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寺山开采的石料运到后,能工巧匠们开始了紧张的施工。裕州商会听说后,赶紧报告了县衙,行伍出身的樊钟秀粗中有细,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裕州商会无奈,只得选派代表到赊店来阻挠这项工程,来的人就是曾广、白春喜和潘佑仁。他们直接找到戴广兴,没有说上几句话就说戗了。
戴广兴讲的理由很充分,他说:“现在河水减小了,旱路运输比水路运输要快捷得多,而且已经成为主要的运货方式,修这座石桥于双方都有利。”
曾广他们不吃这一套,说,天下大势,历来是合合分分的。老天爷也是这样,旱旱涝涝,也在循环之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六十花甲,往复无穷。你们不要目光短浅,说不定若干年后,河水会再一次增大,水路运输永远优越于车马运输。
戴广兴蛮横地说:“我们不听你们的这些古古经,赊店人已经决定了,这座桥一定要修!”
潘佑仁说:“看来你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你要知道,裕州人也不是好惹的!”
戴广兴不屑地说:“随你们的便!”
裕州商会头目悻悻地走了以后,戴广兴催促工匠加快了施工进度。裕州商人气不过,纠集了一街两行的商家到桥头来闹。消息传到戴广兴这里,戴广兴说,我们不必去打群架,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样。哪里料到,赊店人一软,裕州人反而硬了起来,真的上前把工匠们打得抱头鼠窜,又把石料掀到了河水里。戴广兴十分恼火,让团练队伍抬出老佛爷的御笔“龙、虎”两个大字,一直抬到了工地上,用马鞭子指着河对岸的裕州商家喝道:“我看你们哪个敢动!”练勇们也齐声怒吼,鸣枪示警。
裕州商家一看这阵势,立刻傻了眼,惹不起躲得起,一个个脚底下抹了油开溜了。
裕州商家终究气不过,要到南阳府告状。曾广说,不行,谁不知道顾嘉衡向着他们,我们告不赢还不如不告。白春喜建议,干脆到信阳府去告他们!潘佑仁说,信阳府更加鞭长莫及。要我说,我们干脆把海眼堵了,水量一小,赊店码头上同样来不了船只,让他赊店商人干瞪眼没有办法。众人基于义愤,一致同意这个主张,于是立刻组织人力物资,开到了黑龙潭。
消息传到赊店,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商人找到戴广兴说,裕州人堵海眼,可万万使不得,如果真的堵死了,等于彻底断了赊店人的财路。戴广兴不担心这些,他说,海眼能会是好堵的?你们不用怕!
这几个老商人无法阻止戴广兴,私下商量了一下说,我们扛着老脸到裕州去,求他们不要堵海眼。于是,几个老商人去了裕州商会。
裕州商会的头目们全都开到了堵泉的工地。赊店老商人只得奔向黑龙潭,果然见到那些裕州商家在那里指挥施工。只见多少人围着黑龙潭,车拉人抬,费力地用大石块堵海眼。只不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丝毫堵不住奔涌的泉水,水量一点也没有减少。
赊店老商人觉得戴广兴的看法也许是对的,但他们仍然不放心,找到曾广等人议和。曾广强硬地说,除非把石桥拆了,否则没有商量的余地。赊店老商人没有办法,答应回去和戴寨主商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裕州商会的头目们,见一时找不到好的办法把海眼彻底堵上,也借几个老商人回赊店说服戴广兴之机,缓和下来,暂时鸣金收兵。
谁知这么一来,戴广兴听说裕州商会没有能把海眼堵上,更加增强了修桥的决心和信心。任凭几个老商人如何劝说,一意孤行,坚决要把桥修起来。石桥终于在腊月到来前竣工了,果然见到了良好效应。运货的船只不能去裕州了,排了两三里地长,等着在赊店码头上卸货,赊店街多年来再一次呈现出繁荣局面。
裕州的小码头下货台,从此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不要说商家在这里接不了货,就连一直靠着这个小码头吃饭的过载行、装卸工,还有那些卖豆腐脑、油茶、胡辣汤的,也都因为没了生意而撤走了。
裕州商会在这场较量中,吃了大亏,更加忍无可忍,下死决心也要把海眼堵上,让他们尝尝裕州商家的厉害,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办法。于是张贴告示,请人出力献策,半个月过去了,竟然没有人理睬。最终还是潘佑仁想出了好主意。
潘佑仁也像那年刘三向赖文光献计火烧春秋楼,说出“要烧春秋楼,棉被蘸桐油”的计策一样,念念有词地说出了自己的主意:“要堵黑龙潭,铁锅加碾盘。”
商会头目们商量一下,果然认为这是个可行性方案,而且趁着冬季水量小,是最好的时机。于是,众商会筹集了一大批铁锅到黑龙潭去,再一次向黑龙潭开战。人多力量大,主意高,边干边议,在潘佑仁的计策的基础上,又想出了好多新办法。他们把积水用水车车出去以后,水眼暴露了出来,然后用杉篙扎进水眼里,把底部砸出了洞的铁锅,从杉篙的上边向下放,一层层地垛起来,叠放在水眼上,再用碾盘大的石头滚过来把铁锅压住,最后把冒出的杉篙锯掉。终于,一处泉眼被堵上了,人们欢呼起来,更加有了信心。最后的大泉眼最难堵,裕州商人想办法把水口用炸药崩大,先填上碎石块子,然后向里边浇铁汁子。这个办法很绝,水势大大减弱,再用大铁锅堵时,黑龙不再抗争,终于被降服了。
当赊店人终于发现堵海眼的恶毒时,是好多南来北往的货船旱在了水流枯竭的河道里。船工们开始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得知是裕州商家堵泉眼造成的恶果时,无不臭骂着黑心的裕州商人,可谁也没有办法。
戴广兴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项人为的破坏大自然活动,将给后代带来无穷的祸患。戴广兴觉得,无法抱怨裕州商家狠毒,因为始作俑者,仍然是自己低估了裕州商家的能力。为了挽回这遭到世人唾骂的罪孽,戴广兴要向裕州商家负荆请罪。
戴广兴脱光了膀子,让手下人把自己绑了,送到裕州商会,表示要把桥拆了,请裕州商家开恩,再把海眼开开。
裕州商会终于相信了戴广兴等人的诚意,同意让戴广兴带人到黑龙潭去,去掉压在海眼上的铁锅和石头。然而,戴广兴和练勇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扒开了水口,却令他们大失所望,海眼就像决定断奶的妇人,杜绝孩子吃奶,经过阵痛,奶水生生地给憋了回去。地下暗河已经改道,水量一点也没有增大。裕州商人也都傻了眼,他们基于一时义愤的愚蠢的举动,把潘河彻底地毁了,到了这个时候,人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古老的赊店镇,从此彻底败落了。
戴广兴一气之下,中风不语,经过冯贵鲜的精心治疗,成了一个走路仄仄歪歪的老汉。他让人把他拉到自己组织修造的、裕州商家也不再要求拆掉的潘河石桥上,扶着左侧石栏杆,从南头向北头走完这二十五孔、十六丈长的石桥,又不让人搀扶,跌跌撞撞地走完四丈二尺宽的桥面,走到右侧,再扶着石栏杆,走回了石桥南头。
树倒猢狲散,戴广兴广盛镖局里的拳师,一个个不见了踪影,过载行那些仓库房舍由于失去用途,没有人经管,在风雨中飘摇,不几年的光景,变成了一片废墟。
在以后的岁月里,中国政坛上风云变幻。曾国藩被追认为屠杀农民起义军的刽子手,李鸿章被定性为中国头号卖国贼,冯玉祥将军把清政府赶出了紫禁城,辫子大帅张勋演出了一场复辟的闹剧,黎元洪在武汉被起义的士兵用枪逼着,宣布自己当上了中华民国的第一任大总统,后来又向袁世凯交了权,袁世凯当上总统以后,竟然忘乎所以,宣布恢复帝制,当了八十三天洪宪皇帝,在全国民众的唾骂声中,在孙中山、蔡锷发动的“护国战争”的讨伐声中,一命呜呼。
讨伐的队伍里,有一对接近六十岁的夫妇,是北伐军的将领,随着队伍到了赊店街。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冯国栋和江英子。
这对夫妇回来探亲的时候,在瓷器街南口,碰到了一个银须飘飘的道人。他们都对赊店街表现出一般人没有的亲昵。通过攀谈,冯国栋依稀记起了这就是那个当年大闹厘金局的强良。冯国栋得知,强良当年出逃后,一直跑到武当山去修仙炼道,然后云游四海,漂泊无定。这一次路过赊店,一种无以名状的思乡之情缠绕心头,于是就和冯国栋和江英子碰到了一起。
强良已经无家可归,跟着两个人到了冯贵鲜的广和堂。冯家惊喜万分不用再提,自然是倾其所有让三个游子吃饱喝足。冯贵鲜夸奖当年强良的英武,敢与官府斗。强良捻着胡须说,我老了,赊店街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英子和国栋他们身上了。强良回来看了看赊店镇,又开始了他的四海云游。
江英豪已经成了新一代医师,娶妻生子,分门另住。听说姐姐、哥哥回来了,带领全家来冯家团聚。
冯贵鲜老人,带着冯国栋和江英子去看了戴广兴。此时的戴广兴垂垂老矣,已经多日昏迷,认不出家人。江英子一到,戴广兴骤然清醒了,抬起那只能够活动的手,伸向了江英子。英子拉着戴广兴的手,哽咽地叫了一声:“戴叔叔……”泪水哗哗地止不住往下流,戴广兴眼里顿时放出熠熠光彩,脸面上泛起一阵欣然慈祥的微笑,久久不息。围着的人都说,看看老爷子这个样子,可见他一直对江英子放心不下,见了面,才难得这么高兴。正在议论时,戴广兴老人突然气息渐弱,全身渐凉,如同残灯油尽,溘然长逝。
冯国栋和江英子隆重地办完了戴广兴的丧事,部队就要开拔。这天晚上,冯国栋夫妇睡不着觉,来到赊店镇大街上漫步。四个护兵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他们,保卫他们的安全。他们两个边走边缅怀儿时的往事,指指点点,仿佛有无穷的回味。当他们走到山陕会馆的时候,悬鉴楼上的飞檐钩住一轮明媚的残月,就像一幅墨染的图画。
两个人又一直走到赵河与潘河的汇合处,站在一个高坡上,极目眺望。在惨淡的月光下,二人看到宽阔幽深的河床上,不过只有一条亮亮的水线在静静地流淌着,冯国栋不禁伤感地说:“英子,你看,这真是‘汉宫秋月今犹在,不见大河天际流’了,没有料到,繁华的赊店古镇,竟然凋零到如此程度!”
江英子深有同感,对冯国栋说:“是啊,我爹爹和戴叔叔他们两个,为了挽救这个商埠重镇的繁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没有能够达到目的。想起来我爹爹和我们一家死得太惨了!”说着,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冯国栋为江英子抹去眼泪,无限感慨地说:“英子,不要伤心,你爹为了维持赊店商业繁荣,设粥棚,封水路,建团练,修寨垣,除积弊,惩恶人,付出了一生的心血,他是我们的骄傲和自豪,也是商界的精英和雄魂。从我们家乡的兴衰来看,让我明白一个道理,无论是一个人的命运,还是一座古镇的命运,都与国家和民族的兴衰连在一起,都不是通过一个人或者一镇一地的抗争,抵挡得了的。中山先生才为我们为这个民族指明了出路,我们现在为之奋斗,应当从老一代身上吸取精神力量。你应当看到,我们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若不改变面貌,劳苦大众就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
江英子点点头,说冯国栋说得对。冯国栋说:“话虽这么说,即使国家振兴了,我们这个赊店古镇恐怕也难以再现昔日的辉煌了!”说罢,禁不住自己也伤感起来。
江英子紧紧地挽着冯国栋的胳膊,悄声说:“国栋,不必伤感,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等咱们革命胜利了,赊店的又一个春天一定会到来!”
正如江英子预言的那样,百年来,沧桑巨变,一个从来不曾真正成为行政中心的赊店古镇,在1965年11月,被共和国总理周恩来亲自命名为社旗县。有人分析,赊店镇这个地方,实在是一块风水宝地。她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总是与国家首脑有夙缘。从“赊店”到“社旗”,一个是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御旨,赐名为“赊店镇”,记载下自己起兵于此,夺得政权的荣耀;一个是新中国总理周恩来亲定,希望它成为社会主义的一面旗帜。不仅这两个名字都是大人物命名的,并且还有那个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亲自赐“龙、虎”两字,封为自己的“第七行宫”,也平添了不少传奇的色彩。
经历千百年的风风雨雨,古老的赊店镇,现在的社旗县,人杰地灵,英才辈出,物阜年丰,文明和谐。古老的建筑依然灿烂壮丽,令人叹为观止;新兴的建筑鳞次栉比,妖娆多姿。潘河与赵河两大水系,已经恢复波光粼粼的原貌,点点船帆与水鸭相依共游,如诗如画,岸边绿树红墙,热闹繁华,成为人们休闲娱乐的场所;古老的商业街道,修葺一新,分门别类,功能齐全,形成了新的商贸繁荣。城镇规模加倍翻番,农区工业化进程迅速,人民生活不断改善。这里处处焕发出新的生机,已经成为中原大地上一面高高飘扬、迎风招展的鲜红的旗帜。
有《满江红》一首为证:
长夜神州,嵌明珠,赊店古镇。
明清代,水旱码头,商贾蚁进。
三百多载笙似歌,七十二条街如阵。
鼎盛时,茶道通中外,四海近。
春秋楼,烈火尽;长河水,流遗恨。
莫忘却,浩劫人神共愤。
济世经邦赖忠义,贸货易物靠诚信。
舒长叹,千秋功与罪,从头论。
完稿于2008年8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