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1899—1986 ），他从小接受英国人的教育，对狄更斯、斯蒂文森和萧伯纳等人的作品极感兴趣。在剑桥大学读英国文学。在校期间深受卡莱尔、王尔德和叔本华的影响。他的作品涵盖多个文学范畴，包括：短文、随笔小品、诗、文学评论、翻译文学。其中以拉丁文隽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见长。
一八二九年二月六日，被拉瓦耶追剿的起义军离开了南方，打算去参加洛佩斯的部队。在离贝尔噶米诺几列瓜的一个不知名的庄园，他们驻扎下来。拂晓时，一间昏暗的棚屋里，有个男人被噩梦搅扰着，错乱地喊叫起来，惊醒了睡在他身旁的女人。谁也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可是第二天，四点钟时，起义军被苏亚雷斯的骑兵击溃了，他们被迫击出几列瓜，来到一片黑黢黢的茅草地。这时，那男人脑袋被一把经历过秘鲁和巴西战争的马刀劈开，他惨死在一条壕沟里。那个女人名叫伊西多拉·克鲁斯，她的儿子取名塔德奥·伊西多罗。
我并不想再叙他的历史。在他的一生中，唯有一个夜晚使我感兴趣。而其余的岁月对了解那一夜是必不可少的。他那冒险经历载入了一部名著。该书所论可为世人之经典。他的奇遇广为流传，虽众口不一，却久传不衰。许多评述伊西多罗经历的人，总是看重平原对他成长的影响。但是，像他那样的高乔人，通常都是在杂木丛生的巴拉纳河畔，或是东部的峭峰峻岭度过自己的一生。他的确是生长在一个单调的野蛮世界之中。一八七四年他死于天花时，他从未见过一座山，没见过新鲜玩意儿，就连磨坊也不知道。他也没进过城。一八四九年他曾随弗朗西斯科·萨维尔·阿塞维多的一批马帮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当时脚夫们都进城了，趁此机会倾囊享乐。克鲁斯却顾虑重重，没离开牲口棚旁边的小客栈一步。他不言不语地度过了数日，在地上睡觉，喝喝马黛茶，黎明时起身，晚祷时入息。他认为城市与他毫不相干（他不光这么说，心里也着实这么想）。一个帮工喝醉了酒，取笑他，他也不予理睬。可是在归途的夜晚，他俩围着炉子，那人还纠缠不休，克鲁斯（虽说还一直没有动过肝火）此时却一刀将他捅倒了。克鲁斯只得逃了出来，藏身于一片沼泽地。几夜过去了，一声喳哈鸟的惊叫告诉他警察已围上来了。他在树墩子上试了试刀，又除掉了马刺，以免妨碍脚部。他宁肯搏斗决不投降。他狠狠地教训了几个最凶猛的对手，而他的前臂、肩膀、左手也都受了伤。尽管鲜血顺着指缝流淌，而他却越战越勇。天渐渐亮了，由于失血过多，他感到一阵眩晕。他终于被缴了械。军方把他发配到北部边境的一个小据点以示惩罚。后来克鲁斯作为一名小卒参加了内战，有时他为了自己的家乡而战，有时又与之为敌。一八五六年一月廿三日，在卡尔多索的拉古那地区，在军士长欧塞维奥·拉甫利达的率领下，包括克鲁斯在内的三十名基督教徒与二百名印第安人进行了一场拼杀。在这次战斗中，他被长矛击伤。
他那平淡而又骁勇的一生，还有许多空白，约在一八六八年前后，他们重又了解到他的踪影。那时，他已结婚或是与人同居，有了一个儿子，成了一块土地的主人。一八六九年，他已一改故辙，被任命为乡村警察中的军曹，那时，他似乎万事遂顺，而事实并非如此。（他在等，等他的生活中会出现一个光彩夺目的夜晚。就在那一夜，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面目，就在那一夜，他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名字。那个夜晚葬送了他全部前程，确切地说，是那个夜晚的一瞬间，那个夜晚中的一个举动，因为举止行为代表着人们的思想。）任何一种命运，尽管它也许是漫长而复杂的，实际上却反映在某一瞬间，正是在那一瞬间，一个人才永远明白了他自己究竟是什么人。相传，马其顿的亚历杭德罗从阿吉雷斯的传奇中看到了他自己严酷的将来。瑞典的卡洛斯十二是从亚历杭德罗的经历中看到了自己。由于塔德奥·伊西多罗·克鲁斯目不识丁，这一学问则并非从书本中获得。他是在一场混战之中和一个男人身上看清了自己。事情是这样的：
一八七年六月底，他接到命令抓一名歹徒。那人是南方边境贝厄多·马查多上校队伍里的一个逃兵。他被判欠有两条人命。一次是他喝醉了酒，在妓院里杀死了一名黑人。另一次，他杀死了罗哈斯那里的一位邻人。通报说他来自拉古那·科罗拉达。就在那里，四十年前曾集结过起义军。他们的结局很惨；尸弃荒野，任犬鹰撕啄。那里出了一位玛努埃尔·梅萨，他是在维多利亚广场上被处死的，当时鼓声齐鸣以遮掩他的怒吼，就在那里，养下了克鲁斯的那个不知名的人被一把经历过秘鲁和巴西战争的马刀劈开了脑壳，惨死在一条壕沟里。克鲁斯本来已忘掉了那个地方。现在，他隐约地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他又认出了那个地方……被追赶的逃犯，骑着马长距离地来回奔跑以迷惑追兵。然而在七月十二日的夜里，逃犯终于被包围了。他藏匿在一片茅草地里，夜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克鲁斯和他手下的人蹑手蹑脚地向丛林逼近。摇曳的树林深处，那个来历不明的人或许在窥探，或许在休憩。一只喳哈鸟惊叫了起来。塔德奥·伊西多罗感到这是他先前曾经历过的一瞬。那犯人离开藏身处准备搏斗。克鲁斯影影绰绰看见了他，形象实在可怕：乱蓬蓬的长发和灰胡子像是吞噬了他的整个脸庞，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不去描述那场搏斗。不过要记住，那个亡命徒重伤或打死了克鲁斯手下的几个人。而克鲁斯，当他在黑暗中拼杀（当他的肉体在黑暗中拼杀）时，他开始醒悟了。他意识到一种命运未必比另一和好，而人，应该遵从心灵的指引。他明白了军衔和军服已经成了他的障碍。他明白了心灵，告诉他应该像狼那样生活，而不是趋炎附势去当走狗。他明白了那另一个人也就是他。天透亮了，在无拘无束的荒原上，克鲁斯把军帽摔到地上，他吼叫着，不许造孽，不许杀害一名勇士，并反身和兵士们拼杀起来。他现在与之为伍的那逃犯便是马丁·菲耶罗。
品味
本文貌似传记文学，似乎作者依据确凿的史料，记录了个人的一生，而且颇为感人。其中的人物、事件、时间、地点都写得清清楚楚，准确无误。我们一边读边惊叹作者高超的纪实本领和艺术加工能力。及至读到最后一句，“他现在与之为伍的那逃犯便是马丁·菲耶罗”，我们才恍然大悟，感到受骗了。
原来这篇传记，写的不是真人真事，而是作者编造出来的。“克鲁斯”其人，是阿根廷作家何塞·埃尔南德斯的著名长诗《马丁·菲耶罗》中的一个人物。
博尔赫斯曾经说过：“文学即是游戏”。他用似是而非的方法骗了我们，他的游戏就算大功告成。我们受了骗，却并不懊丧，反而很高兴。因为我们在受骗中得到了艺术享受，领略了作品特有的丰富的想象色彩。
然而反复读完这篇散文后，人们并不能一笑了之。笑过之后，严肃感虽然消失了，但笼罩全文的神秘感，使人久久无法忘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