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少白与一行人回到上海的那日,上海城正下着多年以来罕见的一场大雪。雨雪交加,将人的耳朵冻得生疼。刚回到上海,高天磊便被关进了巡捕房大牢里,而仇少白一路马不停蹄,带着初阳与孩子回到了白园。
密尔医生本是在医院里就诊的,也被唐汉生请了来,刚一进白园还未上楼,便听到了小孩子响亮的哭声。他望了唐汉生一眼,道:“怎么有小孩子的声音?”
唐汉生叹一口气,道:“这次白爷请密尔医生来就是为了这个孩子,走吧,白爷还在里面等着。”
见唐汉生一副严肃的表情,密尔医生只觉得有些紧张,也不再问什么,便跟着他进了门,只不过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吓了一跳,失踪一年之久的仇夫人终是回来了,却已然变得不一样了,她正在会客厅中尖叫着翻砸东西,犹如发了狂的小狮子。
仇少白将她从后面抱住,轻声哄着她,道:“初阳,初阳别怕,这里是你的家,我是你的丈夫…”
初阳犹如没有听见一样,继而又挥舞着双手,那景泰蓝的双瓶都被她从柜子上推下,蹦起的碎片散落一地。她一边闹着,一边喊着:“坏人,坏人…”
密尔医生大着胆子走了上去,问:“白爷,这是?”
仇少白将初阳打横抱起,任由她的双手狠狠地抓着,只咬着牙往楼上去,道:“上来说。”
他们的卧房依旧是之前的模样,她所爱的颜色花饰一个都未曾动过。桂巧之前就知道他们是去山东接夫人回来,所以早早地便把床单换洗了一遍,房里还燃好了初阳最爱的白檀香。
上楼后初阳还在闹着,密尔医生便让仇少白控制着先给她注射了一剂镇静剂,待她终是安静地睡了,才问:“白爷,夫人这是?”
仇少白沉重地呼出一口气,道:“她只是在报复我。”
密尔医生方才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在桂巧怀中安静下来的孩子,见他一双圆圆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床上的初阳,只觉有些不可思议,道:“白爷,您不是说亲眼看到夫人流产了?这…”
仇少白把孩子抱到自己身边来,极自然地拿手刮了刮他的小鼻子,道:“原本我也以为她是狠下心流掉了我们的孩子,可是见到这个孩子之后我却不能肯定了,你看他长得多像我,或许初阳只是骗我,她并没有真的流掉我们的孩子。”
密尔医生见他如此深情地望着那个孩子,只点点头,道:“是,那浓浓的眉毛、黑黑的眼睛真是与白爷像极了。”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是让仇少白一下子喜上眉梢来,他低头将脸靠近那孩子蹭了蹭,道:“对吧,密尔医生也觉得他就是我的儿子。”
密尔医生叹了口气,道:“白爷,恕密尔直言,从古至今这亲子之事都不能只从表面上断定的。”
仇少白的眼睛却是舍不得离开那孩子半分,道:“所以才请密尔医生来,你们西洋有没有什么可以鉴定亲子的办法?”
密尔医生沉思片刻,道:“有倒是有,可以用孟德尔遗传定律来鉴定,不过…”
仇少白抬起头来,问:“不过什么?有话直说。”
密尔医生看了看在他怀中张着小嘴的孩子,道:“不过是要通过血型来测试的,除却白爷,这小少爷也需要抽取一点点血样的。”
仇少白下意识地将小年软绵绵的小手握在掌心,看了看正在床上安静睡着的初阳,点点头,道:“好,一切由密尔医生来办。”
虽嘴上这么说了,可到底还是不忍的,当尖锐的针头扎进小年的手指中时,仇少白心疼不已,小年那一声声的啼哭都像是刀插进了他的心上,仇少白将小年的身子紧紧抱住,亲吻他的脸庞,低声哄着:“小年不哭,爸爸在…”
丰埠监狱原本是专门关押共产党员与革命人士的监狱,如今已改成了关押军事重犯之地,凡被关押于此的大都会被执以死刑,甚至连尸首都会被处理干净。高中义夫妇得知儿子终是被仇少白抓进丰埠监狱之后,只觉得天都要塌了,老两口拿出仅剩的家底打点了巡捕房,趁着深夜来监狱里探望他。
被关了两天,高天磊也是整整两天没有吃下一口东西,所以当高中义夫妇看到他的时候,他面色发黄,满脸胡楂地倒在墙角,已不成人样。高太太爱子心切,见他这般样子,身子摇摇晃晃就要晕过去。高中义虽也心疼,开口却还是骂了他一句:“你这个不孝子!”
高天磊原本有些昏迷了,听到父亲这一句责骂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牢房里向来阴暗,光线极差,在这样的夜里只开了一盏小小的黄芯灯,他费了好长的时间才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低声叫着:“父亲,母亲…”
高太太已是泣不成声,爬到那牢房前面,道:“天磊啊天磊,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你知不知道你走的这一年,爸爸妈妈是怎么过来的?每日每夜都提心吊胆,可你到底还是被找到了。”
高天磊努力爬起来,踉跄着走到门边上,看着母亲已是花白的发,眼泪便一下子流了出来,他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道:“是孩儿不孝…”
高中义转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再回身却依旧是严厉的语气,骂道:“要是知道自己错了,自己不孝,那就老老实实地坦白一切,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白爷的?!”
高天磊倏地抬起头来,道:“父亲,那个孩子姓高。”
“你!”高中义显然没想到他竟还是这样固执,气得倒退几步,若不是一边的看守扶了一把,怕是要摔倒那冰冷的铁架上去。高中义看了看那上面的刑具,瞬时打了个冷战,道:“你真是不要命了!天底下那么多好女人,你怎么就偏偏惹了最惹不起的那一个!仇少白现在可是日本人都忌惮的仇司令!你就松松口吧,承认你跟那个女人是清清白白的,那个孩子不是你的,兴许还有条活路!”
高太太也道:“天磊,妈妈知道你从小性子就倔,可你真的忍心看着爸爸妈妈伤心吗?左右你跟白爷也是十几年的兄弟,就听你爸爸的好吗?”
那一字一句都像是刀子狠狠地刺在高天磊的心窝上,他们是生他养他的至亲啊,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沉默片刻后,他极痛苦绝望地大喊了一声:“啊--”
密尔医生将血型测试结果送回白园的时候,仇少白正在院子里拿一枝梅花逗着小年,老远都能听到小孩子那清脆的笑声。初阳虽已不像刚回来时那么闹了,却变得极端的安静,之前还会几个字几个字地说些什么,现在却变成了每日在阳台坐着,不管谁跟她说什么都不搭理,就那么静静地往窗外看。
正在玩闹的小年突然咿咿呀呀地对着仇少白发了一个“bo”的音,像极了是在叫他爸爸,他当即高兴地将他抛了起来,哄着他,道:“小年真乖,我才是你的爸爸对不对?”
此时密尔医生已经走到了他的跟前来,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档案袋握紧了些。唐汉生见仇少白与小年玩得开心,根本没有注意到,便提醒道:“白爷,是密尔医生来了。”
仇少白便回头过来哟了一声,脸上的笑都还未散去,他道:“结果出来了吗?怎样,这孩子必是我的吧?”
密尔医生含糊地应了一声,又叫他:“白爷…”
仇少白当即感觉到了他的迟疑,便下意识地将小年抱紧,看着他,道:“有什么话,快说。”
密尔医生看了看还在他怀中咿咿呀呀把玩梅花的孩子,叹了一口气,方才将手中的鉴定结果递上去,道:“白爷,这个孩子跟您并无血缘关系。”
“什么?!”仇少白突然瞪大了双眼,盯着密尔一字一句道:“你再说一遍!”
密尔医生硬着头皮,道:“白爷,我已仔仔细细地鉴定了每一步,这孩子确实与白爷没有遗传关系,也就是说…”
他已不想再听下去,大吼一声:“够了!”小年在他怀中本是玩得极好,却也因为他突然的暴怒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多奇怪,刚刚还觉得对这孩子是那样的亲密,可当密尔医生告诉自己他并不是自己的孩子时,竟突然厌恶到一秒都不想再看到他。孩子的哭声越大,仇少白便只觉得越烦,他闭上双眼狠狠地将孩子递到唐汉生手里,道:“去!把他给我送到牢里去!”
唐汉生大惊,道:“白爷,牢房里阴湿得很,这大冬天的孩子会受不住的。”
唐汉生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又让他于心不忍。那孩子竟又朝着他伸出小手来。仇少白逼着自己转过身去,道:“什么受不住,他既然不是我的孩子,就根本没有留下的资格,我就是要让他跟高天磊一起死!送走!”
唐汉生又要说什么,仇少白却是已经闭上了双眼,大喊一声:“我让你快点送走!”
唐汉生便只能叹着气离开,小年就那样趴在他的肩上,伸着小手朝着仇少白摇晃,咿咿呀呀地哭叫着。然而仇少白耳朵里就只剩下了那句:“他不是你的孩子。”
初阳本是静静地坐在阳台上的,在小年撕心裂肺哭喊的那一刻,她却忽然站起身来,急急地往窗台上爬去。初阳这一让人猝不及防的举动只叫陪在一边的桂巧吓得大惊失色,她拦住初阳,叫道:“夫人!危险,不能上去!”初阳却不管不顾,一边伸着手在窗外抓着,一边大声道:“小年,宝宝,宝宝…”
窗台上那盆雨花石因为初阳的挣扎而被碰翻了,从楼上重重地摔在地上,瞬时连带着瓷盆碎片散落一地。仇少白自楼下看到她的身子往外探了几分,瞬时心惊肉跳,大喊一声:“初阳!”便立刻迈了步子朝着楼上跑去。
初阳本就神志不清,反抗的时候自是不知轻重,挣扎之中竟是突然抓了阳台上的一把小铁铲朝着桂巧砸去。桂巧大叫一声,下意识地拿了手去挡,却不想这一挡,就松开了抓着初阳的手,让在阳台上的初阳失了平衡,摇摇晃晃就要朝着楼下摔去。
“初阳!”
千钧一发之际,仇少白到底是及时赶得了,他一把抱住她的身子,下意识地将她往后拽,而她的头部却重重地撞在了那砌着白色瓷砖的墙上。
血瞬时流了出来,染红了她雪白的衣衫…
“夫人!”
就在高天磊准备跟仇少白坦白一切之时,唐汉生却匆匆抱着孩子进到监狱来,他大惊失色地问:“汉生,这是什么意思?”
唐汉生无奈地摇摇头,却反问他:“高少爷,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白爷的?”
高天磊方才真正害怕起来,原来父亲跟母亲说的都是真的,将小年送回来是因为仇少白已经相信这不是他与初阳的孩子了吗?他面色惨白地将小年接到了怀里,轻轻抚着小年的背,道:“他现在竟是连一个孩子都容不下了吗?”
唐汉生哀叹一声,道:“不只是孩子,高少爷,白爷已经下令将你拉去刑场了,罪名便是通敌叛军,连着孩子一起…一起要被…”他终是没忍心将那两个字说出口,高天磊却是突然道:“带我去见他。”
唐汉生道:“晚了。高少爷,汉生也是看着你与白爷一步步走过来的,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偏偏动了白爷最宝贝的东西!刑车已是在外面候着了。你知道的,进了这丰埠监狱结果只有一个,那便是死。高老爷跟高太太也来见过你了吧,如此也算见了最后一面。”说完,唐汉生便叫人来拉他。
高天磊却是突然大喊一声:“放开!”他一把抓住唐汉生的衣领,道:“带我见去他,小年是他的孩子。”
所幸密尔医生还未离开白园,他及时给初阳做了伤口包扎。之后,初阳便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仇少白这次是一步也不敢再离开,只静静地候在她的床边。他本就因为抗战之事疲惫不堪,这几日又因为初阳跟小年的事而久久不能入睡,所以他趴在床边没多久,就伴着那浓浓药水味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只是他睡得并不踏实,耳边总是会响起小年那咿咿呀呀的声音。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小年与高天磊一起被送到了刑场上,他那双大大的眼睛一直在看着自己,对着自己哭闹,那伸出的小手却是突然被拦了回来,行刑枪手将枪抵在小年小小的额头上,他躺在地上蹬着小脚,突然对着自己叫了一声:“爸爸…”
砰!
“不要!”
他突然惊醒,待睁开双眼时,才知道那只是一个梦,却吓出了满头的汗。他看了看依旧躺在床上的初阳,方才站起身来深呼了一口气,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压惊。茶水还没有咽下,门外便响起了唐汉生的报告声:“白爷。”
他皱着眉恍惚了几秒钟,突然想起刚才的那个梦,便问:“孩子呢,高少爷呢,可已经押走了?”然而等了半晌没有听到唐汉生的回答,他的心中一紧,更是害怕听到回答。然而下一秒,却是又响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你就真的忍心杀了我,杀了你这失而复得的孩子?”
他手中的茶杯一下子落到了地上,方才快步走过去将门打开,果真见是高天磊伫立在门前,本该勃然大怒的他,在看到在高天磊怀中酣睡的小年时,竟是莫名其妙地笑了。他将孩子轻轻地抱到自己怀里,嘴里轻声道:“他是我的孩子…”
高天磊苦笑一声,看着他,道:“是,这孩子是你的,初阳也从来不属于第二个人。少白,我们说过要做一辈子的兄弟。”
仇少白抬起头来,看着他,微微眯起的眼角竟带出了些湿润来,以手握拳重重地捶在他的胸口上:“你这个浑小子…”
于初阳终于是醒了,她依旧是认不出仇少白的,可因为那次亲眼见了他要把小年送走之后,更是抵触他了,不管他怎么哄怎么骗都不再跟他说一句话,就那样整日整日地抱着小年不松手,生怕再被人抢走似的,甚至连高天磊都被她一起划到了坏人行列。
山东的土司令饶戚因为受过仇文海的恩惠,又受仇少白亲请,答应了仇少白的请求来到上海,与陆向天合兵以后,自是痛快地打了几个胜仗。不过上海城内的气氛却是更紧张起来了,日本人肆无忌惮地在租界华界等地游行,而那山本女士的身边则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是失踪许久的于正业,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