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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盛世华年(三)

《金陵新报》以《区位!区位!第三还是区位》为通栏标题,强调其城中绝版地块的优势,饮水园依傍秦淮支流杨吴城濠,绿水环绕,紧邻交通干道珠江路,南距新街口商业中心区仅一公里,北距城市绿肺玄武湖不到两公里,东距总统府景区只有一公里,西到石头城景区也不过两公里,是闹市中心一片难得的绿洲。在金陵城内的同等区位上,再没有可以建造别墅的地块,稀缺程度无与伦比。

《古都晚报》则主打历史文化牌,标题是《住在历史上.活在文化里》。文章追溯金陵乔氏近两千年的渊源,北门桥饮水园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与这一方土地相关的数十位著名人物和他们的故事传说。在这样历史悠久而文化底蕴丰厚的城中绝版地块上,为各界成功人士定身打造的明清风貌庭园宅第,必将成为金陵城中一道耀眼的风景。

说法看似不同,目标完全一致,都是按照利益最大化的原则,开发乔家大院这块黄金宝地。被城市化的杨跃进说,政府要的只是他们那块地,并不是他们这些人。被改造的老城区也一样,政府要的只是这一块地,并不是其所承载的历史文化,更不会为原住民着想。政府和开发商打文化牌,不过是一种噱头,他们盘算的,只是如何将文化变成金钱,而决非以金钱养成文化。可持续发展的漂亮口号叫得再响,也只是一个口号,没多少官员会当真。

像曾宪平这样的官员,就算不贪不腐,可他以上级为轴心,以期满升迁为目标,对于古都金陵,就是一个任期五年的过客。而且,他首先考虑的固然是政绩,可真碰上发财的机会,也未必肯放过。创造政绩是为了升官,与升官相伴的是更高的物质待遇;但那毕竟还是一张有待兑现的支票,有现的、为什么不捞现的?

韩云霈这才悟出,区法院急于公审杨家兄弟,大造舆论的真实目的,其实是为了宣告乔家大院这个文物保护单位已经完全被毁,不复存在。于是,那一片白茫茫的净地上,又可以重绘“最新最美的画图”了。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真是演了一出好戏。

韩云霈下意识地拨通了李国强的电话。通话铃一声声响着,主人却久久未接电话。韩云霈猛然醒悟,自己掐断了电话。不管李国强是有意还是无意未接这个电话,都是一件幸事。否则,他和他,说什么是好呢?

按理,比他更着急的,应该是乔传机。乔传机是乔家大院资产包的直接运作人,如今投资标的成了废墟,那些拿真金白银买下投资份额的人,岂不要活吃了他?韩云霈拨通乔传机的电话,果然,乔传机开口就叫苦,说他真是焦头烂额了。

韩云霈说,是啊,我们俩是被他们推到一线的。

乔传机怔了一下,似乎才反应过来,心情沉重地告诉韩云霈,他妈哭着闹着跟他拼,说是上了他的当。如果不听他的话搬出来,她住在里面,人家怎么敢拆房子?要是老乔家的人都住着不动,哪个敢去拆了乔家大院!他只好安慰她,一定把老家那个位置上的别墅买下来,让她搬回原地去住。一平方米四万多,他真得好好想想,从哪能弄到这一笔钱。

韩云霈越听越不对头,忙问,那些买了份额的人,没找你算账?

没有啊。乔传机的声音明显轻松起来。他说,如今做投资的,都是经济上反应敏捷的人,乔家大院改建别墅,这变化虽然出乎意料,但对投资者则是明确的利好,他们的收益可望大幅度增加。见韩云霈一时没作声,他又补了一句,因为乔家大院投资包运作的成功,他的书画作品投资包参与者也十分踊跃,他简直就忙不过来了。

韩主任有空,能不能给我帮帮忙?

我这个脑筋反应迟钝,恐怕帮不上什么忙。韩云霈挂断电话,在心里恨道,这也难怪他,他本来就是个商人。

还是找乔思雨想想办法吧。几天没见,也不晓得她是不是还在金陵,试着拨了她的手机。思雨也是没好气,说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能塞牙。一些琐碎事本来很简单的,大概是看她失势了,个个跟她为难,到今天还没有了结,她也就脱不了身。

韩云霈忙说,你没走正好,现在出大事了。就从杨家兄弟的案子讲起,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一剖析给思雨听。最后说,现在看出来了,这都是他们事先谋划好的,一步一步把我们套进去。那楼房还不晓得是乔家炜怎么弄倒的。现在文正公司一退出,乔家炜一接手,就拿两个民工做替罪羊,名正言顺地要毁掉乔家大院盖别墅了。

思雨忽然变了脸,冷冷地问,你是不是也想说,白毛的策划,我的游说,家燕姐的投资,都是阴谋的一部分?

韩云霈说,思雨,你晓得,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急迫的是怎么挽救乔家大院。你主意多,能不能想想,还有什么办法。

我主意多,你又不付我策划费。思雨生硬地冲了他一句,就挂断了电话。

她恨韩云霈,恨他逼得她必须面对这些事。她早知道这一切。她怎么会不知道,她比韩云霈更关心自己的家园。然而她也清醒地意识到,事态的恶化已经不是她所能够挽回。所以,她想假装不知道,她想哄过自己的心。

她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是在乔家大院的平民中长大的。这里有她不能舍弃、不容触犯的东西,必须在守护这些东西的基础上,才谈得上谋取利益。她支持白毛来寻找天国藏宝,是因为那只能借维修乔家大院的机会实施,乔家大院将在她的手中重现光辉,这个目标比什么珍宝都更有吸引力。

万没想到,她机关算尽,却是为别人的乘虚而入打开了突破口,迎来的不是乔家大院的复兴,而是乔家大院的毁灭。

所以,白毛能一走了之,她乔思雨不能。她还指望凭自己的努力,为乔家大院谋求一个较为理想的善后方案。

然而,偏偏在她几乎绝望之际,这个韩云霈,却来向她讨办法!

韩云霈没来由触了这番霉头,料想思雨恐怕也不是心思。眼看乔家大院面临灭顶之灾,他还能向谁倾诉,向谁呼吁?思前想后,忽然想到了乔氏文化研究会。他既是研究会的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理当可以召集会议。他也晓得,这个所谓的研究会,本就是片无根的浮云。然而应名的理事,毕竟多是有一定社会影响的专家学者,如果能够打动他们出面力争,乔家大院或能绝处逢生,也未可知。反正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拿定主意,便去同范思珏商量,租用佳佳轩二楼的大包间天上宫阙,开半天会。这个地点的好处,是随时可以带领与会专家到乔家大院实地考察,造成声势。范思珏倒也仗义,说乔家大院的事,韩云霈尚且如此热心,他们好歹也是乔家后人,理应做点贡献,这包间茶水就一概免费了。

有了这个后盾,韩云霈便放心地按着通讯录,给研究会的所有理事,包括名誉会长曾宪平、会长李国强,一一发了手机短信。这回他学了个乖,反正确定议题也没人买账,干脆只通知开会,不提内容。好在这就是个实践问题,不牵扯什么高深的理论,无须事先准备。会期定在三月十号下午两点,也就是区拆迁办宣布将实施强拆的日子。如果拆迁办一意孤行,专家们正好成为这场野蛮拆迁的见证人。就算不能阻止这场浩劫,只要他们还有良知,想来也会以自己的方式,抨击这种中国历史、人类历史上罕见的掠夺形式吧。

韩云霈好歹做过几年小领导,懂得开会的诀窍,在于事先布桩,也就是安排好几位积极支持者,到时候做发起动议的带头羊。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中国人怕做出头鸟,只要有人挑头,跟着举手鼓掌,顾虑就少多了。所以他挑了几位关系较好,平时热心文物保护,也敢于仗义执言的理事,事先通了气。

十号那天,韩云霈上午就守在了佳佳轩大堂里,看拆迁办如何动作。结果街面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倒是思雨早早地来了。她好像已经忘了那天对韩云霈发火,动情地说,就让我们一起为乔家大院,最后尽一回心吧。

韩云霈喜出望外,便跟她细细地商讨,下午的会怎么能开得好,又到楼上去看会场,安排席次。思雨主张就是个围桌而坐的形式,不设席卡,气氛容易融洽,万一人到得少也不难看。两人中午就在佳佳轩吃了份简餐。到这会还没看到强拆的迹象,似乎预示着某种转机。韩云霈乐观地猜测,会议通知他也发给了乔家炜,想来乔家炜并不是全无顾忌。果真如此,这事尚有几分可为。

思雨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李国强的提前到场让韩云霈更加高兴。他让李国强居中坐了,同他咬耳朵,请他主持会议。李国强说,还是请乔思雨主持,他作机动发言。韩云霈明白他的意思,万一自己把握不住局面,李国强可以补救。这就免了他一个人唱独角戏的尴尬。他同思雨一说,思雨也爽快地答应了。

曾宪平不会露面,是预料之中的事。乔家炜却是准点进了会场,转到靠窗边的席尾坐了,好像很明白自己在这里的位置。理事们到了一半多点。从没参加过理事会的乔家炳这回也到场了,挨个给专家学者发他那代总经理的名片,还特别跟韩老师多寒暄了几句。

令韩云霈意外的是,他打电话布的几个桩,居然一个都没露面。

思雨作了简短的开场白,就请韩云霈发言。韩云霈开门见山,说起北门桥乔家大院,早在一九八二年就被公布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现已是城市中心区仅存的明清风貌建筑群,具有地标意义,其历史文化价值,在座各位都很清楚。也正是因为乔家大院的存在,才会有我们这个乔氏文化研究会的成立。经乔氏文化研究会积极倡议,去年秋天,由文物局报方案,经市长办公会研究同意,决定尝试以公办民助的形式维修乔家大院。可是在施工过程中,不慎发生意外,以致最后一进的楼房倒塌。幸而施工方,也就是我会乔家炜理事的公司,事前曾拍摄建筑资料照片,并测量了完整的相关数据,因此,倒塌的楼房完全有可能在原址以原材料、原工艺复建。其他各进平房则仍保存完好。

然而,现在有关部门,却将乔家大院列入了危旧房改造的范围。危旧房改造,是个模糊的概念。危房有可能影响居民安全,自应及时修缮。旧房呢,则需要作具体分析,如果旧到民国,旧到清代,那就是应该保护的历史建筑,不容随意改造。更为严重的是,负责危旧房改造的传统街区开发公司,竟公然连续刊登广告,扬言要将乔家大院改造成城中顶级别墅。今天召开这个会议,就是希望各位专家学者就此发表意见,乔家大院何去何从,能不能随意拆毁改建别墅,我们研究会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这班专家学者一向习惯的是做理论探讨,天马行空,任其潇洒;今天的问题如此具体,又牵涉到方方面面,便觉难以把握,都谦虚地请别人先发言,最后一致推举最年长的李老先讲。李老虽年过八旬,而饭量不减,也就当仁不让,从他半个世纪前投身金陵文物保护的光辉经历说起。二十分钟后,终于说到一九八二年,他参加全市文物普查工作,发现乔家大院清代建筑群,并报请审定为文物保护单位的过程,算是切入正题。然而他老人家话锋一转,又说起文物建筑保护的原则和要求,二十余年来,政策有什么变化,实践有什么进步,有什么经验与教训,直讲了一小时出头,可对于韩云霈提出的两个问题,偏偏未置一词。

韩云霈只好赤膊上阵,借概括李老发言要点的机会,自说自话,点明乔家大院既是李老亲自发现的文物保护单位,李老自然不会同意毁掉乔家大院建别墅。

岂料李老当即表示异议,说这不是他的意思。他承认退休多年,对乔家大院关心不够,现状不是太了解。不过,如果乔家大院已经被破坏,他不赞成复建。对于破坏文物,他的态度很明确,坚决反对;对于造假古董,他的态度同样明确,也是坚决反对;对于毁真造假,就更加反对。与其劳民伤财造假古董,还不如造些有现代特色的新建筑,同样是为金陵城市文化作贡献。

此言一出,顿时引发热议,对于什么是假古董,如何界定毁真造假,至少有三四种意见,各执一词,引经据典,只是没有一种落到实处。文人开会,最怕发生争论;争到后来,焦点往往已不在于问题的是非,而变成了如何维护自己的意见。某人的意见若遭否定,说轻点,是面子上过不去;说重点,不但他的学问根基会遭人怀疑,就连他的师门、同仁,都难免有池鱼之忧。意见之争一旦变成意气之争,那就永无宁日。

眼看局面纷乱,韩云霈急找救兵。他转脸看看思雨,思雨不想说话,却示意让他请乔家炳发言。韩云霈心中一动,都说西方的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工作走在了前面,乔家炳在欧洲留学几年,多少会受到点西方理念的熏陶吧。于是他抓住个空档,郑重提议,请乔氏传人,留学欧洲的乔家炳先生,介绍欧洲城市建设和遗产保护的情况。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啊。

理事们中间很有几位是去欧洲考察过的,对于这个话题并不陌生,可一方面因为韩云霈的隆重推出,一方面也不清楚乔家炳所学的专业,所以都安静下来,看着这个年轻人。

乔家炳倒不怯场,微微一笑,说,各位都是专家,我在这方面完全是外行,没有什么好讲的啦。不过,就我亲眼所见,伦敦已经不是狄更斯时代的伦敦,巴黎也不再是雨果时代的巴黎。金陵为什么就一定要是吴敬梓时代的金陵呢?

几句话虽然直白,却十分有力,顿时赢得了一阵掌声。韩云霈本能地觉得他这类比有毛病,可一时就想不到破绽在哪里。幸亏李国强沉得住气,挥手让大家静下来,说,理论问题,大家已经谈得很透彻了。不过乔家大院的保护毕竟是一个实践问题,我建议各位不妨到现场去看看,乔家大院的现状如何,究竟是不是值得维修,倒塌的部分是不是有条件重建。

韩云霈一下被提醒了,当即表示赞同。一直冷眼旁观的乔家炜,这时抢先站起身来,说两位会长的建议很好啊。从这个窗口,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乔家大院。

他轻轻地拉开了身边的窗帘。

这个临街的窗口确实正对着乔家大院,只因为包间里总是拉严了窗帘,韩云霈竟没有朝外看过。专家学者们纷纷走向窗口,然而一瞥之后,便都回到了座位上。韩云霈感到奇怪,也走到窗口,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劈。短短几天,乔家大院完全变了样子,所有平房的房顶都被掀掉了,有的还留着些断壁残垣,有的就已经被夷为平地。

正如李国强曾告诉他的,你越要保,他们拆得越快。他给乔家炜发的开会通知,反倒成了一个动员令。

他转过身,一把揪住乔家炜,颤抖着声音说,这都是你,你干的?太无法无天了!

乔家炜冷冷地问:韩会长,我做错了什么?

韩云霈没料到他有此一问,忽然语塞。

乔家炜略一扭身,就已从他手中挣脱,面对着他,其实是说给会场上的人听:韩会长,请不要误会。三月二号,法院在审理杨家兄弟破坏文物案时,就已经说明,乔家大院因为他们的盗劫活动完全被毁。报纸都报道了的。

胡说!韩云霈终于爆发了:乔思雨移交工地给你,我就在场。当时平房一间都没破损。破坏文物的就是你!

会场上的情形,乔家炜都是看在眼里的,所以他更要让自己显得底气十足,平静地说了一句,韩会长有证据,可以到法院控告我,转身走出了会场。

不管韩云霈和乔家炜是谁在说谎,专家们争论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会议开不下去了。乔氏文化研究会的命运想来也就到此为止。理事们纷纷起身离场,有人还想起同李国强打个招呼,有的干脆不辞而别。只有乔家炳,走到韩云霈面前,向他告辞,并邀请韩老师方便时到天印公司去看看,再帮他们做点策划。

凡是为天印公司做过贡献的人,我们都不会忘记。他说。

韩云霈狐疑地看着他,问,乔家大院弄成这个样子,你就不担心天印公司那两千万打水漂?

怎么会打水漂!乔家炳胸有成竹地告诉韩云霈,他随时掌握这个投资包份额的市场走向。韩老师可能疏忽了,这个投资包的标的物,不是乔家大院,而是乔家大院改造后的收益。原先的设想,是沿街商铺加旅游收益,回收成本的周期长,收益率不会很高;现在的庭院式别墅,更被投资者看好。简单说吧,当初一万元的份额,现在已经涨到两万多了。

所以你的发言,实际上支持了乔家炜。

算不算支持乔家炜,我真没有考虑。乔家炳摇了摇头,又补了一句:我认为,有能力采取行动的人,就有行动的责任。不必顾虑太多。

祝你财运亨通。韩云霈不想再说什么,强忍着心痛,与他握手道别。空荡荡的包间里,只剩下韩云霈、李国强和乔思雨。

李国强拉拉韩云霈,两人就在窗边坐了下来。乔思雨还坐在当初主持人的位置上,隔着会议桌,默默地陪着他们。

两个几十年的老友,当此之际,似乎有很多话要说,结果却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还是李国强打破了沉默,说怪不得今天法院没来强拆,他们是串通好的,先毁东边的文物建筑,打击西边居民的信心。连文物都拆平了,你们那“违建”怎么可能保得住!乔家炜这一招够辣手。

韩云霈点头说,那个投资包份额说不定就是乔家炜炒上去的。哪有这样的道理,标的物消失了,投资份额反而高涨,真不晓得他将来怎么收场。

乔思雨说,这倒未必。乔家炳讲的是个道理。中国的投资市场就这么回事,你看股市上,效益好的公司,股票价格未必高,效益差的公司,股票反而疯涨。大家玩的只是个概念。乔家炳在这一点上头脑很清楚,跟家燕姐大不一样。

韩云霈看了思雨一眼,说,我讲你不要生气,乔家炳最后那句话,不必顾虑太多,很像曾宪章的口气啊。

乔思雨说,白毛是讲过,毫无风险的战,打赢了也不快乐。他虽有点冒险精神,可是也有原则性,有所为有所不为。所以才会被他们抛弃。

看李国强有些茫然,韩云霈简单地告诉他,天印公司乔家炳和东山乔家炜,都是从乔家大院分出去的支脉,家族之间有些说不清的纠葛。乔家炜心狠手辣地毁掉乔家大院,毫不留情地逐出乔家大院的现住民,很可能,就怀有一种报复的快意。

乔思雨说,哪有那么复杂,乔家炜才不会有你那种浪漫情怀。他的动机很简单,就是为了钱。乔家大院,与其说毁在了乔家不肖子孙手里,不如说是毁于这个充满贪欲的社会。

李国强对乔家炜倒也有些了解。他说,这个乔家炜,在底层挣扎了二三十年,也算挣下了一份家业。但是他的财富就是钱,到现在没有一点固定资产。古人说无恒产者无恒心,所以他总是打游击一样,捞一把就走;在这一点上,他就是曾宪平那一路官员的倒影。他们都没有建设的目标,没有责任意识,更不会受道德束缚。所以这两个人一拍即合,是很自然的。

乔思雨叹了口气,说,乔家炜交结上曾宪平,还是白毛介绍的。真是老话说的,人没有前后眼。

窗外暮色渐浓。对面的乔家大院,一点一点地模糊下去,最后完全沉入了黑暗中。

李国强也叹了口气,说,乔家炜让你去告他,摆明了他不怕人告。强拆就是区法院决定的,他们怎么会接这份状子。

韩云霈说,区里告不通,就上市里告。当真天下乌鸦一片黑了。

李国强摇摇头,说,市法院是会受理,可那其实是缓兵之计。这里的内情,我是晓得一点的。违章建筑无偿拆除,是政府的既定方针,谁想破例,都不会允许,否则后患无穷。然而,被强拆的人闹起来了,不给他们一点希望,弄不好就会激成大动荡。法院受理,就给了他们一个想头,让他们等。他们没法不等啊,最后把个锐气给等掉了。我们都学过那个《曹刿论战》么,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就是领导艺术。太平盛世,和谐社会,就是这么建设起来的。

乔思雨忍不住冒了一句:就算是盛世,只怕未必太平。

韩云霈不禁想起杨跃进在法院里的牢骚。生逢乱世,民众任何激烈的反抗都名正言顺;而在一个经济繁荣却缺少公平的社会里,底层民众往往活得更加无奈。他说,至少是某些政府官员,确实已经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上,利用人民赋予的权力,掠夺人民的利益,弄得人民政府不像一个人民的政府。

李国强点头道,权势得不到有效的监督,非法敛财却能够逃避惩处,社会影响极其恶劣。尽管这只是少数官员的行为,但已足以在人们的眼中,把社会的公正变成不公正。从根本上讲,这是制度的缺陷所造成的。我同你一样,希望改善和健全这制度。然而,它既不是我们所制定的,也不是我们所能废止的。在现阶段,我们所能做的,还只能是适应这个制度,在这个制度下寻求自己的生存空间。这就是现实。

如此说来,佛祖真身顶骨舍利的现世,并不是什么“盛世重光”,竟是因为这个社会的不公太多,动荡太大,无辜百姓受伤的心灵,更需要抚慰啊。

韩云霈此言一出,三人面面相觑,似乎都为他的妄测佛祖心意而后怕。

在佳佳轩里说话,不至于被不相干的人听到。

可是,佛祖是会听到的。

晚间是茶馆生意最旺的时段,他们不能耽误范思珏的生意,便下楼向主人告辞。送李国强上车离去,韩云霈正想和乔思雨道别,忽然听到一个嘶哑凄厉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两人循声望去,乔家大院工地高大的围墙下,一个黑影在缓缓地移动,同时断续地发出两个字的音节,听不清是“长毛”还是“藏宝”,让韩云霈马上想到了胡玉成。他走近去看,果然不错。胡玉成的衣着还算齐整,可头发披散,神情怪异,见有人走近,便挥着手,念念有词。思雨听出,他说的正是那个关于太平天国藏宝的隐语:北桥南桥,游街飞巷,天井地井,东山西山。

乔思雨问他:你还晓得什么?

胡玉成回答:没有了。真没有了。

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连乔家大院都没有了。韩云霈不禁想到思雨对他的评判:自作孽。

自作孽,不可活。

也包括他韩云霈。

胡玉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思雨勉强笑了笑,换了话题说,又要散伙了。一块吃顿饭?

韩云霈看了看她,犹豫了一下,说,过天吧,今天实在没心思。你不会明天就走吧?

这两天肯定还走不了。

那好。你走之前告诉我,我来为你饯行。这一秋一冬,每回都是吃你的。

是我们请你帮忙,吃顿饭,还有什么好说的。思雨斜睨他一眼,说,那年春天,是韩主任提携我,还每回都让韩主任破费。那时候,真不懂事。

听她提起旧事,韩云霈不能不感慨。仿佛一转眼间,都七年过去了。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才须待七年期。如今更见出你的、秀外慧中。

韩主任取笑了。思雨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女人一辈子,能有几个七年?徐娘半老咯。

过了三天,韩云霈就主动约思雨。这种事情,总不能让人家催。

思雨说,正好,我也想找你。

于是商量去哪里,思雨却又有了主意,说饭店的菜也吃腻了,韩主任不嫌弃,来试试我的手艺?说话也方便。

思雨的厨艺,还真没领教过。成家过日子了,到底不一样。思雨既大大方方,韩云霈也不能显得太小气,便去了思雨的租用房。

虽说常在大明花园城门前经过,韩云霈还是头一回走进这个高档住宅小区。那小区门口戒备森严,保安像哨兵一样站得笔直,对进出的业主举手行礼,对前来拜访的客人,都要盘问来意,通过对讲机与业主核实后才放行。若没有思雨领着,他才不想惹这份麻烦。思雨租的房子在十楼上,一室一厅的小套,厨卫俱全。房主大约买下就是用于出租的,装修得很低碳,也没有准备家具,客厅里放着的一对黄沙发,分明就是从思雨老家搬过来的。卧室里更简单,只一个大席梦思床垫丢在地上,上面堆了两床被子,有点日本榻榻米的味道。思雨让韩云霈在卧室里坐,客厅没装空调。韩云霈不好意思,说不冷,还是在沙发上坐了。

思雨便把卧室的门开着,放点暖气过来,又给他泡了杯铁观音,便进厨房去忙活。其实她家里也只是些现成熟菜,腊肉酱肚,风鹅熏鱼,香肠皮蛋,从妈妈家带回的什锦菜,就把沙发间的小茶几摆满了。思雨只做了一个韭黄蛋白,一个香菇青菜,片刻即成,清新悦目,温香轻萦,果然像行家说的,越是平常原料,越是能见出厨艺的高下。韩云霈尝了一口,笑道,我真有些羡慕白毛呢。

思雨笑道,你呀,真是好打发。

贤主佳宾,不能没有酒,家里只剩大半瓶红星二锅头。思雨说白毛在北京待久了,喝惯这玩艺儿,还特为带了一箱到江南来。韩云霈品酒只有一个标准,就是辣口不辣口,二锅头对他是太烈了些。思雨仍像当年一样,酒风豪爽,还劝韩云霈,你也多喝点,难得有个喝酒的机会,下一回还不知是猴年马月了呢。

韩云霈也就不好意思不陪她。

三杯酒下肚,话多起来。韩云霈问思雨,这一回,是不是打算去北京定居了。思雨说,也还不一定。不过北京是比较适合发展。白毛在景德镇寻古窑址,为什么不继续做下去,就是因为那城市实在太小,一点事情马上传得满城风雨,不会再给你第二次运作的机会。北京就不同了,无论多大的鱼,到了北京就像进了大海,想让人看见你都不容易。那才是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我一直以为,金陵要算个大城市,现在看,还是小了点。

北漂呀,都成了个专用名词了,说不定《现代汉语词典》就要收进去。可是像我这样的老人,免不了要担心,总这么漂着,什么时候是了局。

这话似乎说中了思雨的心病。她感慨道,是啊,总是在无边无际的大潮里,漂啊漂,也有累的时候,就巴望有个安顿的地方,能够歇一歇。可眼看别人都在扑腾,忍不住又下水了。有时候也想,为什么要这样折腾个不停呢?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还是自己心动。韩云霈卖弄了句禅语。

思雨就说,俗。

那你说句雅的我听听。

文人出名要趁早,商人发财要趁早——可惜你我都没赶上趟。

韩云霈被触动了心思,叹道,这倒是大实话,值得干一杯。

不知不觉间,酒瓶就见底了。虽说思雨喝得多,韩云霈也有点过量,脸红不说,心跳得像擂鼓似的,身子也就歪在了沙发上。

思雨边取笑他,边换了热茶,递到他手中,发现他的手冰凉,忙说,这样不行,别冻出病来,还是进房里坐吧。用力把他拉起来,扶进卧室,顺手关上房门。

床垫太矮,韩云霈更坐不稳。思雨将被子拉过来给他倚着,自己也就偎在一边,听他激烈的心跳。恍惚间,就像七年前的那个晚上。她不由得吁了一口气,动情地说,真想就这样,陪着你,慢慢变老啊。

韩云霈鼻头一酸,湿了眼眶。

是老了,还是醉了呢,心,特别容易感动。

卧室里很快暖和起来,韩云霈喝了两杯热茶,心里舒服多了。他惋惜地说,金陵的事情,本来还是有可为的。如果不挖什么太平天国藏宝,老老实实把乔家大院修好了,完全可以长期经营的啊。想打擦边球,就难免不失手。

不是难免失手,是必然失手。思雨忽然激动起来。后来我才醒悟,天国藏宝,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你晓得,你不食人间烟火,可以不受诱惑。家燕姐晓得,她财大气粗,也能不以为意。可最让思雨懊丧的是,曾宪平,曾宪平的同僚和前任,也都知道这个藏宝故事,而且对这种穷人的发财梦,毫不掩饰心中的鄙薄。

他直截了当地说,他们不需要什么天国的财富,只需要现世的成功。他说,他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无所畏惧。只有伟大人物才需要考虑身后的评价,像他这样的副市长,在任上人家都未必记得住,死了以后还有谁会晓得。所以他的成功只有现在时,现在得到才有意义。

韩云霈一怔,支起身来,睁大眼睛瞪着她,问,这是曾宪平说的?他怎么会对你说这些?

我跟曾宪平做了桩交易。一桩大买卖。

你跟曾宪平做交易?什么交易?

思雨不无得意地说,一桩大交易。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而且,几乎就是白送给了我。

曾宪平会这么好心?

当然,我也付出了代价。思雨又有些郁闷,咬了咬嘴唇:这回如果再失败,我可真就、什么都没有了。

韩云霈忽然变了脸色。

他以为他已经猜到,她向曾宪平付出的,是什么代价了。

这种事情,现在的官场上也太多,已经有了一个专用词,权色交易。他有些意外的是,思雨居然也会落进这种陷阱。无论她想要的是什么,得到的是什么,他的心中,有一种东西彻底破碎了。她还宣称自己骨子里是保守的。她怎么可能是保守的。曾经,他很想找个机会,问问她,当年怎么会那么快就委身于他。

现在,不用问了。

但他不能不抚慰她。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怨道,既晓得他是那样的人,你们还跟他合作。

我们也是,一点一点认清他的。思雨朝他身边挪了挪,又像当年一样,小鸟依人地藏在他的腋下,头枕着他的胳膊,喃喃地,说起这段伤心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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