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公馆门前冷冷清清,真的有些青帮的人在那守着。这毕竟是初阳再熟悉不过的家,自是能找到法子进去。除却前后门,于公馆后那半圆的月亮湾与墙壁之间还是有些距离的,正好是一条供得下一人通行的小路,而中间有一棵长了几十年的老糖槭树,小时候初阳曾与月香爬上去玩过。记得有一次被姨母撞见了,因为离水极近,姨母怕她顽皮会出事,便让人在旁边种了密密的一层红枣树。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枣树早已所剩无几,除却还在拼命生根的野草,其余早就同这于公馆里的人和事一样,已萧条殆尽了。
初阳站在糖槭树下,用手抚摸着那枣树上新生的嫩刺,想起往昔姨母那些带着爱意的责骂,眼泪便唰地一下流了出来。原本她以为姨母跟母亲一样,都是被爸爸那些私欲所害,而现在想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自己,是她错把孽缘当良缘,是她亲手害死了姨母…
“四姨太,你坚持住,我这就去请大夫来。”悲伤之时,墙内突然传来月香焦急的声音,随后便是四姨太极痛苦的大喊。
初阳手中的嫩刺倏地被她无意识地掰断,她的身子一怔,四姨娘要生了?
她再也站不住,拼了全部的力气去爬那枣树,只要爬上去,就能翻过围墙进到于公馆了。枣树的新刺再嫩,终究是尖锐的,她腿上露出的肌肤已被划破了口子,却已是来不及管。孟丽丽的话始终在她的耳边回响,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弟弟,而这一次,她就算是死也要保住于家最后一点血脉。
所幸于公馆的墙不高,当她的脚终是够到地面的时候,四姨太那痛苦的喊声也更大了。初阳顾不得理身上被刺刮得七零八落的裙子,就要往楼上跑。可还未跑至楼梯处,便听到门口传来的一阵阵争吵。她复又退回身去看,正是月香在向那些青帮的小弟哀求,她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苦苦哀求道:“各位大爷就行行好吧,我家四姨太就要生了,就让月香出去叫产婆来吧。”
初阳在白园在训练场住久了,自是一眼就看出这些守着的人不是什么上等帮员,只是一些刚刚入帮的低层小弟,素质并不高,是百姓口中极其卑劣的瘪三流氓。她心中一紧,仇少白竟如此狠心,派这样的人来看守分明就是想断了于家的后路。
月香的话尚未说完,那些人就面露不悦地将其打断,恶言道:“臭娘儿们,出什么出,白爷说了,这于老爷跑了,这于公馆里的就一个都别想出去!你就乖乖待在里面吧,你不要命我们还想活呢!”
月香哭道:“大爷,你看我们四姨太就在里面,我就是去把产婆请来,跑不掉的。”
那人往地上啐了一口痰,猛地一脚将月香又踹到了一边去,地上的雨水瞬时溅到了她的脸上,“老子说不能就是不能,你再在这里啰唆,小心老子一枪崩了你。”
正在几人争吵之时,楼上四姨太的哭喊声再次大了起来,那些人便朝着这边看,初阳下意识地朝着身后的围栏躲了躲。原本已是摔倒在地上的月香趁着那些人分神的时候突然又从地上爬了起来,迈开了步子就要往门外跑。可她终究不过是个弱女子,为首的那男人倏地回过神来,骂道:“臭娘们儿,找死!”门外守着的那些人也纷纷从腰间掏出枪来。
“给我毙了!”
“月香!”
一切都已是来不及了。
那原本就乌蒙蒙的天空竟突然打起了一道刺眼的闪电,那响彻天空的枪声与雷鸣同时响起,血从月香的身体里喷涌而出,那纤弱的身子朝地面倒去,如夏末的月季花在风雨中飘散凋零…
初阳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她想伸手将月香的身体紧紧地抱住,那些人却倏地将枪对上了她的额头,“真是见了鬼,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想找死是不是?!”
初阳却仿若未闻,颤抖着跪在泥水里,血从月香的身体里流出来,混在成洼的雨水中,触目惊心。
月香见到她,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用极微弱的声音对她道:“小姐,你回来了…救救…救救四…”
月香终是没能把最后一句话说完便去了。那几个人听到那一句“小姐”都愣住了,道:“你是夫人?”
初阳将月香睁着的双眼缓缓合上,身上已经被血染透。她站起身来,面色清冷,道:“我是于初阳。”说完这一句便决绝地转了身,“去给我把产婆请来,若这孩子活不了,我便死在你们面前,到时候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那些人果真不敢再说什么,只悄悄地派了几个人出去。初阳知道,除去请产婆的,剩余的怕是去给仇少白报信的,可她已顾不得这些了,现在的她只要四姨太与孩子好好活着。
于正业被缉捕之后,于公馆里的下人也跑得差不多了,除却刚刚死在枪下的月香,偌大的家里便只剩下了几个还未来得及找到下家的男丁,而四姨太的房间里,更是只剩了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小丫头。
初阳进去的时候,小丫头正在手忙脚乱地给四姨太擦汗,嘴里一直低喃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见初阳一身鲜血地进了门,她吓了一跳,忙问:“你是什么人?”那丫头是初阳走后进的于公馆,所以并不认得初阳。初阳并不回答她,只是从她手中接过了毛巾轻轻地坐到了床边去。四姨太是歌女出身,原本是极爱美的,而这一刻,为了一个小生命的出生却已是头发凌乱,全身都已被汗水浸透。她的面色苍白,痛苦地喊叫着,待睁眼看到是初阳时,却是倏地将她的手抓住,哀求道:“初阳,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高天磊手中的证据与黄得利的亲口供认,终是让陈白两家十余年的沉冤得以大报,而于正业的罪行也终是得到了报应。可因为此事涉及面极广,驻守上海的军阀陆向天终是也掺和了进来。
跑马场一事曝光后,日本人在上海的气焰越发嚣张起来,上海时局一夜之间动荡至极,内忧外患之下,秦永昌不得不与陆向天商议,任命仇文海为驻沪大军军委参议,而仇少白便也被委任为临时军事参谋。这无疑是正面承认了青帮在军政中的地位,青帮上下弟兄本就是有血性的汉子,这样一来更是个个激情昂扬,誓与大上海共存亡,而战争已如在弦之箭,一触即发。
仇少白从陆向天行辕处回来的时候太阳已是要落山了,他虽已疲惫不堪却依旧让唐汉生将车子先开到了医院。
桂巧将“孟丽丽”送走之后,果真谨遵初阳的吩咐,就守在病房门外,一步未曾离开,当然,也一步也未敢踏进去。所以看到仇少白回来的时候,她远远就欢喜地从那木椅上站起身来迎上去,“白爷。”
仇少白点点头,嗯了一声,便把身上的大衣解开,问:“夫人今日如何?”
桂巧接过衣服,叹气道:“还是没有吃东西,药都给摔了。”见仇少白面色凝重,又接着道:“不过今日孟小姐来过了,跟夫人谈了谈,夫人果真是平静了许多,现在正在休息呢。”
仇少白松了松袖口的扣子,道:“孟小姐?那她睡了有多长时间了?”
桂巧道:“已经有两个时辰了,夫人说不想人打扰,所以我就一直在外面守着了,不知不觉这天都要黑了。”
仇少白透过窗子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人,双眉却是倏地皱了起来,低咒一声:“该死!”
桂巧被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问他是什么意思,便见那房门已被他一脚踹开。
唐汉生赶紧跟了进去,道:“白爷,你这是做什么?”
仇少白却是不理,眼神里都要冒出火来,他快步走到床前,不由分说地抓住床上那人的衣领。
孟丽丽本是背对着房门的,被他一抓,那张脸方才转过来,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桂巧大叫了一声,恐慌道:“孟小姐,怎么会是你?”
仇少白更是怒火中烧,将她从床上摔到地上来,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初阳呢?!”
那样狠绝的眼神是孟丽丽从未见到过的,她的头重重地磕在了椅背上,可再痛也抵不过心里的恐惧,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却依旧将那早就在脑海中想了八百遍的话说了出来:“白爷,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我是来看初阳的,我怎么会在这里?”
仇少白怒不可遏地又将她按到了窗边去,窗台上原本放着的一盆姬胧月被无情地推了下去,那样高的位置,花盆一下便摔得粉碎。他的声音十分骇人,问:“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她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