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一种早晨,钳工秦文革轻手轻脚地爬起床来。老婆还在酣睡,脸掩盖在一蓬乱发里。他不想惊醒她。窗外那棵孤零零的梧桐树上一只从未见过的麻雀喳喳地叫,令人心烦,也令人觉得日子陌生。他抓起那件米色夹克式工作服往身上穿,扣纽扣时手指发僵,费了一番气力才完成工作。他连洗漱也忘记了,悄悄地拉开了门。可他刚出去一只脚,老婆忽然冲他的背问:“今天也上班?”
秦文革便有些发慌,手迅速地伸进口袋里,抓紧了那张硬纸片。他疑心老婆昨晚偷看了它。他胡乱地嗯了一声,顺手带上了门。
那张硬纸片是下岗证。从今天起,他已经无班可上了。他不想让老婆知道这件事。老婆一年前就下岗了,下岗后,跟人贩过西瓜,还摆过几个月小摊。老婆没有商业头脑,总是亏本。近来就什么也没干,在家待着,只是夜里常常出去。为了不给老婆增加压力,他从不过问老婆的事。他想老婆可能是去跟厂里的姐妹打牌消遣吧。本来按照有关规定,双职工只允许一方下岗的,可人家说,老婆摆摊也算就业,如今不摆摊了,那是你自己的事。毫无商量余地。他只好接受了这个难以接受的现实。虽然他心里有所准备,但在接到通知的那一刻,他还是感到一只手抓住他的舌头猛地一拖,将他的五脏六腑全拖出来了。
秦文革推着那辆旧得连小偷也不会感兴趣了的自行车上了街。街头的景物显得十分陌生,他茫然地觑着前方,仿佛到了一个不曾到过的地方。边走边揉了揉眼睛,终于见到一块经常照面的餐馆招牌,周围的一切才逐渐熟悉起来。
秦文革心里空得发慌。他太需要往肚子里填充一些东西了。便走进餐馆,要了一份牛肉粉埋头稀溜稀溜地吃。
忽然,有人碰了碰他的肘子。抬头一看,是一张熟人的脸。可他想不起熟人的名字了。他惶惑得很。熟人看看他的工作服,说:“今天你还上班?”
真是见鬼,难道所有的熟人都晓得他下岗了么?他一声不吭,感到脸慢慢地板结起来。他含义不明地嗯了一声,埋头把最后一口米粉咽进肚子里。他掏出钱包付账时,熟人把他的手挡开,说:“我请客。”
他顿时涨红了脸,粗声粗气地说:“要你请什么?你以为我一碗牛肉粉也请不起了么?我请!”他毅然地、不由分说地推开熟人,到餐馆老板那里付了款。
出了餐馆他就后悔了,并且很生自己的气。你凭什么要请他的客?你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呢!你如今每个月的生活费连吃饭都不够,你还请什么客摆什么阔呀你。
秦文革骑着喀喀乱响的自行车,闷头闷脑地往前走。街头车来车往,人群熙熙攘攘。他感到自己是一尾鱼,在一片浑浊不清的水里漫无目的地游着。
不知不觉,他来到了工厂门口。厂房里静悄悄的,大铁门关闭着。铁锈和机油的气味随风飘来。他支着腿看了几眼,不想让熟人撞见,赶紧离开了。
秦文革东游西荡,快中午的时候,才在体育馆外的象棋摊上将自己安顿下来。
下象棋是秦文革唯一的业余爱好。隔三差五,他总要到棋摊上来杀几盘。摆摊的老头姓伍,白发苍苍的,跟他已经很熟。一见他就微笑着打招呼,替他找座位和对手。盘子钱很便宜,两毛钱一盘,谁输谁给。棋盘有十余个,在柳荫下摆了一长溜,可供二十余人同时厮杀。一天下来,伍老头的盘子钱亦十分可观。据他所知,在此下棋的有不少是没事做的下岗工人,所以当他坐下时,不禁有种合并同类项的感觉。
秦文革的棋艺属中上水平,即使在藏龙卧虎的棋摊上,也从不轻易被人打败。无奈今日心不在焉,开局不久,就懵里懵懂拿自己的车往对方马口里填。他要悔棋,对方不让。他心生闷气,棋越走越臭,很快就输掉了第一盘。第二盘,才走十余步,他忘了连象,被对家一炮吊过来,打了个逼将!没料自己眼神如此不济,他恼怒起来,骂骂咧咧摆开了第三盘。但是,欲速则不达,心浮气躁的他很快又输掉了第三盘,对手得意洋洋挤眉弄眼,怄得他差点将棋盘掀掉。
“小秦,心烦不弈棋呵。”伍老头笑眯眯地过来,收了他的盘子钱。他叹口气,点点头,自动让了座位,在一旁看棋。当了一阵观棋不语的真君子,秦文革心里才稍许平静了些。
棋摊上的时间流得快,一不留意,就到了下午一点多,肚子咕咕叫了起来。秦文革往常上班是在厂里吃午餐的,所以他今天也不想回去。因为他家经济上有困难,岳父就将他上小学的女儿芳芳接走了,吃住都在岳父家,也算是一种接济。他和老婆因此落得无牵无挂,午餐一般都是各管各。只是他再去岳父家,讲话都不敢放开嗓门,总觉得自己没面子。
他跑到隔壁餐馆里,买了个三块钱的盒饭,胡乱填进肚子里。
回到棋摊上,他的手痒了,就拉个对手杀了起来。不知是他肚子饱了还是对方棋太臭的缘故,一上来就将别人杀了个落花流水,连赢了两盘。可是好景不长,对家见不是对手,就从旁边请了个高参来。于是他又是连输三盘,输得自己莫名其妙。输了就想扳回来,可是他接下来一输再输,盘子钱都掏不赢。末了只好长叹一声,悻悻地退出战场,再次当个旁观者。他心里盘了一下底,光盘子钱,就已交了两块五毛了,若加上早晨请客的米粉钱,今天的不合理支出达到了四块五。而他每日的生活费才五块钱。
“小秦呵,我看你今天心里有事。”伍老头收了盘子钱后,关切地拍拍他的手。
“是呵,心里憋得很,”秦文革终于忍不住,愤愤道,“老子下岗了!”
“难怪。”伍老头说,“不过你也莫把自己憋狠了,如今下岗的满街都是。人不怕尿憋,自己找件事做,说不定比你在厂里一个月拿那么三四百块钱强得多呢!”
“我一没门路二没靠山,到哪里去找事做?”秦文革抓过一枚棋子紧紧捏着,“怕只有像您老人家一样来摆个棋摊。”
伍老头顿时有些紧张:“小秦你不是当真的吧?”
秦文革忙说:“您老人家不要慌,我不会抢您碗里的食。真摆棋摊,我也会摆到您看不见的地方去。”
这时刚与秦文革对弈过的高参忙里偷闲,棋子一拍,插嘴道:“下岗不可怕,怕的是你下岗了,而你是个男的。我隔壁有个女人下岗了,到夜总会坐台,一个月收入几千块!你到哪里捞这么多钱?听说一个顺口溜么?‘下岗女工不流泪,昂首挺进夜总会,陪吃陪唱又陪睡,工资翻了好几倍;谁说妇女无地位?呸,那是万恶的旧社会!’”
伍老头摇头道:“那种钱,不赚也罢,太脏了!”
“脏?哪种钱不脏?不过是赚钱的方式不同罢了。没有几分姿色,你还没有资格去坐台呢!”高参摇头晃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