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的盛开需要肥沃的土壤，那么我情愿腐朽在她的根下。
——池莉
把土豆清洗干净打皮，放在案板上一刀一刀切成薄薄的片，再将叠得整整齐齐的片切成细细的丝。打着火，倒上油，放上花椒、辣椒、葱花干煸一下，把土豆丝下锅，翻炒，再放进剁得细细的西红柿块，最后放白糖、盐、味精。一盘甜甜、辣辣、酸酸的“酸辣土豆丝”就出锅了。
和老公默默地吃着，谁都不说话。电视屏幕里的画面闪闪烁烁，播音员唠叨着全球的大事要闻，甜美的声音在阔大的屋里来回飘散。
没有了女儿的嬉笑、吵嚷声，家一下子空荡荡的。她最爱吃这道菜，几乎餐餐有。每次都要咋咋呼呼地霸占一番，甜言蜜语一番。我做了十几年，她吃了十几年，这道家常菜，朝朝暮暮陪着她，走过童年、少年时代，直到顺利走进大学之门。
日子飞逝着过去，一晃眼，小人儿已经长大了。
和女儿相处的日子总是甜甜的。小学时候学钢琴，费用较高，每次出门前，她拿着钱都心疼不已地看来看去，攥紧小拳头说：“妈妈，等着。我给你把这五十块钱学回来。一定！”初一的时候，我做了场手术，她趴在身边，泪眼婆娑地说：“妈妈，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儿？我就做什么样的女儿。”
基于疼爱，所以也就比较严格。在学习上，从小到大她一直遥遥领先，很少让我们操心过。一段时间，也有骄傲情绪，说其他家长只要孩子成绩好，做什么都可以原谅。我郑重地说：“做人是根本，优秀则次之。妈妈宁可要一个品行端正的初中生，也不要一个德行不良的清华、北大生。”这句话贯穿着她的整个求学生涯，到现在她还以这句口头禅为警戒。
我们是母女，也是最好的朋友和知心姐妹。尽管年龄不一，思维方式也不大一样，但在很多问题上都会求同存异，互相学习。彼此不喜欢对方的很多东西，但学着认同和接受，在代沟里填上一份宽容和理解。我们一起逛街买衣服，学做各种喜欢吃的饭菜，八卦一切可以八卦的话题，看各自年龄阶段的书和电影。探讨关于亲情、爱情和友情的困惑和无奈。她看我的《人民文学》《收获》，我看她的《暮光之城》和郭敬明，我们也一起看《风和日丽》，为一个细节唏嘘不已。当然她不爱看我的古文书籍，我也看不懂她的英文原版。我唠叨她爸爸，她就劝劝。她会细细追问我们当年的爱情史。男生给她的情书，会给我看来看去。她积攒的钱几乎都用来给我买各种小饰品，我也会满足她各种古怪的小需求。两人之间也有争吵，也有矛盾和误会，可是一会儿就会风平浪静，和好如初。她想不通我为她不叠被子唠叨，我想不通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不注意生活细节。逛街的时候，常常是手挽手出去，一前一后沉着脸回来……
中考结束了，她成绩很好。家长们在尖子班里选来选去，说宏志班农村学生多，这个那个的，我们商量后还是决定选择这个班级。感谢这个班级。在这里，她学会了节俭、大度和隐忍，也学会了团结和互助。学会了低调、同情，凡事替别人想得多，学会了自己处理自己的事，也学会了勤奋和智慧的平衡。
最难熬过的是青春期。我陪着她走过了兴奋迷惘、青涩莽撞、脆弱敏感的阶段。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慢慢懂得了衣食生存是一种大事，勤俭是一种美德，心静是一种大气，宽容是一种真爱。也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乖巧懂事、温良安静、好学上进、理智冷峻。绝不显摆招摇，对他人充满善意，富有合作精神。处事冷静而富于情感，一个典型理科女生的思维。
真正感受到酸辣的味道，还是在学业的选择上。高考与她，是幸运的，也是公平的。没有辜负老师、家长、个人十几年的辛苦和努力，她平顺自然地就步入了向往的大学。我们欣慰她的高考成绩（尽管她自己有点不满意），但也有点无奈地接受了她的选择。作为一个学理科的女生，成绩624分，有自治区三好学生证书，有全国生物、化学竞赛的两个奖，有钢琴七级证书。有着那么多的选择，却偏偏选定了中国人民大学的法学专业，我们想不通。
成绩出来第二天，我们一起去银川参加高校的面对面招生。见到人大招生的老师，进去和他们面谈了大约十几分钟，双方看起来都很高兴。然后到复旦、浙大招生处，我说，你进去看看。她拿着志愿填报册看来看去，思忖了半天，最终也没有进去。晚上，北大医学部的老师打电话，人大的老师也一遍遍打电话，她和招生老师说了以后的打算，自己决定了，然后通知了我们一声，接着就迅速地签了拟录取通知书。理科生最终学习了文科专业，我有点惋惜。她爸爸偏爱理科，一遍遍做工作，恨不得自己去顶替。但我们还是很尊重她的选择，尊重她的职业理想。回家的路上，她兴奋地和同学说这说那，我既有女大不由娘的伤感，又有因为她小翅膀硬了的欣喜。
酸楚的味道弥漫着离别的前前后后。本来说好不去送行，因为弟弟家在北京，母亲也在那里。我们最近年年都去，很熟悉。再说这些年，她也走南走北的，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临到走时还是心慌得不行。她未满十八岁，很多手续都必须要监护人，银行卡也激活不了。想过来想过去，最终决定还是去送送吧，至少心里安稳些。
早晨起来，收拾好大包小包。一遍一遍检查各种需要带走的东西，银行卡、通知书、身份证、档案、书籍、字典、衣服、鞋帽，电脑、手机、小锁子、充电器……直到把所有的不放心和不舍全打进包里。我有些唠叨，她什么也没有说。
心里烦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尽管妹妹和朋友都说要送行吃饭，我还是走进厨房，想给她做盘土豆丝吃吃。拿着洗好的土豆正准备切，她走进来抱抱我，亲了亲说：“老妈，算了。今天做啥饭呢，看小心手指头。你拿什么书路上看呢？我自己的拿好了，爸爸就看《读者》。收拾好了，你不是说去看爷爷吗？”
我说：“你去车上拿敏姨给我的那本莫言的《蛙》。”她应了一声走了。站在窗前，看着她跑跑跳跳下楼去，手提着个红色的垃圾袋，浓黑的头发在风里飘。到底还是单薄，没有长大的背影，不由得眼泪就下来了。
中秋节，我们和母亲一起去她的学校，在学校一个叫“八佰碗”的餐厅里，继续吃着酸辣土豆丝，听她唠叨开学的大小事件，处理各种关系的方法。看着她满脸阳光对未来的憧憬，对个人的定位，我们感到很欣慰。
地铁里，终于要分别了，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不能见面。军事博物馆的某个出口，风呼呼刮着，我们眼巴巴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体会着望眼欲穿的滋味。终于看到她穿着绛紫色的校服，白嫩的小脸上青春洋溢，从人群里飞快地跑过来，抱紧我，顺手揽过她爸爸，说：“妈妈，你乖乖的，我好着呢。”一家人紧紧抱在一起，泪水恣意放纵。
成长的道路上，第一次放飞，她有些渴望，我们有些不舍。但是我很放心，十几年土豆丝的养育，我相信她懂得去品尝生活酸甜苦辣的滋味，会知晓普通平实、淡然厚道的做人原则，明了淡远流长、坚守恒久的人生真谛。
漫长的人生之路需要多少艰辛的跋涉与付出，真心希望她在以后的生活、情感、事业上都打上及格的烙印，健康快乐，平衡相长。鲍鱼燕窝的生活未必就是向往的幸福，土豆白菜的平常生活也自有一番滋味。当高贵的生活以盛装华服的形态黯淡于心底的时候，庭院静好、岁月无惊才是人间正道。
唯愿我的孩子，在生活的大刀下，整齐排列出自己的片片人生，顺其自然地切出一段段精彩，以坚持为油，以努力为火，以快乐为糖，以磨砺为辣，以经历为酸，在自由个性的锅里，翻炒出属于自己的一盘土豆丝。
酸辣土豆丝的情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