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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觅富贵进京买乌纱 入圈套银子打水漂

且说布袋正欲离去,又被两人拉住,泣道:“圣僧大恩天高地厚,就此一别,何时再见慈颜?”布袋笑道:“哎哟哟,新郎官新娘子笑还来不及,还哭作无赖做什么。人生如浮萍,万物尽归空,唯有慈悲心,天涯亦相通。勿再牵丝攀藤,作速离去,作速离去!哎哟,慢来慢来,差点忘了一件正经事体。”说着,摸出一个纸囊递给罗生,道:“侬可收好了。重阳日前十天拆开此囊,按囊中所说去做。贫僧与侬来日方长,后会有期。”说罢,出五灵庙扬长而去。

两人经过生离死别,大悲大喜,相对犹在梦寐。虽然行将离家远遁,内心却有说不出的喜悦。便一起将棺中陪葬之物尽行取出,金银首饰约值五万余金,加上衣被,都打成包裹,仍将棺盖盖好,四周抹上泥灰,一应收拾停当,双双向五灵神像参拜毕,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庙而去,按照圣僧指点,雇了一条船到了象山丹城,选一面海靠山的小村住下,因身边钱财充裕,陆续建房买田,又雇些家人丫鬟帮扶,隐姓埋名,深居简出,小日子倒也过得甜甜蜜蜜。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贾知府自丧女后,又痛惜又懊恼,更令他肉痛的是偌大一份聘礼,成了陪葬之物,整日唉声叹气,把停放在五灵庙女儿灵柩忘得一干二净了。随着光阴流逝,懊恼惭消,他就操心起眼前两位宝贝儿子的前程,为自己后半生早做安排。书中交代,这位贾知府何许人也?贾知府名不焕,字真光,钱塘人氏,继承其父遗产,成为坐拥十余万金的财绅。少年时读过几卷书,识得几筐字,应过几次试,只因才疏学浅,次次名落孙山。可他不甘安分守己,索性将学文习经事撇于脑后,专好动歪脑筋算计别人,别家有好田地,他百计图谋来,有好女子,千方弄到手。乡邻都怕之如蛇,畏之如虎。他曾到岳林寺烧香求佛,用一百两纹银请布袋和尚说几句吉言,被和尚拒绝。到了而立之年,见科举无望,他动用万金去打通仕途关节,贿赂吏部各官,居然谋得一个诸暨县令。一到任,便开门见山教训下属道:“本老爷用万金打造这顶乌纱,背井离乡辛辛苦苦来此做官做甚?若不能连本带息捞将回来,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了兵?古人有遗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爷我,怕天诛地灭,来此做官只为财,你等要为老爷广开财源,老爷的大河满了,你等小河才有水喝。”

属下吏役多是鉴貌辨色,敲骨吸髓之辈,立时心领神会,连称遵命。有了老爷这一番话,头顶上有了保护伞,后背脊有了靠山,便有恃无恐变着各种法儿在民众身上刮油,把诸暨的地皮都刮薄了几寸。贾不焕更是虎噬狼吞,凡乡绅监生来谒,无重礼不见;征钱粮十加一,给钱粮十扣一;问讼词无重礼不给批词;审公案不问干证只问银;捉住强盗便当作摇钱树,牵连九族,凡搭上的百计敲诈,不倒腾得倾家荡产不肯罢手;凡土豪劣绅说人情,追债务,只看银子多寡,不问百姓疾苦。银子积攒得多了,便思量大银子生小银子,指派心腹开当铺,设赌场,造妓院,放高利贷,他则坐收渔利,如此这般三年县太爷做下来,搜刮有数万金之巨。在府内他建有富丽堂皇仁德堂,堂内挂满由他授意乡绅送的金字牌匾,诸如“贾青天”“官廉如水”“才高八斗”等等不一而足。上司来考评,他先引领看仁德堂,继则待以美酒佳女,贿以金银珠宝,上司去民间察访,他暗地派人扮作当地民众,早已恭候在那里,一哄上前歌功颂德,上司察访乡绅,派心腹跟随,乡绅敢不恭维?百姓惧祸,敢怒不敢言。何况下来考评的官员,见白花花银子装满腰包,且吃了玩了拿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回去后向上司报个政绩优等。贾不焕又将金银珠宝杂于土产之内,到吏部各官员府上一个个去孝敬,虽然使了数千金,到底吃小亏占了大便宜,得到升迁,授任台州知府。诸暨百姓见贾不焕离去,好生欣喜,纷纷奔走相告,吹动哀号,敲起破罗,穿着丧服上街,一伙人还聚在城门口,一见贾不焕乱扔臭蛋、狗屙、菜皮,如送瘟神一般。

贾不焕却并不介意,一到台州,一番走马看花,见台州府滨临大海,物产富饶,乃商贸之地,不由欣喜若狂。到任后,贪赃枉法手段较之诸暨厉害百倍。渔税增三成,田赋加二成;凡商船征税,都须盘验,稍有不符,或留难诈钱,或没收问罪,弄得大商小贾叫苦不迭。台州府地处沿海,常年八九月间有多次台风过境。台风来时,风狂雨急潮大,捣腾得船碎塘垮屋倒,台风过后一片狼藉,惨不忍睹,居于海边者九死一生。每当海塘倒垮,地方官吏则将灾情层层加码上报,户部或不知下情,或收贿诳报,朝廷便胡乱拨下数十万银两用于赈民建塘,贾知府视为囊中之物,赈民之粥,见水不见米,将建塘改为修塘,不用石砌,只以浮泥堵住缺口了事。余下钱财,尽数进了腰囊。民众稍有微言,便借故或打或罚或关,来个杀鸡儆猴,令当地民众叫苦不迭。到了下一年台风过境,海塘不冲而垮,民为鱼食,朝廷闻报拨下银两,又落入贾不焕腰囊。那些吏役与贾知府穿着连裆裤,为虎作伥,也变着法儿搜刮,个个钵满罐溢,谁还会放屁出臭?几年下来,百姓遭罹灭顶之灾,贾不焕则多了百万横财,人祸犹胜天灾。

有道是子不教,父之过。父之教子,有言教和身教。身教是以自己做榜样,给儿女们看着,日积月累,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不学而学,不教而教。故古人云,有其父必有其子,屋上檐头水,点滴不错移,即此之谓也。贾不焕有两子,一名财俊,一名财貌,甚是古怪。别的不学,专学父亲所作所为。日常将父亲点点滴滴行为全看在眼里,心有灵犀,不点自通,且身体力行。见父亲银钱似潮水一般滚滚而来,拍手笑道:“乐乐乐,爹做官,儿享福;笃笃笃,爹有钱,儿挥霍。”还百计怂恿父亲变着法儿捞钱,故深得父爱。唯有女儿,好似沙堆里黄金,为人善良,怜贫扶弱,还屡屡劝谏父亲勿要贪财害民,贾不焕哪里肯听?

贾不焕深信有儿万事足,有钱好办事。自女儿死后,便思量早为儿子做谋划,并将身后事做好安排。心下盘算道:“老夫已积攒下百万银两并无数珍宝,膝下有两子,每人给数十万,儿子孙子孙孙子就吃用不尽了,余下的自个享享清福。待等致仕回乡,买它千亩良田,多筑几幢高楼,娶他八九房小妾分住其间,到那时倚翠偎红,呼童唤婢,晚景融融,何其乐也。”他顾自这般琢磨,全不知:

银子堆山高,民怨如海积。

转眼无常到,历历数罪孽。

贾不焕长子贾财俊,平日不喜读书,字不识一筐,却开口闭口诗云子曰,平日里戴一顶秀才帽,人前卖乖,假充斯文。贾不焕劝其读几卷诗书装装门面,贾财俊却摇头晃脑讲出一番道理来,道:“老爹真乃迂腐之见乎,迂腐之见也。只要身上穿锦披绣,肚子里有没有之乎者也照样受人恭维,就像老爹不曾读什么破书,不也照样做官当老爷,银子滚滚来?日后拿它一万两银子出来,不买个进士也弄个举人当当,再让老爹到上司哪里通通关节,不难捞个知县知府,赚它几百万银子,再娶它十几房小老婆,回来优哉游哉享清福,岂不妙哉?还酸溜溜读什么劳什子书?”贾不焕见儿子说得颇有见解,赞道:“妙哉!我儿未出知府府,已知宦途事。不鸣则已,一鸣定然惊人。真乃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不失为父风范,不失为父风范!可喜,可喜!”此后便暗自盘算,趁眼下有权有钱,须极早替儿子买个前程,以免后顾之忧。经一番深思熟虑,将府衙之事料理一番,托付给师爷暂时署理,自己则身穿便服,带上几个心腹,挑着箱笼,悄悄进京。一路上行色匆匆,晓行夜宿,不日便到了京城,见道路边有家悦来客店,甚是气派,且环境幽雅,地处进京要冲,进出十分便捷,便进去觅几间宽敞客房住下。因是现官,未经宣召进京,有违朝廷法度,自己不能抛头露面,只得派心腹四处打听朝廷近况。

心腹来报,说是当今朝廷,唯吏部秦尚书最有权势,只要肯费一笔银子,秦尚书一点头,授个知县知府,五品七品的官员,易如反掌。贾不焕心中有了数,将自己关在房内,正苦思冥想如何才能打通关节,接近秦尚书时,突然店外传来一阵吆喝声,推窗张望,见自外拥进一伙人来,约有十余人,全是校尉装束,簇拥着一位长者,如众星捧月一般。长者圆脸广额,须眉斑白,身穿便服,仪表非俗,看上去已年近花甲,长者身后是一长溜抬着箱笼的差役,箱笼上都贴着大红封条,上写:“吏部尚书府秦封”几个大字,并都盖有印信。贾不焕见了,不由眼前一亮,赶紧出房暗地观察。只见众人把长者拥进客厅,南面而坐,只听校尉吆喝店小二道:“小二,快快快,速为尚书老爷准备上好酒菜送上,不得迟缓!”贾不焕房间正好在客厅旁边,一举一动都在眼里。不多时,只见小二送上一席盛筵,长者在主位坐下饮酒,两个校尉站立一旁,毕恭毕敬斟酒侍候。长者酒饭罢,往坑上一躺,由校尉传出话来,说是老爷在途劳累,要在客栈暂住将息,众人齐声答应,各自走散。

无巧不成书。贾不焕向掌柜悄声打听投宿者,说是吏部秦尚书回京在此借宿一宵。贾不焕听了喜不自胜,寻思道:“真是一说曹操,曹操就到。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工夫,真乃天从人愿,天助我也。想不到这位权势显赫的秦尚书,竟会无意间与自己在客店巧遇。若能巴结上这位秦尚书,我儿子这顶乌纱帽就有希望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须趁热打铁才保得成功。”主意想定,乐得心花怒放,随即开门踱出房来,想觅个秦尚书的家人攀谈探问一下,再定巴结的法子。焉知才出房门,就见秦尚书一位老家人自外而来。老家人须眉皆白,看上去年岁甚高,低着头走得急促,想是去向秦尚书禀报什么事情。贾不焕初时曾见过他与秦尚书在说话,秦尚书总是唯唯应诺,甚是尊重模样。此刻劈面碰到,岂能当面错过?急忙趋前一步,向老家人恭尊施礼道:“老先生,鄙人这厢有礼了。”老人站住略还一礼,注视良久道:“先生何人?老朽与先生素昧平生,似不相识,敢问尊姓大名,府居何处?”贾不焕低声下气,胡乱答道:“鄙人贾不焕,钱塘人氏,官居台州知府,前在京城曾与老先生有一面之缘,故而认得。”老家人失惊道:“喔,原来是知府大人,老朽老眼昏花,失敬,失敬!不知大人此次来京,办什么要务?”贾不焕道:“请老先生到鄙房一坐,鄙人有下情奉告。”贾不焕把老家人引到房内坐定,先取出纹银三百两奉上,道:“微薄小礼,不成敬意,还请老先生笑纳。”老家人再三推辞,贾不焕强行将纹银纳入老人衣袋,老家人无奈道:“老朽无功受禄,罪过,罪过。大人若有用得着老朽处,只管开口,老朽尽力便是。”

贾不焕随即将进京替儿子谋取前程一事委婉相告,道:“此事还请老先生在尚书大人前多加美言。待事办成,定当另行重谢。”老家人听了沉吟良久,似乎颇感为难,继而摇头道:“大人哪,此事着实难办呢。大人有所不知,我家大人一生清廉,从地方官升迁为朝廷一品大员,为官数十载,始终两袖清风,卖官鬻爵等事,素不沾边。大人所托之事,恐难如愿。”贾不焕恳求道:“此事诚难之又难,请老先生念在鄙人不远千里相投,务必设法成就,鄙人必有厚报。”老家人沉默良久,自言自语道:“这个嘛,眼下大人年事已高,在职时日无多,子孙繁多又苦无积蓄,老景清苦无疑。若于致仕前有一注大钱备晚年享用,办完此事即撒手离去,或能打动其心,亦未可知。”贾不焕忙插嘴道:“老先生所虑所谋极是高妙,此事若成,秦大人告老还乡后可安享富贵,老先生则积一大功德,可谓一举数得,皆大欢喜。鄙人唯求一事成功,至于银子,则不在话下。”老家人道:“大人少安毋躁,此事成与不成还差十万八千里呢。且容老朽在大人前先旁敲侧击一番,探探路数,若有眉目,即当相告。”说罢随即离去。

贾不焕见老家人离去,拿眼斜着望去,见他径直进了客厅,此时那位秦尚书正倚在坑边看书。只见老家人走到尚书前低声禀报什么,然后上前俯在尚书耳边又说了许久,只见尚书大人先是瞪眼立眉,似甚恼怒,继而连连摇头,似摇拨浪鼓一般,不禁心里冷了半截。后又见老家人着恼固执模样,又凑到尚书耳边说了一会,只见尚书大人脸色渐渐和悦,继而频频点头,老家人也面露喜色,仿佛所议之事已获允准。尚书大人顾自低头看书,老家人则悄悄退出客厅。贾不焕见老家人出来,急忙趋前迎进房中。老家人犹满脸冒汗,边提袖揩抹,边连声道:“大人啊,吓坏老朽也!吓坏老朽也!侥幸相托事稍有进展,老朽幸不辱命。”贾不焕道:“老先生为鄙人事尽心竭力,鄙人定当厚报。未知尚书大人尊意如何?”

老家人道:“尚书大人初时执意不允,并斥责老朽坏了他的清誉。后被老朽陈说厉害,劝说他在位来日无多,若不趁眼下大权在握为后事早做打算,一旦致仕返乡,身上无银儿孙不亲,贫穷潦倒苦不堪言,到时悔之晚矣。大人听了老朽一番劝说,也觉有理,踌躇再三,才勉为其难听从了老朽劝说,言语间已一锤定音:答应十万两授个知县,三十万两授个知府,五日内付清银子,三月内下发吏部文凭,且再三叮嘱老朽,仅此一回,下不为例。值与不值,请大人自去斟酌。”贾不焕见事一拍即合,眉开眼笑道:“诚万千之喜,万千之喜,还有什么可斟酌的?尚书大人一言九鼎,鄙人亦一言为定,就出三十万两授个知府吧,银子于五日内送至尚书府,如何?”

老家人听了,连连摇头道:“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大人真好糊涂也!此事攸关身家性命,只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私底下才做的交易,怎可张张扬扬?我家大人为官两袖清风,从未受过下属亲朋一星半点好处,此次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若将银子送到尚书府来,弄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不光我家大人清誉受损,所托事也就泡汤了。”贾不焕一拍脑门道:“哎哟,鄙人糊涂!思虑不周,差点坏了大事!多承老先生教训,下一步如何走法,悉听老先生高见。”老家人故作神秘道:“罢罢,此事就由老朽替大人越俎代庖罢了。大人可于今后五日清晨,进城沿尚书府高墙向北约三百步,可见到一黑色月洞门,便是尚书府后门,将银子送去那里,老朽自会到门口接应。”贾不焕道:“如此甚好。鄙人决不失约,只是有劳老先生了。”老家人道:“不碍的,不碍的。恐我家大人传唤,老朽不宜久待。请大人速将令公子姓名,籍贯等情写好,待老朽转交尚书大人,待到吏部发下文凭时,老朽也就功德圆满了。”贾不焕连声道谢道:“这事全仰仗老先生的鼎力相助了。不光鄙人感激不尽,犬子亦当感恩戴德,永世不忘。”遂即返回房内,取出文房四宝,将儿子姓名,籍贯,祖上功名,一一写明,并胡乱杜撰出无数茂才厚德事来。又从箱笼取出一千两银子,出房一并交给老家人,以示谢意。老家人再三推却,贾不焕执意馈赠,只得收了,告辞而去。

贾不焕见事情办得顺溜,欣喜若狂,好不得意,寻思到底是钱能通神,儿子这顶知府的乌纱帽,眼见得就要稳稳地到手了。当下就修书一封,差心腹火速赶回台州,取三十万两银子运到京城来。自个一身轻松,闲着无聊,便思量寻些野食作为消遣。白天雇一乘轿子在京城四周兜圈子,摸熟尚书府后门路径,晚间则独自去妓楼寻花问柳看戏喝酒,快乐得像活神仙。转眼间过去四日,派去的人押着银子赶到旅店,贾不焕将银子装进箱笼,次日天未大亮,便吆喝家人抬着银箱出了旅店,他亲自押送,因已摸熟路径,一路行来,远远见老家人已候在尚书府后门处,一见贾不焕率众而至,忙趋前迎上来,将贾不焕拉到一边,道:“大人,大喜了!老朽已问过尚书大人,尚书大人已将公子的公文批下,官授苏州知府,不日即可下发文凭,三月后到任履职。老朽不负大人所托,心上石头总算落地了。大人将银子暂放片时,待老朽先问过尚书大人,再做回复,请大人稍候。”说着,返身进了后门。贾不焕候在门外稍远处,见后门半掩,由门缝朝里望去,那日见过的那位尚书大人,正坐在石桌上看书品茗,老家人则在大人耳边说些什么,后又见大人说了些什么,老家人则频频点头。片刻后,老家人出来,身后跟着四名校尉,对贾不焕悄声道:“尚书大人吩咐,银子交由老朽接收进去,切毋对外传扬。大人还命你家公子早做准备,待文凭一到,立即赴任,不得有误。我家大人办完此事后,就向朝廷奏本告老还乡去了。”贾不焕不迭声道谢,连说决不有误,又取出五百两银子谢了老家人,眼见得四位校尉将银箱搬去,老家人作礼告辞,闭上后门。

贾不焕见进京大事顺遂办妥,不胜之喜。回到旅店,当晚酒醉饭饱后,兴冲冲又去了一上等妓楼,左拥右抱销魂了一整宵,次日一早就离开京城,返回台州。一到书房坐下,就把贾财俊唤来,将此次进京买官经过相告,叮嘱儿子尽早做好赴任准备。贾财俊听了不由眉开眼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摇头晃脑道:“好也!妙也!老爹真乃神通广大也。传说苏州鱼米之乡美如天堂,三十万两银子,老爹九牛一毛也,买个苏州知府,值得乎?值得也!去那里做官当老爷,一呼百诺,乐乎者?大乐也!传说苏州小妞美如天仙,这泡妞享福之事嘛,儿子是轻车熟路行家里手,至于捞钱的诀窍,还须请老爹略略指教一番才是。”贾不焕笑道:“我儿说得好,学问日见长进,将来必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至于捞钱诀窍嘛,为父肚子里多着呢。”父子俩有说有笑,乐不可支。

次日始,贾财俊就像换了一个人,俨然是位知府大人了。出则肥马轻裘,吆五喝六,四处走访狐朋狗友辞行,整日花天酒地。贾不焕一面替儿子打点上任诸事,一面有意在亲朋好友和府吏中传扬,说是儿子官授苏州知府,即将走马上任。那些趋炎附势者,或托情求事者,或追随去苏州为奴为役者,纷纷带着厚礼前来道喜,贾府整日贺客盈门,贾不焕笑逐颜开,迎来送往,忙得整日价应接不暇,不几日,就笑纳了上万两礼金,好不欣喜。

光阴迅忽,一晃就过去了两月有余,赴任前各项准备,已是万事齐备,独盼东风了。贾不焕整日如鹭鸶引颈,白鹅伸项,只盼着京城发下授官文凭。左等右等,望眼欲穿,仍然杳如黄鹤。到后来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接连派出几名心腹去京城打探,都是空手而归。转眼间三月过去,依然如石沉大海。贾财俊又频频催促,整日聒噪,闹得贾不焕如热锅上蚂蚁,寝食俱废,实在等得坐不住了,索性将府衙事一丢,带着心腹再次赴京,去探个究竟。一路上快马加鞭,早起晚歇,饥餐渴饮,不日到了京城,仍到悦来客店住下。当日天已晚,次日起个大早,叫两名家人跟随着,急匆匆来到秦尚书府前,塞给管门校尉一锭十两重元宝,将拜帖送呈秦尚书,自己则在府外等候传唤。

日上三竿,秦尚书早朝罢,一回到府中,就到中堂饮茶稍憩,见校尉呈上拜帖,道:“有台州知府贾大人前来拜谒大人,现在府外等候传唤。”秦尚书顺手接过拜帖,见上面写有“台州知府贾不焕百拜”一行字,心中诧异道,老夫与地方官吏素无交往,也从未与此人谋过面,贸然投谒,莫非有求托之事?颇感厌烦,本欲推托不见,转而一想,既然远道来京,或许事关朝廷大事也未可知,拒见似亦不妥。即吩咐校尉道:“有请贾大人。”

校尉领命,将贾不焕领进府来。贾不焕小心翼翼地随校尉进了府门,远远望见中堂上坐着一位大人,年不过五旬,生得浓眉长脸,一脸威严,颇为诧异道,这位大人,怎么不像是上次见过的那位秦尚书?莫非秦尚书已告老还乡,这位则是新莅任的尚书大人不成?心中就像有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拉住校尉悄声问道:“官爷,堂上高坐的可是秦尚书秦大人?”校尉道:“对啊,正是秦尚书秦大人。”贾不焕疑惑道:“下官于三月前也曾来过京城,在悦来客店两次见到过尚书大人,却不是这一位。莫非上次见过的秦大人已卸任回乡了?”校尉道:“你一定认错人了。我家大人任吏部尚书已近十年,何来卸任回乡之说?”贾不焕又问道:“下官鲁莽,请勿见怪。顺便再向官爷打听一人,尚书府可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在大人跟前侍候?”校尉摇头道:“在尚书大人左右侍候的,只有小厮丫鬟,并无什么老人家。”贾不焕一听,心知有异,身子骨冷了半截,禁不住又问道:“那么,尚书府可有一座偌大花园?还有供出入的后门?”校尉又摇头道:“尚书府并无花园,除了正门,还有一道边门可进出,仅一箭之地。”贾不焕越听越觉得不对头,像是一跤掉进冰河里了,暗暗叫苦不迭。

贾不焕虽已知事情凶多吉少,却不甘就此罢手,既已进了尚书府,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硬着头皮跟着进了中堂,趋前向尚书大人见礼毕,分宾主落座。秦尚书问道:“贾年兄此次造访,不知有何见教?”贾不焕已像输光钱的赌徒,心一横,无甚可畏惧的了,见尚书大人发问,便将三月前进京买官,如何在旅店巧遇秦尚书,如何以三十万两纹银替儿子买下苏州知府一职,如何将银子送至尚书府后门,一情一节说得明白,末了道:“卑职此次特地为犬子授官文凭一事,进京询问大人,有冒犯之处,还请大人见谅。”秦尚书听了一头雾水,听到后来,渐渐剑眉倒竖,脸色铁青,拍案怒道:“大胆狗官,简直一派胡言!本官在朝为官,数年内从未离开过京城一步,又与你素昧平生,何曾与你见面交易卖官之事?竟大言不惭,无中生有,当面诬害,毁本官一生清誉!是可忍孰不可忍!贾不焕,你可知罪?”贾不焕见尚书大怒,吓得魂飞魄散,谎忙下跪道:“卑职鲁莽!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卑职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进府胡说八道,若说故意诬害大人,更是冤屈下官了。这般说来,定是卑职不慎,落入歹人圈套了,不光钱财被骗,还得罪了大人,还求大人宽宥恕罪。”

秦尚书见贾不焕汗如雨下,面如死灰,哆嗦不住,心知买官一事,非是故意杜撰,怒气渐消,仍厉声道:“哼,若如你所述,本官也不多责怪,只是你一个小小知府,哪来三十万两纹银买官?分明是个贪赃枉法,搜刮民膏之贪官!巍巍社稷,朗朗乾坤,全因尔等朝廷硕鼠,贪赃舞弊,巧取豪夺,搅得四海不宁,民怨沸腾。如今横财遭骗,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可见皇天有眼,报应不爽!本当将尔押往刑部问罪,姑念你贪欲未遂,且损财招祸,宽宥不究。若再不洗心革面,本官定要将你的秽行上奏于万岁。本官看你啊,下场堪悲哪!还不速速滚出府去!”贾不焕在台州做官,天高皇帝远,威风八面,惧怕过谁?如今落在这位掌着他功名前途,荣华富贵的顶头上司手里,又拖泥带水被揪住秽行尾巴,顿时成了卤池里蚂蟥,老鹰爪下黄鼠狼,动弹不得,频频叩头如捣蒜,不住声认罪道:“卑职有罪!卑职该死!大人句句金玉良言,卑职铭记在心永志不忘,今后一定夹紧尾巴做官,再不敢胡作非为了,恳请大人饶恕,卑职这就告辞,这就滚蛋。”急忙起身,退出尚书府。

贾不焕一出了尚书府,只觉天旋地转,手颤足软,惧悔交煎,汗涔涔昏沉沉茫茫然走在路上,辨不清哪是东西哪是南北。平日里抓银攒金,暗贪明霸,耗损多少心机,才积下这注大银子,白花花银灿灿堆起来就是一座银山,看着何等有趣,摸着真个醉心,到头来竟成了井底之花,画中之饼,拱手送了人!铜钱银子痛心血,如何能舍得下?思前想后,心如刀割,真想号啕大哭一场。幸亏家人左搀右扶,一步步挪着回到客店,洗了一把冷水脸,喝下一杯清心茶,才渐渐回过神来。坐在椅上,仔细回想当时情景,音容笑貌,言语来往俱是有鼻子有眼睛,历历在目,且当时进京买官,无人知晓,歹人哪能预先设下圈套?若说当初一伙人由妖魔鬼怪变幻而来,地处京城的尚书府后门,该不会是假的吧?越想越觉得蹊跷,屁股如在针毡上,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虽然感觉头脑昏沉,眼冒金星,双脚如踏在云雾上左摇右晃,也管不得了,命家人搀扶着,出店雇一乘小轿,去尚书府后门看个究竟。

去尚书府己是轻车熟路,又催促抬轿的放快脚步,穿街过巷,如飞而去,转眼就到了那日送纹银处,出了轿,吩咐家人远处等候,顾自走到月洞门处,只见两扇黑门半闭半掩着,轻轻推开一看,不看犹可,只这一看,令贾不焕瞠目结舌,一屁股坐倒在地!你道这又为何?有分教劣父娶破烂,娇儿戏父妾,募医治恶病,布袋揭榜文。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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