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武古城，在山阴县城南四十公里的广武汉墓群南侧，是山西省现存最完整的古城之一。它雄踞隘口，南望内长城，东靠新广武城，北邻汉阴绾故城，西接辽代雁门关关城遗址，是历史上汉民族与北方少数民族发生战争的重要地带。对峙的敌楼、相望的烽火台，构成了一条坚固完整的战事防御体系，至今仍不失当年壁垒森严的战斗气势。
古老的城堡内仍居住着数百户村民。这里曾经孕育了流传千古的英雄名将，也曾走过化剑为犁的和平使者。两千多年前的戍边将士无怨无悔，依旧以他们整齐的军容静卧在这块土地下面，张扬着民族的血性，两千年后的广武后人难道就不能发挥自己的才智、依靠自己的力量支撑起另一片新天地？
——自题
山西恒山，沿代县北境和山阴南部逶迤绵延，绚丽壮阔。蜿蜒于山巅的长城，则犹如玉带连珠，将恒山山脉的雁门山、馒头山、草垛山等连成一体。放眼遥望，就知道这山梁沟壑丛中隐含着丰厚的人文历史，而著名的雁门古塞就建筑在峻峭的雁门山脊。
雁门关下是山阴县属地，如今的208国道旁边，有一个地方叫“广武”，相传是因汉代“飞将军李广”曾经在此屯兵用武而得名。两千多年来，作为中原与塞外之间的古战场，这里民族纷争及战乱几乎从未间断。直到现在，这片土地上还遗留有新旧两座广武城堡、数十里的古长城和大片的汉墓。
旧广武城始建于辽代，以后一直作为屯兵营堡。这座已保存了千年的古城曾是辽宋时期的军事要塞，古堡内外蕴含着大量古代战场的文化信息。城堡为砖石结构，周长1652米，城高8米，是山西省乃至我国现存不多的较完整的大型古城堡之一。它四周的城墙都还完整，设有东、西、南三座城门，其中南门还有一个小小的瓮城，如今只剩两堵十几米长的土墙了。与所有晋西北的城堡一样，古堡不设北门，是出于防范北方来犯之敌。
我在炎热的夏日探访古堡，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知了的清脆鸣声在旷野回响。古堡的基本形制并没有因岁月的流逝而改变，堡内还保存了完整的十字街道，房子大都有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历史，只有些许新建的瓦房点缀在一派土色的旧房顶中，方显出时代的反差。
登上宽厚的城墙，可以俯瞰全城，城外的风光更是一览无余。即将收割的小麦和玉米一片金黄，南面远处是绵延的雁门山系，山上是曲折蜿蜒的长城，当地老乡称其为猴岭长城。北面的旷野中，二百九十四座远古汉墓静卧在地表上方圆十几里的古战场上。人们对这些馒头似的土堆熟视无睹，两千多年前的戍边将士没能留下自己的名字，但一个个土堆就是历史的见证，墓群与长城、古堡交相辉映，让人真切地体会到个人的渺小、历史的悠长。
狭窄而简陋的黄土街道上偶有驶过的毛驴车，也有摩托车扬起一阵尘埃。城内的一角还保留着一座烽火台，残存的近二十米高的大土堆，静静地伫立在一个农家院子里，显示古堡曾经的军事地位。古代的军事遗迹在和平年代本可以带给人们一丝怀古的氛围，但在鸡犬相闻、忙于劳作的现实生活中，这怀古气息也许只是我这个外来人的主观臆断。
一切都是那样的宁静、安详，城墙边高高的杨树在随风摇摆。一切又都是那样的老旧与颓败，残存的屋檐、瓦当、窗格、门楼，无不从石缝间、从朽木里透出远古的文化气息，蕴含了深邃的晋北风情，那风情随着岁月流逝逐渐衰老，褪色，凄婉而去。没有人去倾心挽留，也没有人在意它的缥缈逝去。人们淡忘了历史，也淡忘了传统，因为那些虚无的沉积不足以果腹充饥，也不能告诉他们如何摆脱眼下的贫困。人们平日忙于生计，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古堡和它的过去，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致去探究。只有当外人问起来，他们才会恍然而略带兴奋地向你诉说。
古堡内的十字街上，每一个僻静的角落，都能看到老人、妇女在屋檐的阴影下乘凉，发呆，纳针线，小孩儿则在尽是黄土和污水的街上相互追逐、打闹，青年男女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嬉戏聊天。老乡们对外人一概不拒，热忱地与你唠嗑，回答你没完没了的疑问。在这里，看似静止的时空，令人恍如隔世，与城外的红尘俗世毫无瓜葛。只有村委会门前一块醒目的彩印村务告示牌在告诉你，这里是现世。
尽管贫穷，但人们似乎满足于这种田园牧歌式的清静日子。广武城内现有四百多户人家，两千多村民。堡内的村民基本分属两大姓氏，马姓与赵姓，其中马姓有一千五百人，赵姓有近五百人，其余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这两大姓氏都是从古至今不断从各地迁徙而来，久而久之聚合而成的，他们之间有着说不清楚的血缘关系。而村民的土地就围拢在雁门关下、长城边、古堡的四周。
由于旧广武城堡地处闭塞的山区，除了传统的耕种，基本没有什么工业和副业，直到今天，古堡里村民的人均年收入也只有一千元左右。
为了提高村民的收入，也为了保护和开发古城，五年前当地政府开始酝酿让村民从古堡搬迁出来，几经商议，在距古堡不到一公里的地方，由政府投资近七百万元新建了旧广武移民新村。新村共建有三十六排红瓦房，供搬迁以后的村民居住，另外还建有村委会的办公室和一个二层楼的学校，以作配套。然而，“移民新村”建成近两年一直没能投入使用，原因是按照分房的规定，每户五口人以上的可以分三间房。五口人以下的只可以分两间房，如此一来，许多村民比照古堡内原有的房子、院子，就明显感到新房子太小，住起来转不开身，也根本放不下家具和农具。另外新房地基过低，一下雨，水就进了院子，排不出去。再有一个原因是房价问题，每间房的造价是一万三千元，政府补贴八千元，村民还需要自掏五千元。而旧广武村在当地确实算得上是个贫困的村子，百姓生活普遍比较拮据，根本无财力购房。其实价格只是一个表面问题，更主要的是原古堡内村民的旧房不给折价，让村民们感觉吃了大亏，从感情上过不去。
移民新村建成已两年，政府与村民之间的博弈也一直在延续。村民们形容政府是好心办了坏事，双方都无法理解和沟通，甚至还引发过激烈的冲突。结果眼下在移民新村的院子里到处是杂草丛生，空空荡荡无人居住，诺大一个移民新村只有一对外村的老人在看护着这些房子。由于毫无人烟，移民新村成了盗贼游荡的理想场所，电线杆上的电线被人剪断偷走了，只剩下一排光秃秃的电线杆孤零零地伫立着，而学校教室、居所里很多门窗玻璃都破碎了。当初政府出资建设移民新村的出发点就是为了通过旅游来开发旧广武古城，然而时至今日并没有成功引来开发商，政府的计划成了一厢情愿，七百万的投资打了水漂。此外，广武城里的村民不愿搬迁，还因为广武旅游开发计划如同墙上画饼，老百姓看不到旅游产业成为现实的可能，对政府、对开发商、甚至对自己将来可能的幸福生活失去了信心，还是觉得守着老宅子更安稳。
话虽这么说，政府也有苦衷。环顾九州，能像旧广武城一样保存得如此完好的古堡寥若星辰，瞅着眼皮底下的古堡内部千疮百孔、破败不堪，总让人唏嘘不止。保护必然连着开发，可地方政府的财政与古堡的百姓一样拮据；若放任自流，再过若干年，古堡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千年古堡对于他们来说，真是一块心中的痛，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马文珍是我进入古堡后见到的第一个村民。于是，他就成了我的临时房东，我与他和他的家人在一起度过了一天一夜。老马是一个在古堡里繁衍到第五代的农民，今年60岁。我问他是否知道最早来到古堡居住的那一代人从何而来，他无言以答。这种对祖辈的由来无从知晓的情况似乎是西北部地区的一个普遍现象。在历代战乱时期，迁徙是这个地区的一种常态。人们随着战火流连，逆着硝烟游荡，闻着生气寻踪，傍着安稳隐居，长此以往形成了九州大地上的多民族融合。在晋北这片农耕与游牧两大文化相互交融、盘根错节的地带尤其如此。
老马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曾当过兵，六年后复员回家，继续他的田园生活。妻子丁翠英，55岁，老两口育有三个子女。老马本人兄弟五人，自己排行老二。据老马介绍，广武城一千五百多名姓马的人当中，与他有血缘关系的竟然有一百五十人之多，俨然一个盛大的家族。然而，各家的生计还得靠各家自己操持，老马全家人就靠着分配承包的十五亩地种植玉米、高粱和大豆，由于产量低，一年忙到头也仅够口粮。提起搬迁的事，他满肚子怨言，当时因为看到乡亲们与上面来的人发生纠葛，他忍不住站出来说了几句话，结果被逮起来送到乡上派出所关了几天，出来后从此沉默寡言。他跟我说，在农村基层，凡事胳膊拧不过大腿，老百姓与上头顶牛从来难有胜算。
老马说，过日子光靠地里的活是没有什么指望的。和许多的村民一样，不得已，老马只能以六十高龄的身躯出外打杂工，弄点钱。好在当年在部队练得一身好体魄，脏活重活还能应付。在外打工，运气好时一天能挣六七十元，运气不好遇着黑包工头逃匿那就算白干。他告诉我说这一年实在晦气，先是辛辛苦苦干了三个月，到领薪水时，包工头却不知去向，四五千元的工钱泡了汤，还耗了几个月。后来转到另外一家做水泥预制板的工厂扭钢丝，却一不小心被机器绞断了小手指，送到医院做手术，医生在他的小腹上开了一个口，把断指贴上去两个多月，再长出一块肉与原指黏合上，才算又有了一个完整的指头。但这事让他在家里闷了几个月，痛苦不说，分文未进，眼看着小女儿上学需要学费，却一时不知从何筹措，心急如焚。
老马家聪明伶俐的小女儿有一个很动听的名字，叫马秀丽。老马两口含辛茹苦内外操劳，就是为了能设法供她念书，改变她的命运。老马不想让后人像自己一样在颓败的古堡里耗费一生。懂事的姑娘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当年高考时为老马家争足了面子，考上了赤峰学院教育科学系教育技术学专业的本科生。这些天她耐心地待在家里，只要筹足了学费，就准备上路。对于父母，她充满了感激和怜爱，对于前程，她充满了期待。广武城堡孕育了她的青春岁月，但她相信外面的世界一定会比古堡的天地更为精彩。
老马一家，不知道自己的祖先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他们世代相传，守在古老的围城里，已经与古堡融为一体。尽管古堡内人畜共存、黄土满地，残墙断垣、污水横流，但他们始终不离不弃，因为那是他们生生不息之地。
走出古堡，来到旁边那片广袤沉静的汉墓群，我的心胸才豁然开释。古堡与古墓阐释了晋北独特的历史和文化，见证了多民族的岁月轮回。这里曾经孕育了流传千古的英雄名将，也曾走过化剑为犁的和平使者。两千多年前的戍边将士无怨无悔，依旧以他们整齐的军容静卧在这块土地下面，张扬着民族的血性，两千年后的广武后人难道就不能发挥自己的才智、依靠自己的力量支撑起另一片新天地吗？
也许，我们可以寄希望于老马他们的下一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