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后,白园里那些寒梅便早早地开放了,虽还未到大雪漫天时,却也红得耀眼,让身后一片绿竹都黯然许多。
仇少白握着那一缕青丝,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双眼微闭,四周的空气都像是被冻住了一般。他那样独坐着,便没有人敢出声,整个书房都是嘀嘀嗒嗒洋钟赛时的声音。
阳光一点一点地消失,夜色便如淡墨一般层层晕染下来,凉风吹动着窗帘飘扬晃动,打在了那釉色书桌上,本是轻微的摩擦声却显得那样惊人。
陈力水见他那样坐着,终是忍不住了,做好赴死的心理准备,上前道:“少爷,自古红颜皆祸水,你若是放弃了,那于初阳嫁到了高家去尚还有一线生机活着,你若真跟这于初阳私奔了,我敢打赌先生也定不会让你们出得了这上海城。少爷,你忍辱负重十余年不就是为了给陈、白两家报仇?现在先生为了大义而对付于正业,于公于私对少爷你都是有利的!”
仇少白倏地将手边地一盆文竹挥到了地上去,咆哮道:“报仇报仇报仇!陈力水,你想让我做一辈子的复仇傀儡是不是?!我是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心会疼的人!”
陈力水却是不怕死地上前将那被摔得七零八落的花盆碎片捡起来,拿在掌心里,道:“少爷,当年陈、白两家死在于正业手里的人,哪个不是活生生,哪个不是有血有肉有心会疼的?少爷,你这样做,老爷太太会心寒的…”
仇少白胸口一紧,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陈力水又道:“少爷,我在于正业身边这几年,不也是个傀儡吗?我也会累,甚至也会有一枪结束自己一了百了的念头,可是我都挺过来了,我跟少爷一样,我也想给陈、白两家所有的人报仇。”
仇少白只觉得脑子里猛然一下炸开了,耳朵里都是呼天抢地的呼救声,仿佛那一夜在上海会场,在浙江老宅,枪声火海在眼前重现了一般。
陈力水又道:“少爷,我知道你还年轻,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可是这美人谁都可以做,唯独这于初阳万万不行!这一步,若是走错了,前功尽弃不说,少爷定也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仰头大喝一声,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双眸紧闭,又伸手指向门处,道:“滚。”
陈力水也不再说什么,只道:“那我先回采仙斋,有情况再向少爷汇报。”走出门后,陈力水对一直候在楼下的桂巧道:“去,上去收拾收拾,天也凉了,给白爷准备碗驱寒汤。”
于、高两家联姻的报道一出,高天磊便成了所有人眼中于家的准姑爷,高、于两家的走动便越发频繁起来,有时是李洪山,有时是高中义,但不管谁来与于正业谈事情,必是要高天磊同行的。
初阳被禁了足,那样每日挨着盼着,又害了病。她向来怕冷,所以屋子里早早地便烧了热水汀,就连本是阳光普照的阳台上都扯着一根长长的热水管子。她似是上了年纪的老妈子,懒懒地躺在竹椅上,目光都是涣散的,任由萌萌在她怀里撒欢,她却是一点兴趣都没了。
高天磊自会客厅出来的时候,总是会朝着楼上望上一眼,有时候也会上去看看她,她却毅然将他当成了看不见的空气,任由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回应。此时于公馆后院的那颗玉蝶梅已是盛开了,阳光透过晶莹花瓣落在她的眉间,只让高天磊觉得有些恍惚,那个天真爽朗,总是笑着的于初阳,去哪儿了…
月香见他上楼的时候,总是会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姑爷”。他点了点头,脸上有些尴尬,走到阳台边上,极力地挤出一个笑来,道:“初阳。”她却依旧仿若未闻,脸色苍白极了。那钢琴上还放着一碗未喝的汤药,他走上前去拿手指探了探,已是冰凉。他低叹一声,道:“我知道你不想嫁给我,可就算是逃,也要先把身体养好的。”
她笑了笑,轻声道:“逃?我连这于公馆都出不去,如何逃,又往哪儿逃?”
高天磊将那药递到月香手里,道:“去,给你家小姐把药再热热。”月香应声下去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去,拿手轻轻地在钢琴上按下了几个键,悦耳的音符便流淌出来。他看着面色淡然的她,道:“半年前,你曾帮着我逃过一次,那么这次,我帮你逃,好不好?”
她原本木然的眼睛动了动,像是回了魂,从那竹椅上坐起,看着他,道:“你要帮我?”
高天磊凝望着她眼睛里的那份期待,心里竟有些痛楚,道:“是,我帮你,你从来都只是我的妹妹,我会想办法把送你到他的身边。”
她的眼眶不知为何竟有些发红,却又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瞒你说,之前我已经让月香托人给他带过信了,若他心里有我,早就来带我走了,又何须让我再等这么长时间?或许一开始就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高天磊道:“不可能的,他正是因为心里有你才不会贸然地带你走,换句话说,你是上海响当当的于家大小姐,若真的随着他离开,将会背负不孝不忠不信之名,你可会后悔?”
她脸上的表情方才不那么冰冷,道:“若真是如此,哪怕拼上了所有,只要能与他在一起,我都不后悔。”
月香很快将那晚药汤热好了,还未走近,便能闻到那苦涩难咽的味道,高天磊极自然地将药取了过来,放在唇边吹了吹,递到她的嘴边,道:“好,高大哥定会把幸福还给你,只是在此之前,伤要养,病要医,这药也是要喝的。”
他说出的话犹如姨母手中的盘珠,颗颗落在初阳的心里,让她感到莫名踏实。她点了点头,竟真的张了嘴将那碗难以下咽的良药喝尽。
时逢多事之秋,上海滩的乱事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当李洪山匆匆赶到于氏集团的时候,于正业正与一帮洋人谈着入股香料行的生意,见他面色紧张突然跑来,心里也倏地打起了鼓来。那些洋人以为他是对价格不满意,还在极力劝说,他却挥了挥手,道:“各位,生意之事本就急不得,这样,就再容于某考虑三日,三日后定亲约菲德列先生。”
那些洋人便作惋惜状离开了。
李洪山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做什么香料买卖。”
于正业忙问:“方才我便想问了,李兄你这个时候跑到我公司里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洪山将头上的毡帽摘下,坐到沙发上去,哼了一声,道:“南京政府突然派了一个专门严查官商联资的特派员来,山东已有几个老朋友被翻了底儿,不出几日便到上海了。”
于正业道:“李兄可是已经打听好了这位特派员的喜好?”
李洪山道:“喜好?这姓秦的就是一个铁葫芦,不好色不好财,这一路上来全是公事公办。”正见陈力水端了茶上来,他便喝了一口,又道:“得了,这位身上定是用不得那些手段。我来就是想来问你,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跟高家把婚事办了,若是那特派员查出什么,也好推到我那妹夫身上。宋帅那边也正是紧急,咱俩总是不能出事儿的。”
站在一边的陈力水身子顿了一顿,下意识地朝着两人的方向看了一眼。仇少白早就让他去查过于正业与李洪山的关系,除却这世人皆知的跑马场一事,他俩可是假借他人之名,做了不少黑心买卖,原来他从一开始做的就是这样的打算,那高中义是上海稽查局局长,凡事都是要与商人打交道的,贪污受贿一事若查出来自是逃不了干系。这李洪山竟是比于正业还要狠上几倍的老狐狸,为了自己的周全竟亲手设计陷害自己的妹夫。
于正业问:“那照李兄的意思…”
李洪山道:“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便是越早越好,在那姓秦的到上海之前,赶紧办妥!”
于正业道:“可若到时候高局长真的被弹劾,轻则入狱半生,重则性命不保,初阳岂不是也要受连累,那我于某不真成了为了利益陷害亲生女儿的禽兽?”
李洪山唉了一声,道:“现在又不是大清朝,没有株连九族也没有满门抄斩,这不也是缓兵之计嘛,大不了到时候让他们接着离婚,先过了这关再说。”
于正业沉默片刻,终是叹口气,道:“此事就按李兄说的办吧。”
突然得了这样的消息,陈力水自是要去汇报的,不过如今他的心里已不仅仅只有一个主子,除却仇少白,他更想仰仗的便是那真正的枭雄--仇文海。仇少白到底也是要告诉的,但去的人换成了他的新娇,一个心比天高的女人--孟丽丽。
仇少白坐在会客厅里,将手里的清茶晃了晃,抬眼看着不请自来的人,笑道:“听说已是有导演找了孟小姐拍戏,真是恭喜。”
今日孟丽丽穿了一件极好看的墨绿色长裙,脸上化着精致的妆,本是端坐在沙发上的,听到仇少白问话之后,双眼却是生出了埋怨,“白爷当真就与丽丽这样生疏?”
仇少白扬了扬眉,反问道:“不然呢?”
孟丽丽道:“白爷,丽丽冒着性命之危替你挡了那一枪,你却只是将我丢在了医院里,甚至不闻不问,事后只报了我一出戏就抹平了吗?”
仇少白轻笑一声,道:“我给孟小姐找的都是最好的医生,自是不会让孟小姐出事,再说有陈力水帮着你,连我义父都暗暗将你收进了仇氏林,这还不够吗?”
孟丽丽道:“不够!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能留在你身边。左右初阳是不可能与你在一起的,就算你坚持,仇先生也不会留下她!”
站在一边的唐汉生听闻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倏地从腰间摸出枪来,仇少白却是摆摆手。
孟丽丽道:“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一些事,你若是不欢迎,我走就是。”
仇少白双眉一扬,道:“什么事?”
她顿了顿,才道:“白爷让陈力水留着我在身边是为了什么,当个倌人养着?”说着自嘲似的笑了笑,“说起来,陈力水可比你这个主子要厉害得多,上次日本人绑架初阳的事,他与日本女人说的话我全都听得懂,从小养父便找先生教我各国语言,孟家本就不多的家底大都花在了我身上。”
仇少白问:“就为了能让你当电影明星?”
孟丽丽却是自嘲一样笑了笑,“准确地说,是为了让我能成一颗真正的摇钱树。不是每个女孩子都像于初阳一样幸运的,我们这种人,生来就没有资格去享受幸运,只有自己去争、去抢了,方才让人看上去不可怜。”
仇少白倒是没想到这些话从一个十几岁的女生嘴里说出来,便道:“既然如此,孟小姐要来跟仇某说些什么,尽管讲就是。”
孟丽丽起身坐到他的身边来,道:“在我说之前,白爷能否先答应丽丽一个要求?”
仇少白轻笑一声,“说来听听。”
孟丽丽便道:“白爷,我为你挡的那一枪,本就是拿着自己这条命做的赌,我想白爷能记住我,我想做白爷的女人。”
仇少白顺势将她揽至身上,看着她的眼睛,笑道:“那你在我身边又能替我做什么?若只是个空皮囊的废物,就算你替我挡了一百枪又有什么用,在我眼里一样是愚蠢至极。”
孟丽丽到底也是个未出校门的女学生,仇少白冷冷地说出这番话来,只让她觉得心有些发颤,她道:“于初阳能做的,我也一样可以做到。她不过是你身边的一个‘士’,只能暂且挡一挡于会长对你的敌意,而我孟丽丽愿意成为你的一个‘车’,进退都只会听白爷的吩咐,与那些达官贵人巨贾富商周旋。”
仇少白沉默了几秒钟的光景,竟大笑了起来,将她有些散开的衣领拢了拢,道:“听起来好像还不错,不过女孩子太狠毒了不好,男人不喜欢这样。”说着便将她扶起来,对唐汉生道:“罢了,既然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孟小姐都不说到底是什么事,汉生,就送孟小姐回去吧。”
唐汉生应了一声。孟丽丽却又突然跑到仇少白前面去,“白爷,初阳就要与高少爷成亲了。”
仇少白看着她,道:“我早就知道,上次还要谢谢你帮忙带了信来。”
孟丽丽道:“这次不一样,于正业会在这几天就把婚事办了,中央秦特派员就要来了,李洪山想要拉高局长背黑锅!陈力水就是要我再告诉白爷,先生那边肯定会有所动作了,白爷要想得一个周全,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仇少白双眉收紧,孟丽丽却是突然向前将他拥住,“白爷,初阳只能是个牺牲者。”
高天磊却偏是这个时候到了白园里,正立在客厅门口,看到这一幕,脸上净是错愕,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仇少白将孟丽丽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拿下,一字一句道:“汉生,送客。”
唐汉生将人带了出去,走到老远还能听到孟丽丽那声近似乞求的“白爷”。
高天磊一直看着孟丽丽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直到人已看不见了方才转过身来,道:“仇少白,若你还把我当作兄弟,就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仇少白抬起头来看着他,极淡然的模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还能做什么,不就是每天忙活义父交代的营生。”
高天磊道:“或者我应该问你,这些年来,你谋划的是什么?你与于家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仇少白看着他义愤填膺的神情,突然笑了,道:“高局长正与人商量着你的婚姻大事,你倒跑来问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看你还是快回去吧,否则免不了又是一顿责骂。”
高天磊怒道:“你都知道?还这样无动于衷?”见仇少白只是极淡然地点了点头,高天磊方才好不容易压下的火又全数涌了上来,他道:“仇少白,你竟是这样冷漠的人,还是你只把初阳当作你在风月场合养的倌人?或者像对这位孟丽丽,从来都只是一时兴起?”
仇少白却始终不说话。
高天磊又道:“她都拼了女儿的矜持写书信让你带她走,日日夜夜在于公馆等着。而你呢?视她的情义如粪土,甚至今日还与孟丽丽拉扯不清!还有,我早就想问你,你与信芳先生的联系从来都是隐蔽的,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或者初阳在悬崖上出事本就是你的计划之一?仇少白,你告诉我,这一切的一切背后到底是什么?”
仇少白面色突然一沉,“我看你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