能为此表示哪怕一点点的歉疚。但是没有。对,失衡,我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这种心灵上的失衡。”

“晓晓你错了!起码我尧太昊为了当年对你所做的事情,日日夜夜都在后悔自责,受着煎熬……”

“我不听我不信!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们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要见到,告诉你姑父我明天就辞职,我要躲到我的地洞里做蚯蚓做老鼠做大虫子,躲得你们远远的——”

眼里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所有的委屈一股脑儿全都涌到心头,我兀自还想一个劲儿地骂个不停,却不期然猛地被尧太昊扯到怀里,使我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的胸膛上。他的胸膛与赵健相比宽广得让人意外,他的手臂结实有力地紧紧把我抱住,我觉得自己快要融进他的体内了。呼吸、心跳、时间、记忆和思维一瞬间全都停止了。我觉得世界也不复存在了,我所能感受到的就只有他的心跳和体温。我忘情地寻找着柔顺剂、足球场草皮和鱼香肉丝的味道,但是吸进我肺腑的却只有男人的气息。

哦生活,你把绚烂拖延成残忍,又将残忍加之于柔情——毁灭,在你的面前任谁都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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