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年高,丈夫忙累,孩子尚幼,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诸多琐屑,连睡梦中,我都未曾感到轻松,醒来却要尽展欢颜。不然,女儿又会问:妈妈,你怎么一回来就紧皱眉头?
夜深人静时,独坐书案前,望着茫茫的窗外,我时常想:母亲为我活着,我为女儿活着。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生物链。作为链条上关键的一环,我无时无刻不被一种强大的力量牢牢拴住,挣也挣不脱,飞也飞不起。我只能无奈地苦笑。那种强大的力量就是——母爱!
母爱,对于我,怎么会如此沉重!
(2000年6月)
与丈夫晨练
追在丈夫的后面跑上山时,十几个一向在山顶平台晨练的人们正各自做着不同的扭腰伸腿动作,我也找一处可宜的地方停下,欲活动几下筋骨。然而,一抬头,却见丈夫半步也未迟疑,正向山的另一边顺小路向下而去,步子仍如上山时一样跨得又大又平稳。黑狗回头望望我,也跟着他往前跑。
我喊了几声:哎,你怎么只是走路?
他却理也不理,径自往前走。望着他稳健的背影,我很气恼,独自伸伸手弯弯腰,舒展了几下,只好跑着去追。
自我调入城里六年来,这是第一次与他一同晨练,心想只有一路并肩小跑,一路说笑才有意思。多年来,许多次约他晨练,而他却说:太累了,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天,就让我睡个懒觉吧。我见他总象未休息好的样子,便也不勉强。这么多年来,丈夫一直在教学一线工作,当了九年的高中毕业班班主任,荣获过“全国优秀教师”光荣称号,他以出色的业绩和人品而被领导和组织器重,一步一个脚印,终于当上了学校的校长。在他三年任期内,又将这所农村市级重点中学创办成省级示范高中,享誉一方。正当他可以大展宏图之时,他却选择了“督学”这一闲职。三十八岁的年纪去与半老头们同室,这令许多人大惑不解,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他是犯了什么错误,而了解他性格的人则说他是韬光养晦。
面对诸多猜疑,他什么也不愿解释。然而,他曾经贡献全部心血的学校里竟有个别人造谣中伤,这却激怒了争强好胜的他,他那种直筒筒的性格又蓦地凸现出来,原本遵从高师的指点,决不再“逞匹夫之勇”了,这下又按捺不住,将几个他称之为“小人”或“狗”的当面狠狠教训一顿,以泄一腔之愤而图一时之快。
东边天上渐渐露出太阳红润的脸,几片云层笼过来,看来又不是好天了。虽然早已是春天,却一直难见好天气。
丈夫仍在按自己的方式大踏步往前走,根本不理睬我的呼唤。这正如他平时的工作作风。尽管他严于律己,从不追求个人享受,尽管他大公无私,树正气,抑歪风,亲贤远佞,对上不拍,对下不哄,但在今天这种大环境大气候里,却难有同伍之人。我常戏称他是五十年代的干部。我说:你还是早点退居二线支持支持我吧,一个名作家比一个校长或局长更有价值。丈夫也确实累了,常常在办公室里吃方便面充饥的日子也早已厌倦,更受不了女儿在电话里问题目的那份责任之重。一念之下,他果真选择了赋闲。
最初的几天,他很是不适应,虽然嘴上说:戒烟、烧饭、锻炼、辅导孩子……但实际上仍沿袭着以往的习惯:一进家门就坐下,什么事都等着我。而我也未设身处地地想想他的处境,絮絮叨叨的抱怨着怎么还不知道主动帮帮忙。我的工作忙,还要自学还要写作,而今还要多服侍一个人,我哪有许多精力!
心情好的时候,我陪他去买运动用品。他选择了土里土气的草绿色军鞋,我心中颇觉不宜,但见几块钱,也便随他。又买了一条九元钱的球裤--十几块钱就把他的角色搞掂了。生活中的丈夫非常好对付,从不讲究,也不向我提什么要求,这也许与他的农家子弟出身和兄弟多有关。丈夫在兄弟六人中排行老大,自小养成了强烈的责任感,总想在弟弟们面前树立榜样,素来十分看重个人的名誉。在这个物欲日渐膨胀的时代里,能找到象他这样的人,恐怕不多了。作为记者的我,近几年来几乎被社会同化了,幸好我日日三省吾身,但仍是比六年前要庸俗要麻木得多。比起丈夫的迂腐、呆板、清高来,我自以为我还能“与时俱进”,至少比他要见多识广,便时常待之以教训的口吻,这对于性格过分刚硬的丈夫来说,无疑是最难入耳的,这势必会弹起一些不和谐的杂音。
天愈来愈亮了。固执己见的丈夫依旧迈着他惯常的步子。我心想:你不等我,我偏要超过你。我一蹦三跳地穿直走过一片乱坟茔,跑过一片被野火掠过的山坡,远远插到了他前面的路口。回头望望,丈夫仍在山路上循规蹈矩的走着……
(2003年)
称呼的暖色调
女儿有很多的称谓:大名、小名、昵称。仅昵称就有三四个,这是我们心情好时随心所欲叫出来的。偶尔也有惹得我们恼怒的时候,这样的时候,他爸往往会一脸严肃,一字一顿地叫她的大名:“XXX,你给我听好了,这个家是我和你妈的家,你有本事有能力今后在自己家里挑三拣四,发脾气去。我们只有这个能力,能让你过上这个日子就已不错了。你别老是给我们脸色看。”每次只要一听到喊她的全称,女儿就会知道爸妈不高兴了,就会有点收敛。多数时候,我们会温和慈爱的叫她“毛毛、丫头……”之类。从很小时候起,她就会从这个称呼的变化里判断出爸妈的心情,而采取不同的应对策略。
现在的孩子打心里还是希望听见爸妈喊昵称的,他们希望被爱,而且希望囊括父母所有的爱。因为他们大多是独生子女。这与我们小时候大不相同。记得我刚考取高中时,就坚决抵制过父母亲戚喊昵称,仿佛自己已经长大,飞得高了飞得远了,再不是缩在父母羽翼下的小雏了。那是恢复高考后不久,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的女儿顺利考取高中,也是幸运的事,但我的父母却因年事已高,在乡亲们的撺掇下,准备让我歇学,回家帮他们种田做家务,甚至还唧唧咕咕地准备把我早早许个婆家,好多个帮手。但我自小学习成绩很好,而对农家活计一点兴趣都没有,放学以后同伙伴们打柴挖野菜,总是我驮回的最少,每每为此挨母亲的骂,挨骂时母亲总是会愤怒地叫着我的名字,说些难听的话,什么“这么大的女孩子,不会做这不会做那,痴胚!今后连婆家都找不到了。”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对什么“婆家婆家”的极其反感,所以我执意继续上学。求了几次父母,仍是犹疑不定。心中焦急,便独自跑到大姐家,求大姐和姐夫做父母的思想工作。好在父母本身就没什么主见,遂依了大姐夫,我这才没有失掉继续上高中的机会,才有了今天的我。
一离开家,上了高中,住到学校,我便对从小听惯了的昵称“毛丫”十分反感,每次他们叫我时,都遭到我声色俱厉的抗议。终于在高中的两年里,亲人们都改了口,习惯了称呼我的大名。
大名有三个字,是读过三年书的大姐取的。大姐比我大十六七岁,大约是读过几句古体诗,便将我的名字取得同古体诗里一个著名的主人公雷同。后来大学时老师上那首古体诗,同学们都一齐朝我看,言谈之间免不了玩笑起来,惹得我心中很不是滋味,一时对这个名字反感极了,便决意要改掉它。很用心地换了一个名字,但只在民间流传,未作官方的档案,终究还是无法。毕业工作后,那个讨厌的名字仍粘呼着我,以至后来我走过许多弯路和背运。在心里我一直把这些归罪于那个不好的名字。当一个人的名字连自己都讨厌的时候,它还会带来好运么?幸好那时我用了不少笔名,终于选定了一个我喜欢的笔名,以谐音而改成了今天用的真名。这个名字我挺喜欢的,它好记、朗朗上口,而且一产生联想就会给人温暖和希望。喜爱它自然就会心情好,心情好做起事情来就会顺心顺意顺手,就容易成功,好运就随之而来。
给女儿取名时,很费了一番脑筋,查遍了字典,参看了许多古诗,终于敲定了一个。这个名字蕴涵着我们夫妇深沉而美好的期望。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时常以名字来教育女儿,也将美好的希冀点点滴滴地分解在平常的日子,用心地浇水、施肥、斧斫,为她的成材付出我们为人父母的一切。我们相信女儿不会辜负我们的期望。
称呼的暖色调很重要。暖色调的称呼会给你积极的暗示,会拉近心灵的距离。
(2007年3月)
永远的支撑
多年前,我送给丈夫一个日记本,扉页上题了一句:你是我永远的支撑!
丈夫是一个率真而实在的人,从来不会花言巧语。在我们热恋的日子,当我精神的天空十分灰暗的时候,是他的一片字条,抒写着女诗人舒婷的《不是一切……》那首诗,坚定我“一切的现在都孕育着未来”,用默默的真情托起我坍塌的人生信念,抚慰我消瘦的心灵。他的执着与坚定就如他的外表那样,终于使我的这颗孤苦无依在情感的沙漠中苦苦寻觅的心儿,找到了希望的绿洲,升起了重新起航的风帆。
女儿的出生给贫困的生活更添忙碌与拮据,琐碎的现实令充满幻想的头脑分外焦躁与苦闷。埋怨、口角不可避免,更多的时候却是默默赌气后的宽容与理解。丈夫不善甜言蜜语,也缺少儿女情长。很长一段日子,总以为他的心思迟钝,感觉粗糙,气头上会骂他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明明他错了,但你别想他会笑着说一句“对不起”;明明他也知道自己不对,你也别想听到他的道歉;为他做了什么,你也别指望他会说声“谢谢”。他似乎很吝啬语言,永远“惜言如金”。不满之后,私下里只好把他的木讷、迟钝归咎给那片生养他的平实的土地,归咎给他那文盲而忠厚的父母。便只能在心目中自叹命苦,嫁给了一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
多年过去,丈夫一如既往地当他的丈夫与父亲,丈夫与父亲的角色当得轻轻松松,并不怎么尽职尽责,但在工作中却以他的踏实、勤奋与正派赢得了肯定。而我经过艰辛的努力也拥有了一份令人眼羡的成功。两地分居的日子活得很累,疲惫的身心偶尔也渴望温馨的私语。可相聚的周末,一身倦怠的丈夫常常会手握书本亮灯和衣而眠,鼾声大作。叹息、无奈与不忍,复杂的心绪中,我只能回想着当初深情的诗句。
许多个春秋,我的丈夫依然故我,丝毫未受世风影响而变得少许灵活一些,甜蜜一些,他依然那么迟钝,那么朴实。尽管相隔不远,可偶尔会两三天杳无音信,象不远处的那座大山,被嘈杂的都市忘却了一样。我忙碌的日子里也时常忘了向他望一望。
深秋的时候,我病了。丈夫也忙,整天忙得恨不得用分身术。为了不影响他的工作,我先是努力得克制自己,看书、看电视,躺着,在苦闷中打发时光。但心情却糟透了,一遍遍自问: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实在熬不住了,才拨通他的电话:“你能不能回来一下?我吃不消。”素来外表看似坚强的我终于露出了脆弱的本质。
也许丈夫从我低沉颤抖的语音中听出了我的泪滴与依恋,他毫不迟疑地说:我马上来,你等一下。他真的丢下手头的工作乘车来了,陪我打完点滴,又匆匆说一句:真的,我忙得要命,好些事……我哽住泪漪,无言地点头,目送他离去。
我心中安慰自己:他是男人,男人更重的是事业!
半夜里,却听门锁响动,是他回来了!我心中一阵暖流涌起。
一连几天,天天如此,丈夫竟打破住校常规,在夜深晚自习后,从三十多里外赶回来陪我,清早洗完衣服又匆匆返回学校。疲倦的神情与滞重的背影令我心痛。我急切地盼望自己早点好起来,不要他分心担心。
病休的这段日子,我时常回忆起十余年丈夫对我的关爱来。我的每一件生日礼物,每一次出差他带回的小玩意……细细想来,没有哪一件不是精心挑选,富含深情厚意。可我曾经却并不怎么惊喜而珍惜。或许反倒是我太粗糙了?太习惯了?要求太高了?可我却从未听见丈夫对我的抱怨与非议。十几天的病休,在孤独的反省中,我才深深体会出:这是一种多么深沉的性格!是一种多么可贵的品质!是一种多么深厚的情爱!
这个秋天,在孤独的思索中,我忽然更深刻地领悟到:最真挚、最持久的情爱,不是在肤浅的花言巧语里,而是在静默的承受与支撑中。
尽管他不善于表白,但他是沉静的大山,始终为我默默地遮挡风寒,为我支撑一片温情的天空。(2001年10月)
百日祭父
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叙述父亲。从事文字工作这么多年来,父亲从未走进我的稿笺。
其实,父亲是特别善良的老人。——从我记事时起,他就可算“老人”了。父亲在45岁时生我,我是家里的幺女,前面只有两个姐姐,这或许就注定了童年的我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所幸父亲是个厚道人,既然再无生子的希望,索性就将我当男孩养,让我上学,任我玩耍。反正在我记忆中,家居鱼米之乡的姚大圩是不缺粮的。只是父亲太过放纵我。
现在想来,一定是因为忽视而放任自流。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未打骂过我,倒是我太过刚强,决不象父亲那样忍气吞声,所以时常与别的小伙伴干架,惹得母亲常与别的大人对骂。那样的时候,父亲是从不做声的,我也吓得躲在屋里不出来。真到碰上有的大人蛮横得过分,站在我家门槛上指着屋里大骂“孤佬”时,父亲才慢条斯理地回一句:你也不要这样骂,你家的儿子还那么小,你哪保得了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