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当季节开始走到冬天,思念的味道就越来越浓?是不是当一个人开始人生向暮,悲凉的心绪就越来越沉重?
天色苍茫,寒气渐浓。院子里,繁茂的槐树、榆树,蔫头耷脑地竖着脖子,树下躺着厚厚的落叶,乱草也软软地少了筋骨,匍匐在地。
“秋风入庭树,孤客最先闻”。细雨天的傍晚,一白发老人骑着自行车缓慢行走。我下意识一惊,停下车,看着面前那个佝偻的背影,斜着身子一拧一拧地远去。阴冷的风掀起薄薄的衣衫,形成空荡荡的漩涡,忽闪忽闪。他消失在狭长的小巷里不见了。就想起不远处,同样老了的父亲。
父亲今年六十六岁了。每天,有着无所事事的孤单,有着被世界抛弃的恐慌,在空旷的院里寂寥成一株植物。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空巢老人,守着偌大的院子,满屋子豪华的家具和一棵大杏树。暮霭里,像一座渐次走慢的挂钟,嘀嗒嘀嗒,重复着无助的岁月。
子女们大了,鸟儿般的飞东飞西,忙碌而遥远。他不习惯也没有办法。于是,像顽皮的孩子一样,总希冀自己做一些“惊天动地”的举动来引起孩子们的注意。有时他会抱怨和唠叨,有时也会忘记我们的不好,但无论怎样,他的心依然在这个城市、那个城市上空逡巡,牵挂和疼爱都化作天气预报里对阴晴雨雪的关注。
日子漫长而重复,像一架精密的显微镜,他精微地放大、发现、体味,一寸一寸丈量着。有时候他会抱怨和母亲之间的点滴恩怨,用厘米甚至毫米来收集多年的不甘和无言的荒凉。
路口,买蜂蜜的人担着担子忽悠忽悠,花香的味道四处飘荡。某种熟悉又久远的记忆就回来了。小时候,父亲买回的糖酥馍和油麻花,还有香甜的蜂蜜和苹果,那些记忆,随着时光的推移,情感色彩却愈加醇厚,种种味道就化成了一种情结。
儿时的乡村也是一派宁静。院子建在公路一边,记得房檐一边长一边短,错错落落。他和同事们大声地划拳喝酒、高谈阔论,厨房里热气腾腾,母亲在煎炸烹炒,屋瓦上都盈满欢笑和富足。有父亲的努力和支撑,我们的童年、少年,一直是在优渥中度过的。
昨儿去看他。夜色里,父亲在沙发上坐着,不停地唠叨着老单位的人事变化,亲戚的是是非非。我看着他,头发全白了,身形更黑瘦,背更加驼了。这个絮叨的老人,和当年那个激情满怀的会计师、那个洋洋洒洒的吹笛弹琴者、那个四处闯荡的创业者、那个潇洒帅气的文人是同一个人吗?多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神秘、深邃、莫测的力量,移山平海地把一个人从里到外变成另一个样子?他似乎一直在极力挽留,到底能挽留下什么?
我所知道的,只是时间,唯其而已。
“豆儿怎么样?”
“你买这些东西做啥?我这里啥都有,啥都有”。
“我好着,身体也好。”
电视里,播音员语调平静地说着大事小事,声音在屋里荡来荡去。灯光下,院子越发地安静而封闭,静若凝滞的气场中,寂寞和月光笼罩着他和他周围的一切。
我没有说什么。他停下来,然后我们就成了两个静物,静悄悄地坐着。他和我,就是同一地平线,呈现着的两种生命时间和状态,快着自个儿的快,慢着自个儿的慢。彼此隔岸听箫,恍若两个世界的乐章,声部不同,无从交汇。
沉默里有语言吗?或者,沉默就是一种语言?
聂鲁达的诗歌,句句经典: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灯下父亲的影子,以及消失的岁月,必然会在下一个路口,被时光再换一个样子,让我以他的形式,重现。
多少年后,我也将是暮年世界里的一个。诸多不理解、不释怀的滋味也会一一品尝。那时候,我会懂得吧。会懂得老去的日子,也许不只是我们眼里的表象。大多数沉默或者孤独者,也藏着很多深远的无奈。看似单调静止,内里却浓墨重彩,如一道迷幻的虹,在内心惊心动魄着。
“没有你,我白天空虚,晚上忧伤”,这是意大利总理贝鲁科尼谱写的一句歌词。这位曾经的低吟歌手,把此诗献给自己的爱人。暗夜里,听着他的歌,以为是最深情、最悲凉的诗句。
而我,只想把它献给我渐渐老去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