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臣只知御史大人的女儿出尘名冠荣安,却不知大人还有另一位倾国之姿的爱女!”那人明显是想拍林盛的马屁,却恰恰道出了林盛不愿意提及的事情。
倾国之姿!出月愧不敢当。
“小女七岁便在东厄山上虽师清修,因此常年不在家中。”林盛讪讪地笑着,额头上渗出一颗汗来,缓缓滑过面颊,落于红袍之上。
丞相杜贤遥遥相望,双眼微眯,神色难以捉摸。
杜荣仪走至出月身旁,悄悄伸手牵住了她的手,“御史大人教女有方,出月天资聪颖,荣仪十分喜爱。”
林盛不得不向杜荣仪说了几句感激的话,意为小女无才,还望尚书大人多多费心。
众人嘴上连连道贺,实则人各有心思。林家与丞相这些年来并无深厚的交情,林家的女儿怎会突然做了尚书的幕僚,难道是林盛想借着丞相的威望神官发财么?众人猜测纷纷,却都笑而不语。
前路平坦宽广,由巨大的青石平铺而成,两旁林立的楼阁四四方方顶天立地,皆一字排列,整齐而不失恢弘。朱门青瓦相间其中,勾心斗角房檐错列。
道路分明是宽广而笔直的,却被两旁高耸的建筑所迫,令人心中隐约升起些敬畏。或许这便是皇宫之气势,回廊明亮宽广,阁楼接天连地,颇显威仪。偶有树木花草,流水深潭,穿行于偌大的皇宫,别具一番独特景致。
一行人说笑间便来到了銮阳宫。
建都之初,仓平帝曰天子当以国事为重,将銮阳殿建造于皇宫的正中央。其余各殿星罗棋布,围绕銮阳殿而立。
銮阳殿是最大的宫殿,以金色琉璃瓦为顶,在日光的照射下显现出万丈荣光。出月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景致,被皇家气势所慑,直至杜荣仪在耳畔轻声唤她,才回过神来,忙跟随众人进殿。
宽阔的大殿内,官员们分列左右两排而立,高台之上,一人着黄袍大步而来。
薛公公高亢的声音随即响起:“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物万万岁。”出月随众人一起跪拜当朝天子,却不忘抬头打量当龙椅之上的那人。堂堂正正威风凛凛,浓眉朗目,面色沉凝而难辨喜怒,微白的须发的脸上的皱纹如画笔般一笔一笔写下岁月的沧桑。
“众爱卿平身。”南荣瑞点头示意,声音平稳而威严。
群臣分文武两列,就坐于大殿两旁。出月抬眼望去,右首的将军犹穿着甲胄,浓眉虬髯,果真是个硬朗的汉子,想必这人便是平仁王罗光义。
龙椅之上,南荣瑞明黄的龙袍贵气逼人。他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沉稳有力,“平仁王此次北伐告捷,功不可没,朕先敬你一杯。”
罗光义慌忙起身,“陛下乃国之明君,威名远播,令数十万东陵铁骑闻风而逃,臣不过是仰仗着陛下的英明。”
南荣瑞哈哈大笑,明知这话中九分恭维,一份真心,却也十分受用。一时间群臣高呼“陛下英明”,顿显君臣之和睦景象。
出月坐在杜荣仪身后,默默观察着殿上的一切。有意无意间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四下张望,猛然看到一人笑容狂妄。上元节的冰糖葫芦、芙荣楼的无理公子!那人正坐在他对面,眼中笑意正浓。杜荣仪见他望向这边,微微颔首示意,那人收敛了目光,向杜荣仪回礼。
“这便是当今二皇子”杜荣仪小声道。
二皇子,他就是仓平国的二皇子南荣焕?出月只觉得一物卡在喉中,竟令她呼吸不能。难怪周晋轩那日问他:“你可知那人是谁?”出月当下有些慌神,再抬头,正看见周晋轩望着自己,笑容脚下而可疑。
案上满是山珍海味,有些甚至是出月从未见过的,可她此时全无胃口。
“杜尚书,你身后的女子却是何人?”
出月闻言望去,只见皇后杜荣华笑意渐浓。
杜荣华虽已接近不惑之年,面色依然如朝霞一般明媚,乌发低垂,凤冠巍峨,华贵之气令人眼前一亮。尚书与皇后本就是亲姐妹,二人眉目之本就有九分相似,却有一分形神不同。
“回皇后,这是微臣的弟子,林御史的千金林出月。”杜荣仪欠身施礼。
出月也连忙俯首施礼。
“哦,林御史家的女儿,各个都如此出众么?”杜荣华眉目含笑。
林盛连忙起身,“小女不才,能得皇后娘娘如此褒奖,真是三生有幸。”
此时的銮阳殿上,犹如方才宫门那般情景,众大臣又是一阵唏嘘。
席间袅袅娜娜进入了不少舞姬,渐闻丝竹之声,一时间殿上音声相和,舞姬相随,婀娜之体态,精妙之技艺令人眼花缭乱。桌上的饭菜纹丝未动,壶中的美酒却近乎见底,出月本就不胜酒力,假借小恭之名偷偷溜出了殿外。
銮阳殿的确恢弘磅礴,怎奈气氛凝重,令人窒息,刚溜出殿,她就一阵小跑直至宫门,只见御林军位列左右如同千年雕塑般一动不动。
宫宴尚未结束不得擅自出宫,出月心中有些失望,渐暗的天色下,在园中漫步了一会,又复折回。
初夏的衣裳并不单薄,这一来一回便觉得闷热不已。出月的额上渗出些许汗珠,一想到马上便要进入令人窒息的銮阳殿,她不禁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林出月。”出月还未站定便听到戏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人酒后嗜睡,有人酒后胡言乱语,怎么有人酒后反而喜欢走来走去?”
他仿佛看到十分滑稽的的事情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出月先是一惊,却无可奈何地回身施礼,声音洪亮而冷清:“二殿下圣安。”那人身着朱红的袍,胸口的五爪金龙腾云驾雾,平整地绣在衣襟上,裙摆处的远山连绵不绝,映衬着河山落日。
“咦。”南荣焕口中溢出惊呼,“今日怎么贤良淑德起来了?”南荣焕印着月轮看这她的脸,今日略施粉黛,倒是十分端庄。
南荣焕步步紧逼,出月只得步步后退。“现在知道害怕了?”南荣焕张扬的笑四溢在他那俊秀的脸上,“有人酒后便是登徒子。比如本殿下,不是么?”
是,你当然是!出月心中这样叫嚣着,却响亮地回了一句:“臣女不敢。”出月刻意提高了声音,生怕别人听不见。
她在内心已经呼唤了一万遍,快来人吧,快来人吧!
不知是不是出月的诚意感动了上天。窸窸窣窣人声渐近,值夜的御林军正在大步向这边走来。
见一行御林军越走越近,南荣焕假装闲庭信步,慢悠悠地走向了远方。
“你们先去殿外巡视。”为首那人命令道。
“是。”兵士们闻言远去。
出月愣愣地站在原地,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明月,逆着月光,出月一点也看不到他的面容。可是在她心中,这个名字已经呼唤了一百遍:“子徵。”
她的声音里喜忧参半,在柔和的月光下微微颤抖。
路子徵重甲而立,原来他已经是这宫里的御林军统领了。
他没有说话,伸手拂过她的面颊,弯弯的柳眉,含笑的双眸,温热的唇瓣,剔透如意耳坠,这些都是他无比熟悉的。
出月握住路子徵的手,借着月光细细地端详,曾经纤细白皙的手指,如今满是生硬的茧。出月心中一痛,险些落下泪来。
“快些回去,教人看见不好。”路子徵的声音温润低沉。
“嗯。”出月望了他许久,最后提起裙裾,一阵小跑回到了銮阳殿。
銮阳殿上,仙乐靡靡,美女如云,众臣皆有些眼神散乱,醉意丛生。出月悄悄坐在杜荣仪的身后,抬眼望去,昏暗的偏殿门口出现了一人,躲躲闪闪进入席间。墨色蟒袍在南荣焕身旁坐下,却是周晋轩。他低下头不知对南荣焕说了什么,南荣焕顿时目光一滞,向出月望来。
出月慌忙低下头,再不敢东张西望。
昨夜的宴会上饮了些酒,第二日有些头疼,不知睡了多久,出月霍然起身,才发现窗外的景色明媚之至。
院中的小亭里,杜荣仪如往日一般慵懒地坐在石凳上,单手托腮,若有所思。出月走近,见她正对着桌上的舆图出神。
这是四国逐鹿的时代,仓平国居于中原,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富庶国泰,兵强民安。北方东陵国刚刚战败,元气大伤。西南岷西国这些年并未妄动,国力不容小觑。东南狄国,近来与仓平交好,两国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过了许久,杜荣仪才发觉出月立于亭中,遂招手示意她坐下。
杜荣仪以手指图,只见仓平、岷西与狄交界处,恰是康城,“平仁王的封地,便是这康城。”
孝广十三年,北有东陵来犯,岷西和狄国又结成同盟发兵康城。仓平国腹背受敌,处境十分危急。那一年平惠王南荣谚率兵守卫康城,却因叛徒的出卖而殉国。
康城失守。
孝广十四年,仓平国奋力再战,持帅印的是已故平惠王的女婿,明玉郡主的夫婿大将军沈钦。沈钦自幼熟读兵法,不仅在战场上步步得胜,更凭借奇谋瓦解了岷西、狄的同盟,同年收复康城,沈钦也因此被封为平康王。
孝广十五年盛夏,百年不遇的大旱席卷仓平,正值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之际,平康王起兵谋反,一路势如破竹,直指都城荣安。
仓平三百年基业险些倾颓于一夜之间。
兵临城下,无路可退。丞相杜贤与平成王周伦珠联璧合,举荣安常胜军与之一博,又派密使说服狄国出兵援助,攻击平康王后方,才解了荣安之围,沈钦亦被射杀在了乱军中。
自此平成王披荆斩棘,收复失地,丞相整顿朝纲,修生养息。一年之后,康城再次纳入仓平的版图,当日的明玉郡主无法阻止丈夫叛国,亦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自缢于康城。
两失两得的康城,显得凝重而神秘,虽然它只是地图上小小的一个墨点。
康城的变故,恰恰给先帝埋下了沉重的心事。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开始削弱异姓王势力,逐渐加强中央集权。
从此以后,凡是镇守四方的藩王,均要将子女留在荣安皇城,意为藩王的后代可与皇帝的子嗣享受同等优越的生活环境,实则是将这些孩子软禁起来,与质子无异。藩王去世后,嫡长子方可奔赴封地袭王爵,其他子弟则将父辈的封地分而治之。慢慢的,藩王的实权早已不复存在。而藩王的女儿们,或入宫为妃,或嫁给荣安权贵,也都逐渐融入了荣安的血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