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外等待召唤的小厮望见快步走来的邹衍,估么是得了主上的吩咐,急忙上前侍候。邹衍顿步,抬眸凝视着他伸出的双手,叹了口气,眼角的余光瞥向厅内那抹暗黑色的身影,无奈的摆了摆手,一抹略带暗淡的声音传了出来:“不必劳烦了。”
小厮听闻此言,心中一顿,不由得抬头仰视着眼前只存在于传闻中的男子,豁然间刮目相待,这样祥和温润的男子,是他生活在这尔虞我诈的宫殿中所不敢想象的,他躬身作揖,动作行云流水,暗自松了口气:“诺……小的告退。”
燕昭王站在一人半高的实木书架前,全神贯注的盯着琳琅满目的书架,那卷附着着鲜艳笔墨的竹简在一摞摞摆放整齐的书简中尤为显眼,他稍沉思了片刻,缓缓伸手拿了出来。略带薄茧的指尖仔细地摩挲着竹简周边被打磨圆润的棱角,他深吸了口气,打开被细密的绳线串在一起的书卷。厅内宁静祥和,偶尔透过雕花窗柩传来或清脆或婉转或悠扬的鸟鸣声,他看了一眼手中长长书卷上遒劲有力神韵飘逸的字迹,便再也挪不开视线,俊秀的容貌上染满了肃穆。
他看得入神,嘴角不由自主的蠕动了几下。
“王上今儿个怎么来了?”一个沉稳的男声传了过来。
听见传来的询问声,他半晌才从观摩的文字中回过神,小心的将手中的书简重新卷了起来放回原来的位置,回身微微抬起眸来,望向身着一袭浅色长衫的男子,眨了眨黑白分明凤眸,嘴角勾起一抹赏心悦目的笑容,顿了顿,温和的声音从完美的唇形中吐出:“寡人无事,今儿个得了空闲,便想着前来与师父讨教讨教。”
邹衍听着对方虔诚的语气,深邃的瞳孔中一抹复杂的神色一闪而逝,他几步走到方形的梨木雕花矮案几前,探出掌间纹理分明手来,就连做出‘请’的姿态都是那么优雅。
“不知道今日寡人是否有幸可以吃到师父煮的茶水?”燕昭王随意的跪坐在用锦布包裹而成的精致的蒲墩上,搓了搓手,理了理些微凌乱的衣襟,嗤笑道。
邹衍低头望了眼比往日里神情要轻松许多的燕昭王,伸手扯了扯宽大的襟摆,顺势盘膝而坐,无奈的微微摇了摇头,棱角分明的薄唇勾起,低沉的笑声传了过来。
对面的人怔了怔,盯着他转瞬即逝的笑容,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眼花,而是真真切切的觉得那一瞥光华让周围的事物都黯然失色。燕昭王努力的回想邹衍那张俊逸的脸上可以配备表情包的动作,浓密的剑眉不由的蹙了起来,貌似他不论怎样回想,都记不清那张脸上曾经出现过如此张扬的笑意。
小厮得了吩咐,迅速地从镂空雕花的棕褐色梨木矮箱柜的最后一层,取出一只设计精致巧妙地小炭炉,连同茶具整齐的摆放在案几上。双眸中规中矩的低垂,手上的动作娴熟、连贯,将清澈透明的纯净水灌入大小适中刻制着细密几何形纹饰的陶翁中,细长的指尖捏着不断扑闪地火种,小心翼翼地探入炉内,碎屑的木炭一下子被引燃了起来。从头到尾,他不曾逾越的去偷瞄亦或是偷听主子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
其实,这些操作对于他这个门外汉来说无疑是强人所难,恍惚间,这才想起来每次邹先生用这文雅的方式打发时光,看得久了便也略知一二。完美的解决完一系列问题,他渐渐回过神来,体态先于大脑的意识,缓缓起身鱼贯而出。
窗外春意盎然,案几上小炭炉中黝黑的木炭上明亮的火苗快乐的跳跃着,不时地劈啪作响,好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身姿绰约的跳着优美的舞姿,嘴角欢快地溢出自己喜爱的曲子。
随着炉内愈来愈旺盛的火候,燕昭王只觉得周围弥漫着燥热的气氛,鬓角渗出细小的汗珠,挣扎着咬了咬下唇。他伸了伸脖子,隔着陶翁缝隙中飘散出来的热气,神采奕奕的双眸凝视着端坐在对面的邹衍,不解的皱了皱眉浓密的剑眉。透过窗柩,明媚柔和的阳光懒洋洋地撒了进来,混合着袅袅升起的水蒸气,宛如置身于仙境。
虽说炉内的火候相对来说并不算大,但是围坐在案几边上的他们与炭炉之间的距离及近,宛如刀削般俊逸的面容上竟然没有一滴汗渍,这个迷惑在某种程度上如决堤的银河之水倾盆而下,饶是有再好的心态此刻也不免变得有些八卦起来。
“……先生不觉得热吗?”
炉内的木炭烧得通红,盛放在陶翁内的水逐渐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邹衍闻言并没有回答,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相反缓缓地伸手拿起案几上被折叠的整整齐齐地方块茶巾,衬着它捏起陶翁上发烫的盖子,黄色的黄花梨木勺探了进去,舀出一勺后,清澈透亮的水流徐徐地倒入大茶杯中,燕昭王静静地望着对方手中熟稔的动作,等着他的回答。
厅内寂静无声,许久邹衍才开口打破了缭绕于室的静默。
“倘若吾手中有两块饼,一块由于放的时间太过于久远,已经发黑腐烂;另外一块刚刚才从锅中取出,热气腾腾。现在要王上必须选择一个,王上……会选哪个?”
‘咕噜’的倒水声随着他低沉的声音戛然而止,邹衍缓缓抬眸望了一眼正襟危坐在对面的人,随意的扭动着手腕,摇了摇雅致内敛的黄花梨茶壶,继续在另一个茶杯中奋斗。
周围的一切事物不知不觉间早已隐退在夜色中,厅内在摇曳的烛光下昏暗幽深,燕昭王黑白分明的双眸炯炯的望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不禁暗自赞叹对方身上完美的气势,手足之间随意的摆弄都描绘着优雅的姿态。
邹衍放下手中的茶壶,撩起宽大的袖摆,骨节分明的指尖在绣工精致的黑色斜纹上显得更加白皙削瘦。他托起案几上的茶杯缓缓地递到燕昭王面前,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王上还没回答吾的问题。”
燕昭王凝视着自己眼前的黄花梨茶盏,遂尔,抬头有些怔怔看了邹衍一眼,动作机械地将茶盏接了过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唇线棱角分明的薄唇中才缓缓吐出几个字:“……寡人选第二个。”
闻言,邹衍望着他笑了笑,端起茶杯放在鼻翼下轻轻地闻了闻,不由自主的缓缓闭上了双眸,沁人的淡淡清香调皮的穿过鼻孔,弥漫整个心肺,疲惫的身子情不自禁地放松了下来。
过了片刻,他睁开双眸,目光灼灼的望着眼前依旧风姿飒爽的男子,大拇指习惯性地摩挲着茶盏圆润的边缘,低沉俊朗的声音缓缓地传了过来:“王上为何不做第三种选择呢?”
燕昭王惊愕的望向对方,忍不住的在心中谝言,想着想着,竟然鬼使神差的问出了口:“何为低三种选择?”
“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州。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
邹衍捧起手中的茶盏,轻轻地呷了一小口,热腾腾夹杂着丝丝清甜的茶水顺着口腔缓缓地滑入食道,整个人一下子被暖和了起来,他心情颇好的继续道:“大千世界,所有提供的选择并非只是用肉眼看到的,这道选择王上为何不两者都选,即使是已经馊掉的面饼,它也并非是一无是处的,在汝饥饿难耐之时,它难道不可以果腹吗?”
“墨守成规的思维最终只会将人困在铜墙铁壁的死角中,无法冲破一层层障碍。譬如包括燕国在内的诸侯国,连年征战,导致民不聊生。即使是做了这中原的霸主又如何?神州之外还有八个大洲,这才是真正的天下!”
燕昭王怔怔的盯着眼前浑身散发着神采奕奕之姿态的男子,久久未从这惊世骇俗的言论中回过神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喉咙干涩难耐,有些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双手捧起依旧发烫的黄花梨木茶盏,呆呆地送到嘴边缓缓地抿了一口,发干的口腔瞬间缭绕着清雅的淡淡清香。
“……难道依先生之言,各国都不用有所作为,那还不是给了别人可趁之机?”
“王上不是已经做得很好了么,五行生克,下一个便是水德,汝只要遵照自己想法去做便可。”
坐在对面的燕昭王伸手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逐渐地意识到眼前这个被自己敬仰的人是多么的高高在上,黯淡的瞳孔慢慢地恢复了神采,恢复了凌乱的理智,,微微地咬了咬薄唇,许久,他的视线重新落在了昏暗光线下依旧俊朗的男子身上,沉吟了片刻,才喃喃道:“寡人晓得如何去做了。”
邹衍抬起眼睑,白皙圆润的之间习惯性地轻轻摩挲着茶盏,看着燕昭王俊容上的表情,放松的微微一笑:“王上就不好奇吾这奇怪的茶具是从何得来的?”
“哦……这寡人倒是想好奇起来了……”
“吾前些年来燕国的路上,瞧见别人田里一颗黄花梨木长得好不错,便命小厮前去偷偷挖了过来。”
“噗……”燕昭王听闻,直接将刚入口的茶水不顾形象的喷了出来,眯了眯眼,揶揄道:“竟没想到名冠天下的邹先生竟然也会做鸡鸣狗盗之事。”
邹衍丝毫不顾对方的调侃,徐徐道:“吾这一套黄花梨木茶具才是天下无双,绝无第二家分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