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球说起那个实验沙龙的时候，林彤有点心思恍惚。
“这期的主题是电影。下一期可能是话剧，也可能是抽象画，甚至是歌剧……”阿球那边的兴致勃勃足以说服任何一个与艺术无渊源的人加入这个以讨论艺术为主的组织里去。阿球有舌灿莲花的本领，又有强烈的组织和支配欲望，林彤一直在想，阿球这样的女人将来能够被什么样的男人给罩住。但是这对阿球来说不是一个难题，她总能很快找到自己欣赏的男人，很快把他们拽到恋爱的海洋中，又很快地抽身出来，佯装无事地恢复冷静，再投入到下一个目标的搜寻中去。她像一条色彩斑斓的鱼，即使明天就要被端上饭桌，今天她也要痛快畅游。所以说办实验沙龙这件事，林彤一点都不吃惊。
念大学的时候她们曾经一起组织过文学会，拉了一帮红男绿女们沉浸在书籍的海洋里每天指点江山，吟诗作赋……越走越偏，越来越远，直到岁月的灰影悄悄地爬上面庞和眼角，一个个的青春梦也随之破灭，文艺青年们才开始手忙脚乱匆匆忙忙地赶着结婚嫁人。林彤就是其中的一个，当年她遇到钟景，如溺水的小兵抓住了唯一的枯藤一样心力交瘁，抓住了便不想再撒手。结婚那天，前来喝喜酒的阿球不住地叹息，她大学时代最好的盟友消失了，又一个黄脸婆诞生了。
林彤笑笑，没有作声，结婚那年，她28岁，眼看青春的尾巴也已经抓不太住。她不想总在边缘生活，一直渴望安全感的她，实在不适合那样戏剧化的人生。她跟阿球不一样，她们似乎当年惺惺相惜过，但是她很明白她们之间隔着山水不相逢的距离。
结婚第一年，感情逐渐落幕，生活浮出水面，林彤怀着尚未磨灭的那点文艺情致，一心想把家扮成一座尽量理想的伊甸园。以前从来不沾柴米油盐的她，买了很多生活杂志，开始学习起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妻子，从装扮到谈吐，从烹饪到清洁，她是一心想要洗尽铅华降落人间的，天使虽然美好但是毕竟太寂寞，不适合她这样的软弱性格，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身边的人过日子吧，尤其是钟景是那么地符合她理想中丈夫的标准，高大，健康，善良而有责任感，她曾经在滚滚红尘的那些破损的恋爱中以为自己已经离幸福十万八千里，最后是他。钟景，就这么缓缓地来到了她的身边，给了她安定的一个交代。
但是林彤发现，好像无论她做什么，对钟景来说，都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影响。她每天隔三岔五地将家具位置进行调整，希望他回家可以有崭新的感觉，她变着花样学习插花，买了漂亮的玻璃花瓶，摆在他能够看到的任何位置，他视而不见……她也知道自己这些行为幼稚透了，钟景比她活得明白多了，在他成长的那些年月里，她还在作梦嫁给李白，她白白地将时间都浪费掉了，但是上天待她还好，这时候遇到钟景，算是对自己的一种拯救？
后来慢慢地，林彤不再把精力放在无穷无尽地折腾当中，因为她发现，即使她不去刻意维护，他也每天遵循着一样的轨迹生活，他是一个让生活一切安安稳稳的男人，于是她就在这样的发现中逐渐将神经松弛了下来，原来婚姻与恋爱的不同就是，不用刻意维护，一切反而顺其自然。
就这样过去了四年，日子与白开水一样整齐有序。林彤都快要忘记爱恨情仇的滋味了。
阿球经常约林彤出来喝茶，讲着她那新近的灿烂跌宕的情史，顺便不怀好意地问候一下林彤的主妇生活，林彤有些尴尬，但是无从解释婚姻与恋爱的不同，再精彩的恋爱也不过是一场烟花，而婚姻才是一个男人给予一个女人最重大的承诺。
恋爱时候林彤所特有的品质——敏感，怀疑，偏执，慌张，统统在这些年里降下了帷幕，原来她不是无药可救，只是遇人不淑而导致的心魔膨胀。现在遇到了钟景，她只觉得自己全面地恢复了过来，她也可以安然，也可以和煦，也可以烈日中炎炎中找到清凉，她为这种致命的转变而感到逐渐心宽，她不再是那个在爱里执着疯魔的神经质，原来她也可以这样悠闲地为人妻，假以时日，她还可以这样持续地为人母，生活离每个人都很近，却看似很远，个中距离原来是婚姻搭了一座桥，令她在迷惘的十字路口终于乘上了开往幸福的列车。
她感觉自己愿意这样一直享受平淡的幸福下去，仿佛她生下来就注定要走到这样的一个安逸的空间里去，而前些年的辛苦只不过是通往塔尖的跋涉，那是必经之路，才够她领略那些很多人忽略掉的家常的美，其实是得来不易。
阿球曾经戏谑的说，“不要沉浸在自以为是的幸福里，那往往是一种自我营造的迷惑自己的假象。为了证明自己的论点，她还强调说：如果我愿意，完全可以捣毁你现在所谓的幸福。这也可以当作一个实验的课堂。”
林彤哑然失笑，她只当阿球是仗着多年的友情肆无忌惮地玩笑。而且，她完全相信，任何人都没有击毁她平静的能力。因为家庭的重要感对于没有结婚的人来说，总是那么淡薄和不堪一击。她可以理解。
那天其实有些不愉快，谈到一些关于爱情和婚姻话题的时候，林彤觉得与阿球已无语言可通，她一点都不羡慕阿球故意做出来的洒脱姿态，甚至她觉得阿球是可怜的，女人过了30岁，仍然没有男人愿意娶回家，除了自己创造出来的蓬勃给自己的沮丧涂抹上一些绚烂的底色外，外人看来其实都是悲凉。
后来阿球又说到了实验沙龙。林彤才又恍惚跌到了十年前的校园里，那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青春刚开始，什么都要尝试，那些风那些雨逐渐过去的现在，当她们都已经明明白白地带着时光的亲吻各归其位的时候，阿球又要组织一个有趣的沙龙。她描绘得简直美好如海市蜃楼，把林彤从好几年才恢复过来的平静里拖拉了出来，尽管她在心底是抗拒着变化的，但是她又忍不住蠢蠢欲动，甚至感慨这些年寂寞的日子里，她倒真的是看了不少电影听了不少音乐，如果没有一个突破口的话，她那些细腻的感触该跟谁诉说呢。
晚上林彤跟洗完澡的中意提了一句关于沙龙的事情，钟景兴趣不高地恩了一句，然后继续看他的军事杂志，林彤却突然感觉到了这件事对她的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似乎是已经丢失掉的一块手帕，多年后找到了踪迹。
约了阿球喝茶，一直没见她的踪迹，却走进来一个灿烂的男人——这么说许回，是有些夸张的。其实那天是阳光的力量。当时，许回第一次走进那间茶屋的时候，刚好一道阳光跟在他后面照射了进来，那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夏天中午，林彤几乎感觉到眼睛在强烈的光照下流下了眼泪。
青春的时候，几乎日日把自己暴露在光照下，毫无忌讳地玩耍，明明白白地受伤。结婚后，林彤仿佛被接进了一间与世隔绝的温室，有中意在身边，任何光照都无法穿过温室的墙壁照射到她。
许回来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你是林彤吗？我是许回，是阿球的朋友，她约我在这里一起见面。
林彤拘谨地笑了一下，为许回倒了一杯茶，跟他一起等待那不见踪影的阿球。
两人无话，有些尴尬，许回讲起了电影，讲起了他感觉热血沸腾的让？吕克？戈达尔和拉斯？冯？提尔的DOGMA实验电影的惨败与伟大……男人永远鄙视情情爱爱，他们追求的是权利，战争和人性挣扎，林彤觉得她无法与许回对话，但是又难免礼貌地作微笑状倾听，时间就过去了一半，阿球到底是没有来，也没有任何电话解释，她一向是这样的，永远理直气壮，后来林彤和许回到了无法再坚持待下去的境况，于是起身回家，许回接了一通电话，一边说一边走，林彤注意到他的身形也很高大。
走出茶馆，林彤就决定不会参加阿球的实验沙龙了，她终归是离她和她的那些朋友们太远，这些年，她停滞了，但是他们却一直还在拼命地向前跑，他们已经跑到她无法追赶到的距离，她即使挤破头去并行，也只得尴尬的处境，林彤叹了口气，正要打车回家，许回却挂了电话走了过来，说：“我送你。”
林彤说：“不用，我自己搭车走吧。”
许回没有听到她讲话般地一边走一边回头对她说：“你得跟我去地下停车场寻我的车。”
鬼使神差地，林彤跟着他一路走了下去，乘了电梯到B3，许回手里拿着自动钥匙四处按，只听见隐隐约约的汽车响声，却始终看不到车的位置。许回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林彤也来来回回地跟了几趟，最后许回面露微笑地站在了林彤面前，毫无歉意地道歉说：“不好意思，我记忆断了气。我把车停到B2层了。”
林彤忍不住笑了起来，跟着这个粗心大意的男人，又去乘电梯坐到了B2，他再次把手里的电子钥匙按动的时候，一辆白色的尼桑终于闪闪烁烁地亮了起来。
那一天，林彤几乎感觉到了无比的快乐，尽管她穿着细细的高跟鞋，跟着他绕着偌大的停车场来回地找，但是她一点都没有感觉懊恼，换了钟景，她一定要将自己的不耐烦，明白地写在脸上的。
既然实验沙龙不再有念想，林彤再一次回归到平常的家庭生活中来，每天洗洗涮涮，累了就睡觉，晚上有时候会看一些电影，她刻意地找了一些许回讲过的电影，但是那些刺激的画面和新奇的构思令她无端地感觉到了生活之外的混乱，甚至她连梦境，都开始不规则。有时候会梦到自己无端地奔跑，日复一日，那样不眠不休地运动。
阿球没有再出现过，那天她莫名其妙地失踪后，连电话都没有给林彤打一个来。大学时代的她也是这样的，总是生活在混乱夹杂的空间里，永远是林彤来帮她理清一些零乱，不知道后来这么多年里，阿球都是怎么样处理那些被她搞糟的事情。也许她就像现在对她这样。不需要解释，任凭发生。
日子没有什么变化。林彤只觉得这段时间昏昏沉沉，像冬天蛰伏的蛇一样倦懒。钟景的工作仍旧那么忙，忙到没有时间去关心她的情绪变化和她的反常反应，她也已经习以为常，她也不会难为自己，每当她双目开始困倦的时候，她总会蒙起头来躲在被窝里大睡。
那天，突然门响，林彤看了看表，这个时间，是不会有任何人来造访的，于是她继续蒙头大睡，可是门铃一直响了下去，她不得不厌厌地爬起身来去开门，门外有一个陌生人说：“您是林彤小姐吗？这是您的快件。”
真是奇怪。想想自己最近也没有网购，是谁发来的快递？
看了看收件人，确实是自己，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地址，她犹豫地签了字，关了上，拆开来看，是一盒包装精美的DVD，封面上贴了一个条，字迹很清晰地写着：那天我们喝茶的时候谈到的电影。
……
林彤几乎是被这一行字将睡意给惊醒了开来。是他。许回？怎么会是他？他竟然寄了电影给她，那部那个百无聊赖下午听他讲过的似懂非懂的电影？
仿佛是一阵狂潮随着风席卷了过来，林彤感觉到一阵难以形容的空白。一种熟悉而又离自己渐远的陌生的感触碰着林彤沉睡的神经……换了钟景，一定不会有这样的细心，去为她做这些细小的事情，尽管他给了她一块敞阔的蓝天，却从不给予她那些她所一直中意的小情小调和小感动。
大学时，她曾经为一个男生冒雨在宿舍楼下为她唱了一夜情歌而感动地哭过，几年前她也曾经为千里遥远赶来为她过生日的男人而差点委身下嫁……是的，她本是一个适合在阳光下生长的顽强而敏感的植物，却被圈养在了一片广袤安全的天空下，以平静的名义为由，扼杀着她独特的敏感的细胞，她缓缓地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这熟悉的空间，她的家，一个她以为将她从困境中解救出来的港湾，一时之间突然变得那么陌生，好像许回的出现，是来唤醒她沉睡濒死的灵魂的。
那天，她打开了DVD，把电影放了进去。片子讲了两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无与伦比地美，又无与伦比地妖媚，那是所有男人们梦想的天堂，想到自己朴素的衬衫，苍白的脸，林彤几乎难过得要哭起来了。
与许回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真的很快乐。
他总是知道那么多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电影，歌剧，绘画，建筑，他在她面前开展了一块绚烂的画卷，她感觉到自己懵懂了那么多年，现在终于开了窍一样地，她视他为精神偶像，她总是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倾听他讲话，尽管他们的年龄其实很接近，跟他围着城市一圈一圈地转，她以前全然没有发现城市的另一番景貌，现在全部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重新地站到了阳光底下，在她结婚的第四个年头上。那是因为许回的出现。
中意失踪也没有注意到林彤的变化。在他看来，她笑或者不笑，对他都没有太大的影响，她是他的妻子，有这样的一个称号一切便尽在不言中，他可以给予她任何她想要的东西，他还可以陪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这没什么特别——是的，没什么特别。林彤突然想起了阿球的话，所谓幸福，不过是自己制造出来的假象，用来麻痹自己而已。
她甚至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婚姻，虽然许回不曾提及过他们之间的感情走向，林彤觉得自己重新考虑婚姻其实与许回没有必然的关系，她只是一下子睡了过去，又一下子醒了过来，过分的人生总是将她置于微妙的距离，让她走不近也离不远，更为恐怖的是，她竟然发现自己已经有了钟景的孩子。她就这么一边挣扎着，一边黯了下去，面对生活的抉择，她经常不是抵死抓住，就是手足无措。
直到阿球的再次出现。
阿球那天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当时林彤和许回正在喝红酒。
不知道阿球是如何知道他们的约会，而天马行空地奔来参与，林彤有些不悦，许回却笑意盎然，笑容里还搀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阿球花红柳绿，满脸得意地看了看座中的两个人，然后点了根烟，说：“怎么样？这样火热，不过几周的光景。你说，你的现在是幸福还是你一直以为的幸福是幸福？女人，总是喜欢制造假象感动别人，但是真正的假象却可以感动自己……”
感觉到阿球话里带话，林彤一阵警觉，阿球却继续地说了起来：“林彤，你看，实验沙龙的魅力在于，我们可以尝试改变任何一种既定的状态，包括爱情，包括人生……”
听到这些话，林彤几乎感觉到一种被欺骗的羞辱，她看着许回，那一张洋洋得意的脸，突然明白了一切，她的爱她的恨，她自以为是的一切一切。原来自己竟然被当作了实验沙龙的实验偶像，而阿球的课题就是，挑战沉溺于婚姻中的所谓平静，很好，许回，一个绝好的搭档，不去演戏真是可惜了材料。
林彤在悲愤交加的羞辱中离开了这两个肮脏的人，挥手叫了车向家里走去，一路上，她似乎是一个犯了重大过错的小孩子，深刻的愧疚充满了她的全身，一个可笑的实验对象，一个曾经在爱里颠簸良久终于找到港口却还在迷恋无边风月的可怜的女人，生活对于她来说，真的是一座无比磅礴的陷阱，而她这个迷路的人，到底还要到哪里去完成自己真正完美的理想？
回家的路非常漫长，长得像无止境。林彤像是被抽去了灵魂的空壳一样，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脱那令人尴尬的对话的。
打开门，一样的摆设，一样的盆景，一样的气息，那是属于她和钟景的安全的空间，她几乎熟悉得要哭起来。这些天来，她竟然几乎产生了要放弃这个家的念头。而迎合了阿球的伟大实验，她几乎毁了她的一切。
她对这个世界已经完全没有免疫力，她忘记了看似没什么区别的人，与她有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她还以为一切都如她所愿。
还好她走得不算很远。林彤擦了擦眼角积蓄的泪水，看了看表，不久，钟景就会回家，一切又恢复了如常的平静，那个该死的实验，也会逐渐跟着时间一起褪色，遗忘，如同不曾发生过。只是她感谢这场实验，令自己真正地感觉到了那种山水相隔的距离，和钟景的，许回的，和阿球的，甚至和生活的，她再也不想强迫自己去思考些什么，因为对于她来说，平静的生活是她唯一的，能够掌控的关口，除此之外，她只能将自己推下悬崖。
只是，还有好消息要告诉钟景的，那就是，她一直没有说出口的，对钟意的爱，和她肚子里，已经悄然萌生的另外一个生命，这些一定会让她真正找到生命的价值的，她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