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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闻怨声贪官知罪孽 梦地狱不焕痛忏悔

且说众村民簇拥着新人去感谢圣僧,却不见布袋踪影,正自焦急,突然有人喊道:“哎哟,不好了!”随其指点,只见山坡最高处贴着一幅纸条,写着“贫僧去也”四个大字。才知圣僧已悄然离去,只得向天遥拜,齐声念佛。妍儿尤其哭得伤心,道:“佛爷爷,你怎不与俺道个别就走了,妍儿何时方再能见你慈颜?”黄夫人见诸事完毕,就拜别父亲,带着孔善和妍儿,返回明州去了。罗生夫妇则向宋知府告了假,待等家事安排停当,即赴台州任职。宋知府因不曾答谢圣僧厚恩,又见女儿并孔善妍儿离他而去,心中若有所失,平添一层伤感,好在有罗生来做辅佐,聊以自宽自慰。见灾民们衣食住行无忧,便将村里诸事委托郑员外料理,回台州去了。烂泥塘灾民感念布袋恩德,无以为报,在修复海塘,重整家业后,由陈员外发起,请工匠在山坡上凿了一座布袋和尚坐像,朝夕跪拜。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正当两对新人在众人簇拥下送入洞房,村民们围着松脂,欢声笑语分享喜宴时,布袋摸了摸光头,道:“梁园虽好,非留恋之地,去也去也,免得粘住疙瘩,将僧衣袖子拉脱。”临走时留下一条字幅,众人怎会知晓?当时明月当空,凉风习习,布袋走在路上,通身舒坦。一路上渴饮山泉,倦卧路边,笑口常开,到处为家,不知不觉出了台州府境,朝着象山丹城而去。

象山县城名曰丹城。三面临海,一隅靠山,兼山海之利,其天赋美景不亚蓬莱仙岛。丹城之名,可上溯到秦始皇时代。秦始皇统一六国后,自诩武功盖世,唯恨寿命不永,便多次派遣高人术士,上穷碧落下黄泉,寻觅不死之药,无奈次次无功而返,气得他大开杀戒。那些自翊神仙高人术士者,大都做了刀下之鬼。正当始皇帝大失所望时有术士徐福上书,说是海外有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岛,仙人所居,有不死之药,愿率童男女入海求之。秦始皇信以为真,即命徐福打造巨艨,满载食物,与童男童女入海求不死药。不久,徐福带领数千童男女乘巨艨入海而去。不料船队行驶海上,被大风刮到靠海的象山,徐福见岸上有小山,便在山上驻扎,凿井取水,此山后人便称为小蓬莱。不久,徐福闻知始皇巡视江南,怕始皇获悉,吃罪不起,赶紧将船队移驻慈溪达蓬山,不久离达蓬山到达岱山东霍山驻些时日,然后出海去了瀛洲,最终到了扶桑,就在那里落地生根了。到南北朝齐梁时,道家陶弘景来到徐福住过的小蓬莱山炼丹,投丹于井,故象山县城又称丹城,此山又称为丹山,井称丹井,又称蓬莱丹井。

丹井水甘凉澄清,以瓮贮之,即有水珠透瓶而出,号曰“透瓶泉”,饮之润肤疗疾,名声很大。到了唐玄宗朝,象山县属临海府管辖,临海太守闻知辖下丹泉神奇,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骑着快马,带着随从住进山上蓬莱观,每天以丹泉烹茶沐浴,数日后返回临海,夫人丫鬟一见无不惊异,都说他变得脸面白嫩,年轻了许多。取过镜子一照,果真如此。欣喜之余,他立即写了一道奏章,向唐玄宗禀告丹泉之神奇和自己的体验,说是这里有驻颜的灵泉,不必再去各处求仙炼丹了。唐玄宗接到奏章,立即下旨,要临海太守保护好丹泉,以便御驾亲临。后来唐玄宗因国事缠身,无暇亲临试用,只留下丹井与护栏在世,后人有诗记其事云:

猪王扰玉阙,马嵬碎玉环,

上皇惨不乐,忽忽鬓毛斑。

临海良太守,五马行丹山,

漱泉归去来,婢妾惊朱颜。

飞章上至尊,不用求金丹,

天子下诏书,雕珙映潺谖。

且不说蓬莱山丹泉之事,只说布袋到了丹城,径直上了丹山。哲人有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丹山不高,却岩壑玲珑,山径曲折,松柏蔚然如盖。布袋“呼哧,呼哧”循山径登上山巅,远望东海浩渺,岛屿棋布,如浴凫浮鸥,自觉心旷神怡。正自走神,一眼瞥见曲径转角处,有一老者在那里汲取丹泉,布袋上前问道:“老哥,汲取此水做何用途?”老者笑道:“后生们都取此泉美容,老汉取去泡茶。”布袋道:“此泉能瘦身否?”老者摇头道:“不曾听说可瘦身。”布袋自语道:“不能瘦身,如同聋子买耳朵,贫僧不取也罢。”离开丹井,踏着卵石小径向前,见前方绿树深处露出朱色殿角,穿过夹树幽径,迎面露出一座巍峨壮观的道宫,道宫大梁正中竖着一块直匾,上书“蓬莱观”三个金字,有一楼雄镇三千岛气概。道宫前有一平台,有成百人围观在那里,颇以为奇,和尚喜欢凑热闹,上前说声“承让”,一颗汗涔涔光头就朝人缝里钻进去,观者见背后钻进个满脸汗水的胖和尚,纷纷朝两侧避让。

布袋挤到里边一看,是两个汉子在席地乞讨,再一细看,不由大吃一惊,哎哟喂,不是冤家不碰头,原来乞讨者竟是贾不焕和其子贾财貌!两人低着头,身前摊开一张纸,纸上写有《忏悔书》三个大字,下写密密麻麻小字。和尚看了,念一声:“善哉!”招呼道:“贾大人,别来无恙,可还认得贫僧?”贾不焕抬头见是布袋和尚,急忙起身下跪,泣道:“圣僧,老夫昔日贪赃枉法,恃势作恶,不可自拔,蒙圣僧再三警示,犹执迷不悟。如今自知罪孽深重,痛心疾首,然已悔之晚矣。望圣僧大发慈悲,救老夫父子于万劫不复地狱之中,为人也罢,为畜也罢,永不忘恩。”说罢,泪如泉涌,观者无不动容。布袋劝慰道:“大人休要悲伤。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幸侬知过能改,驱逐作祟心魔,我佛慈悲,不弃向善之人。贫僧这就带侬去见一位亲人。”贾不焕吃惊道:“圣僧,去不得,去不得!老夫自知恶行累累,这世上唯有怨者恨者仇者,何来亲人?纵蒙宽宥,又有何面目相见?还是让老夫多尝些苦楚,稍赎罪孽,免坠万劫不复深渊,心愿足矣。”

布袋笑道:“大人,佛祖有训,屠夫放下屠刀,犹能成佛。大人之罪,如冰山雪海,炉火虽烈,诚非一朝一夕能消融,知悔而能行善,也须积年累月,持之以恒,方见功德。与亲人见面,又有何妨碍?”贾财貌道:“老爹真是糊涂了,纵然遇到对头,无非真诚忏悔,恳求宽恕,何用这般害怕?”贾不焕道:“我儿说得有理,老夫这就随圣僧前往。”布袋见贾不焕收拾《忏悔书》,便问贾财貌道:“如今公子病体可曾痊愈?定然恨煞贫僧也!”贾财貌讪笑道:“圣僧何出此言!小子病愈后,回忆昔日依仗父势胡作非为,糟蹋无数少女,致受恶报,若非圣僧除净病根,性命早已不保。如今愿坦陈丑陋,以警世人,无暇胡思乱想,也无作恶逞凶之本也。”布袋念一声“阿弥陀佛”笑道:“三日不见,士当刮目相看,公子心魔一除,腐朽化做神奇也!”父子俩跟随布袋而去,围观者无不叹息散去。

历来骄横淫逸的贾不焕,怎会突然悔悟昔日罪孽?父子俩又怎会流落丹城以乞讨度日?这里须作个交代。原来,贾不焕自被朝廷革职后,虽然打不成和尚,要不回纹银,甚是懊恼,好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回家经清点金银财宝,地田房屋,酒肆当铺,一番折算,尚有数十万两纹银。再经仔细盘算,仗此财富,仍不失为台州首屈一指财绅,何愁晚年不能优哉游哉,享尽神仙般清福?乌纱虽除,威势尚在,如同断爪螃蟹,谁敢轻觑?日常依然吆五喝六,作威作福。闲来无事,就寻妓养鸟,玩虫种花,好生逍遥快活。

一日,随带小童外出散心,怕被人认出,换一身旧衣衫,戴一顶大檐帽,手执羽扇,摇摇摆摆穿街走巷各处乱逛。一路上只见市井萧条,店房稀少,到处是灾民携老将雏沿街乞讨。正看得发呆,冷不防跳出一个瘦骨嶙峋乞丐向他乞讨,贾不焕给了一个铜钱,训诫道:“你这后生多没出息,年轻轻的何不在家劳动过活,却以乞讨为生?”乞丐道:“唉,你老人家定是吃了灯草灰,说得轻松。海塘被潮水冲倒了,地被冲毁了,家被冲没了,全家人死光光了,哪里还有个家呀!朝廷拨下的赈灾筑塘银子,被千刀万剐的贾不焕落入腰包了,害得我等遭灾穷人好不凄惨!不瞒你老人家,满街穷苦人已合计好了,若遇到禽兽不如的贾不焕,每人咬上一口,咬得他尸骨无存,以解心头之恨!”贾不焕一听,像当头挨了一闷棍,怕露出马脚,不敢作答,赶紧催小童一齐离去。急匆匆穿过两条长街,心下才稍为安定,因刚才走得慌张,浑身冒汗,感觉口渴,见巷口有一家茶坊,便走了进去,选一张靠边八仙桌,与小童朝里坐下,正欲唤茶,偶尔一抬头,见朝外粉壁上写有一首诗,写得龙飞凤舞,起身观看,见上面写着:

万人唾骂贾不焕,吸血吮脂狠如虎。

十指如铲腰囊满,刮低台州三尺土!

贾不焕看罢,暗地吃惊,哑然无语,茶也没心思吃了,带着小童赶紧出了茶坊,脚下生风,糊里糊涂不知又走了多少里路,突然听到路边茅屋内,有人在不住地呼唤道:“嗄,嗄,嗄,贾不焕,来吃食!来吃食,贾不焕。”贾不焕听到叫他,虽然直呼其名,大不恭敬,心中仍喜道:“是谁呼唤老夫?还请吃呢。”命小童在外等候,上前推开柴门,原来有一老汉在喂猪,心中诧异,问道:“这位老伯,在下初到宝地,不知风俗,刚才听到老伯将猪唤作贾不焕,是何缘故?觉得好奇,贸然动问,万勿见怪。”老汉见是位陌生人动问,道:“客官有所不知。老汉世居在此,与独生子以种田卖菜为生,虽然清苦些,一家甚是和睦,有媳有孙,享天伦之乐。可恨挨千刀的狗官贾不焕,贪赃枉法,诬我儿逃税,无端关进牢房,诈财逼钱,终被折磨致死,媳妇闻知,投河而死,孙儿丧母一病而亡,留下老朽风烛残年,孤苦伶仃。唉,自恨老迈,不能手剐老贼,替儿替媳替孙报仇雪恨,只得指猪为贼,但愿苍天有眼,让老贼生受千刀万剐火烧油烹之苦,死受十八层地狱之炼,生生死死都成畜生,以解心头之恨!”贾不焕一听,吓得魂不附体,见老汉老泪纵横,双眉倒竖,咬牙切齿,吓得魂飞魄散,心惊肉跳,知道又遇到了对头,不敢对答,只唯唯退出,一溜烟顾自走了。

跌跌撞撞走有数里路,心头仍突突乱跳,回头见小童紧跟在后,仍顾不得揩汗稍歇。一路走去,唯见青冢棋布,饿鸦乱啼,饿殍在途,满目凄凉,心中好生不乐。时近晌午,感觉身乏肚饥,前后观望,不见酒肆食铺,唯路边有一小村,便循着小路进入村中,见有户人家飘出饭菜香,心下思忖,不妨向农家买些粗菜淡饭,聊以抵饥稍歇。上前敲门,待有半晌,才见一老妇来开门,探头问道:“客官何事?”贾不焕道:“小可贪着赶路,错过食铺,腹中饥饿,思量在你家用餐便饭,多给些银子作酬谢。”老妇道:“不妨事,不妨事。客官出门在外,诸多辛苦,在此随便吃些,何须酬谢。只是农家无什么好菜蔬款待客人,还请体谅。”说着,老妇开门在前引路,贾不焕与小童随后,进入客堂坐下,老妇蹒跚着送上两杯清茶,自去厨房整理饭菜。

贾不焕喝了一杯茶,渴乏顿减,空着无聊,便四处闲看,见墙龛里放着个木人,官样打扮,思忖道:“何方圣人,在此接受老妇香火,朝夕跪拜,好不受用。”看那木人,模样酷肖自己,心中诧异,取来细看,见背上果然写着自己姓名,好不欣喜,寻思道:“想不到在此荒僻小村,竟也有人对老夫立长生牌位供奉。由此看来,老夫并非万人唾骂,也不乏感恩戴德者,这户人家定然得过老夫好处,须细加询问明白才罢。”心中犹自思量,只见老妇搬菜上来,便指着木人问道:“老人家,这里供奉的是哪位神仙?难得你这般虔诚。”

老妇见问,瞬时一脸气恼,答道:“什么神仙!这是十恶不赦畜生贾不焕!什么供奉,老妇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生啖其肉!”贾不焕一听,犹如晴空里打下霹雳,惊惧道:“老人家既对他这般憎恨,还供他在此做甚?”老妇道:“客官是过路人,哪里知晓这里事。这小村中人,原都住在围塘下,朝廷拨下修筑海塘银子,都被畜生贾不焕贪刮去了。大潮一来,海塘冲倒,转眼间十村九毁,十人九死。老妇一家五口,午时犹同桌共餐,夕时俱葬身鱼腹,独留老身孤苦伶仃一人,与同村幸存者栖身在此,恨不能生啖贾不焕之肉。唉,自古以来官官相护,找贾不焕畜生雪恨谈何容易?好在笨人自有笨法。家家户户削个小木人,刻上畜生姓名,逐日针刺粪淋,咒他沉沦地狱,永不超生。畜生被朝廷革职那日,全村人放爆竹相庆,如今正合计着去踏平其家,以泄心头之恨呢!”贾不焕见老妇挥泪诉说,这个死对头了不得,难不成要被活剥生吞,片刻不可停留,遂即装出愁眉苦脸模样,推说突然肚痛难忍,丢下几个小钱,无暇叫唤小童,夺门而逃。

出了老妇家,如过街老鼠,急急逃窜。寻思若被村里人认出,老命休矣。一路且奔且走,忙忙如丧家之犬。因吃了几肚闷气,反倒不觉得饿了。见天色尚早,只得没情没绪没趣没味垂头丧气朝前走去,浑淘淘记不清走了几里路,突然听到远处钟声殷殷传来。悠悠扬扬钟声,使乱糟糟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抬头见远处绿树掩映下,露出黄墙青瓦,殿角高翘,知道是一座佛寺。寻思佛寺静地,不妨前去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聊解心中恐惧,定下主意,一直投佛寺而去。走到近处,才见佛寺金碧辉煌,巍峨壮丽,层层殿阁,依山临水,仿如画中仙境,在此为官数年,竟不知有此宝刹。循小径缓步进了山门,门内两侧是一溜黄色矮墙,中间一条铺设精巧的卵石路,直通佛殿。贾不焕先到天王殿烧了几束高香,又来到大雄宝殿叩了无数个响头,最后转到后殿,后殿是阎罗殿,透着森森阴气。一脚跨进盈尺高的门槛,见殿堂正面挂着一副长匾,左书“善报恶报终须报”,右书“只争来迟与来早”。一抬头,见阎罗天子高踞宝座,眼如铜铃,面如锅底,紫髯丛中露两排钢牙,正朝他怒目逼视,顿令他毛骨悚然,心惊胆战。又见大殿四周塑着判官、无常、牛头、马面,个个面目狰狞,令他不寒而栗。后面墙上则绘有刀山、锯架、血海、油锅之类刑具,刀山上戳着,血海里浸着,锯架上锯着,油锅里煎着,俱是血肉模糊,痛苦万状的罪人!在罪人背上,还隐约现出几个字来。

贾不焕想看看所写何字,近前细看。不看还可,只这一看,吓得魂魄俱碎,变成一具泥塑木雕躯壳了。原来罪人背上都写着“贾不焕”三字!呆有良久,始觉两眼漆黑,天旋地转,心如刀割,勉强才站稳脚跟,不敢再往下看,出了大殿,如飞出寺而去,混沌沌辨不清哪是东西哪是南北了,幸亏小童扶着,一步步挪回家去,走有数里,才渐渐回过神来,只是身心俱乏,幸好远远已见到城墙,距家不远了,循大路快步行走,突然见前方路面现出几个大字,走到近前才看清,写着:“贾不焕,贾不焕,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此时贾不焕身心麻木,欲哭无泪。用靴底欲将字迹擦去,谁知越擦越明,只得长长叹一口气,作罢而去。

贾不焕垂头丧气回到家中,不饮不食,默默呆坐着,姬妾们见他这般形状,百般询问,他又羞于启齿,问得心烦,顾自回到内室,关上房门,和衣偃卧,辗转反侧,吞声暗泣,抹得两袖都湿透了,才一合上眼,眼前便见到几个牛头马面,手持铁索巨枷进来,不由分说,“嗦啷啷”一甩铁索,将他锁住,才拉出府门,突然有数以百计冤鬼呼喊着朝他冲过来,好不骇人,但见:

阴森森,冷飕飕,惨雾愁云。

闹嚷嚷,乱糟糟,怨鬼合伙。

乌溜溜,露两颗黑洞洞凹眼。

血淋淋,舞几截白森森朽骨。忽闪闪,喷无数碧澄澄磷火。

一声声尖啸道:“快拿命还我!”

贾不焕知是怨鬼索命,急忙躲避,两脚却像绑在地上,动弹不得,鬼魂一拥而上,周身乱打,有挖目的,拧耳的,咬臂的,扯发的,无所不至。贾不焕抵挡不住,一声声大叫“饶命!”幸亏鬼魂被押差驱散,不然早被撕成了碎片。

走在黄泉路上,只觉鬼哭神嚎,阴风飕飕,一路上凄凄惨惨戚戚,还不时有冤魂冲出来向他索命。贾不焕见鬼魂中有相熟的,陌生的,亦不乏远亲近邻,只得点头磕脑一路求饶。渺渺茫茫走有许久,两脚酸痛,思量歇一会,向押差哀求,不惟不准,反遭一顿打骂。又走一段路,口中干渴难忍,忽见前方有婆婆摆摊卖茶汤,好生欣喜,欲上前讨口水喝,不待开口,婆婆已笑吟吟起身,捧上一杯热腾腾茶汤递上,贾不焕连忙拜受,一口气喝下,顿时如痴如醉,见旁边摆有小凳,将身坐下,把在世上犯下的种种伤天害理罪孽,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出来。此茶汤唤作孟婆汤,喝下此汤,不须刑罚,就会将现世所作罪孽兜底道出。当下孟婆将贾不焕所供罪孽,做下一纸供状,交给押差带上,继续赶路。

离开孟婆,就到了森罗宝殿。进入大殿,见里面又分为十座殿堂,各殿堂居中摆列公案。贾不焕见殿额上写道:一殿楚江王,二殿秦广王,三殿宋帝王,四殿五关王,五殿阎罗王,六殿卞成王,七殿泰山府君王,八殿平等王,九殿都市王,十殿转轮王。殿役一见贾不焕带到,便敲击堂鼓,少时十王俱到,依次坐下,皂隶作速排列。贾不焕一见威势,早已吓得骨头弹琵琶,急忙跪于堂下。押差将供状呈上,各王观看。贾不焕四观举目无亲,到此地步,纵有金山银山也毫无用处了,始懊悔道:“想老夫活在人世间,自以为弱肉强食天经地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故而千方百计为做官,一旦大权在握,便肆无忌惮贪赃枉法,残害良善,犯下种种罪孽,谁知天眼常开,如今大罪已经铸成,纵有三头六臂千条腿,亦难逃恶报临身,悔之晚矣!”想犹未了,只听得五殿阎罗王大喝道:“你这狗官,在阳间犯下深重罪孽,恶贯满盈,须遍历十八层地狱,循环历劫,永不超生!”皂隶一声吆喝,即将贾不焕牵出宝殿,一投入枉死城,鬼卒便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他丢进油锅熬煎,顿时痛彻心扉,待煎得皮焦骨酥,方才撩起,用盐水一淋,又牵往铁锯下缚住,从头顶锯至脚跟,轰然倒下,分成两爿,阴风一吹,合二为一,又被牵至刀山受戮,霎时血肉粉碎。待历遍诸般毒刑,痛苦难以名状。鬼卒正欲牵他重复受刑,便大声哀求道:“阎王爷爷,罪鬼已知罪矣,求阎王爷爷大发慈悲,指点罪鬼一条生路吧!”

话音未落,眼前突然现出八个金光四射大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猛然醒来,此身仍在床上,原来是南柯一梦!冷汗已湿透衣衫。此时正值五更天,鼓声笃笃。开眼睡在床上,思绪翻腾,一幕幕往昔情景,历历在目。当年承袭祖宗遗泽,广有地田,心犹不足,便百计千方谋就一官半职。当官后,便思量淘本求利。有权有势不贪,更待何时?于是滥施权威,有十想百,贪千谋万,欲壑难填。积得金满银溢,姬妾无数,享尽富贵极乐,私心犹不满足,又思量替子孙谋求千秋福泽。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替子谋官不成,却受愚被骗,数十万两银子泡汤,落得长子客死异乡,小儿绝宗于秽疮,女儿横死于出嫁!原以为为官一方,天高皇帝远,做下贪赃枉法谋财害命之事,可一手遮天,谁知天知地知民知,落得个怨声载道,人人切齿痛恨!民怨民恨尚可躲避,天谴神惩实难逃遁。这地狱之苦,哪里才是尽头?贾不焕越想越惧怕,突然金光闪烁,眼前又现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八个大字,他痴呆了半晌,自语道:“古书有云,虽有恶人,斋戒沐浴,亦可以事上帝。与其将来受阴罪,不如现今受阳罪,受神惩罚,不如自己惩罚,痛改前非,或可免万劫不复之罪。”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尤其遭心魔作祟,难免犯下种种罪孽。知过而能改,且能悔悟,便是君子。倒是那些罪孽累累,遭到恶报身处绝境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信誓旦旦说要改邪归正,待等事过境迁,又滋生心魔,旧病复发,此类人当永堕地狱。贾不焕则真想痛改前非,当下起身来到中堂,将美姬小妾、丫鬟家人都召集到一起,对众人道:“贾某为官十余载,专一以贪赃枉法做事,虽积下一份偌大家产,而被贾某弄得流离失所、破家亡身的民众数不胜数,仇积如山,冤沉如海,怨声载道!古人有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纵然避得过世人眼目,终究逃不脱因果报应。贾某思前想后,自知罪孽深重,决意革面洗心,散财破家,以自惩自赎自身罪孽。如今召请各位,当众告谕,贾府树倒猢狲散了,每位小夫人发纹银千两,其余人等各发纹银五百两,从此各奔前程去吧。”那些个小老婆早存离心,只是心怀惧怕,不敢轻举妄动罢了。听了贾不焕这番话,还发给遣散银子,求之不得,欣欣然接过银子,随带细软,一哄而散。

待众人散讫,贾不焕又将田产房屋、典铺米行、赌场妓院悉数变卖,债券账目当众一火而焚,将变卖所得,全数发给流离失所难民,落得个身无分文,此时反觉得无财一身轻。他想到过以死谢罪,只是惧怕死后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与其受死罪,还不如受活罪,便领着儿子贾财貌,寄宿于府后一座小庙内。此庙名为积德庙,庙里长老在此已住有十余年,却不认得这位贾老爷。这日丈老正在煮粥赈济灾民,见贾不焕父子进来,便招呼道:“两位施主,请喝些稀粥去。”贾不焕见一群贫民正在喝粥,腹中也饥了,便接过丈老递过一碗粥,席地坐于丈老身旁吃了起来,觉得甘香无比,便问方丈道:“请教丈老,这是何种稻米熬的粥,这般甘香?”丈老道:“实不相瞒,这粥是用阴沟里饭粒晒干后,熬的粥。”贾不焕惊讶道:“此话怎讲?”丈老念一声“阿弥陀佛”,便向他细说了原委。原来,积德庙与贾府仅一墙之隔,长老德行高洁,为人勤俭朴实,乐于扶贫助弱。贾府一条阴沟从庙脚跟流过,沟水里伴有许多饭粒,他就用竹篾做个撩勺,将饭粒捞起,再用清水淘洗干净,摊于竹席上晒干,几年下来,已积有满满三屋子,此次海塘大片倒塌,灾民如蚁,他便取出熬粥济民。

贾不焕听了丈老讲述,如五雷击顶,羞愧得无地自容,始知福溢祸生天不佑,财多恶积罪难赦。见人多在前,不便向长老忏悔,又怕人认出,忙忙喝粥完,向长老道了谢,拉着儿子出了庙门。自知台州已无立足之地,思量一路乞讨,去外地存身度日。他还将自己所犯种种罪孽,及民恨神谴,散财自惩等情状,编成唱词曲,一路唱道:

半生操劳朱颜换白首。

心魔作耗神志乱,贪赃枉法成恶习。

敲骨吸髓为敛财,金垒银积聚成丘。

猛回首,落得个怨声载道如鼎沸,生前身后恶名留!

昔日繁华渺如烟,姬妾逃散作鸟兽,噩梦醒来悔已迟,

报应剑头顶悬,未入地狱已被囚。

劝君莫步吾后尘,孽债难清万载臭!

他将曲词还书于纸上,奉劝世人,尤其为官为吏者,告诫他们切莫重蹈自己覆辙,以免堕入罪孽深渊,悔之晚矣。结尾处这样写道:

美妓娇妾换来断子绝孙,

高楼肥田收获罪枷孽锁。

金垒银堆难负仇海冤山,

贪赃枉法落得地狱永沦。

贾不焕父子一路行来,这日刚好来到象山蓬莱观,就在观前乞讨,恰巧被布袋见到。于是布袋就带着父子俩,逶迤到了一个地方,布袋手指前方,道:“大人侬看,是谁来了!”父子俩朝前看去,突然大惊失色,大呼“有鬼!”转身就逃,贾氏父子为何如此惊愕?有分教,怀怜悯,书生毅然救倒悬,酬大德,孝女奋身荐枕席,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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