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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再甜不过哈密瓜-丁燕

桑葚才肥杏又黄,

甜瓜沙枣亦糇粮。

村村绝少炊烟起,

冷饼盈怀唤作馕。

林则徐在《回疆竹枝词》中,描绘了新疆很普遍的一种饮食习惯:以瓜代饭。我家的屋后就有个大瓜园,很容易吃到甜瓜西瓜。吃瓜之前,母亲总会叮嘱我:先吃西瓜,后吃甜瓜;甜瓜要少吃,西瓜则可多吃。哈密人并不把甜瓜叫哈密瓜,就叫甜瓜(像北京人从来都说去八达岭,而不说去长城一样)。甜瓜糖分足,吃多了容易上火;吃了甜瓜再吃西瓜,嘴里就会没味儿。

我并不知道自己吃的就是“著名”的哈密瓜。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间或咬两口馒头或者馕,也就饱了。吃完瓜后,手指间黏黏的,几乎分不开。瓜皮很薄,像根面条,母亲不让乱扔,收拢在盆子里,喂羊。

父亲将瓜摘下来,装在麻袋里扛回家。解开扎在头部的麻绳后,瓜就四散着滚了出来,躺在床底下。吃的时候,拨拉出来一个,先放在渠沟里泡半个小时,再切,又冰又脆。西瓜要从中间切,甜瓜则从一头切到另一头。

村里有个年轻男子,切瓜的技术非常高超,一手拿瓜,一手拿刀,瓜在转动的时候刀也在转,最后,瓜还是完整形状,卧在掌心中,却已经被细细的口子分割开。他在溪水前的白杨树下切瓜时,常围观一圈人——真是一种享受。

哈密瓜非常适合生长在哈密。

有人从哈密拿走瓜的种子,试图在别处试种,也结瓜,但口感和黄瓜差不多,不甜。哈密瓜就喜欢哈密这样的气候和土壤,对哈密可谓情真意切。但我对哈密瓜的感情,是离开了故乡后才与日俱增的。

盆地塑造了哈密,给了它甜蜜无比的哈密瓜;但同时,盆地这种锅底的造型,也局限了哈密,让它很容易满足于自己的圆。在少女时的我看来,这个炎热、干燥的地方,处处充满了守旧、固执。我要离开它,像飞蛾扑火——热情中携带着不可名状的毁灭性。但我知道,那蛾一直暗潜在我的体内,仿佛深处的胎记,不论我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一种瘙痒的呼唤。

我是二十二岁时离开哈密盆地的——这是一个成年人的出走。我两手空空荡荡,跑到了另一个城市,开始了颠簸不定的异乡生活。离家的那一天,我对母亲说,我要走。那是9月,哈密的金秋季节。她只是点点头——她不知道我的决心有那么大,根本不是出去走一走,而是打算一走不回头。

那是一个黄昏。在以后的十几年里,我不止一次地回望那个如血的黄昏。我推开那扇褐色木板门,站在田埂上,夕阳就垂挂在眼前的树梢上,无言地辉煌着,似乎要将胸中所有的鲜血都吐出来,只为求得这一刻的平静。

我不能回答自己的大胆,只是朦胧中有种警醒。许是甜蜜的哈密瓜吃多了,想自己找点苦?我试图反抗的力量那么微弱,但又那么尖锐执拗。这个盆地于我,更像是个蜜罐般的水潭,我若贪恋它现实的甜美,就将陷入其中不能自拔。我将如何拯救自己的未来?

我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子,羞于抱怨农村的艰苦和青春的苦闷,最终找到了“文学”来夸张自己的责任。

既然手推车不好玩,既然种菜不懂行,既然初恋已破灭,既然没有什么好工作等着我干,那么,何不到另一个城市重新开始一切?!

“另一个城市”——一个真正的城市。我跌跌撞撞地上了一趟开往他乡的火车,将这个烤焦的盆地甩在脑后。我以为我从此可以脱胎换骨变新人,殊不知,我的雏形是在这里的阳光中锻造出来的,我那火暴的脾气、透明的无知、坚忍的耐力,无不是这个果园里结出的果实。我无法摆脱哈密,就像我无法不看见哈密瓜一样。超市中,我和哈密瓜仅仅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但我知道,在我和这个水果之间,相距十万八千里。而这,正是我和哈密的距离。我们如一对苦恋的情人,可以相互凝望,却无法合而为一。直到我不再能随意享用甜瓜时,我才发现,“哈密瓜”含义繁杂。

每一年的春夏秋冬,对于哈密瓜来说都一样——诞生、开花、成熟、死亡……这个水果有它自给自足的小世界,它是它自己的国王,在一个封闭循环的制糖流程中维持着物种的尊严。它独立运作着,千年不变——和那些树木、花草、鸟与风一样,在自己的世界里繁衍生息,轮回复转,没有卑微,亦无高尚。

每一个哈密瓜都是一个神,用自己个体的方式守护着古老的家园。哈密因为拥有了哈密瓜,而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小城。哈密的密与“蜜”谐音,而哈密瓜又充满甜蜜,这让哈密这个词语有了一种被植物包裹的滋润,一种别有洞天的丰盈。

“接近自然就是接近上帝。”

我不信上帝,却无法忘记童年吃过的哈密瓜那特殊的滋味。我所居住的城市里,楼群密布,植物稀少,几乎看不到昆虫和鸟类。人们目光所及,皆为水泥、钢筋、汽车和广告牌。人们对于季节和自然的感受力和敏感度大大下降。刮风如何,有玻璃挡着;下雪如何,有空调开着;人们可以面对电脑电视,持续十几个小时,独自微笑,或独自哭泣。

我常幻想,如果我是一个长在瓜秧上的哈密瓜,我将在自己的身体里涌动波浪,寻找甜蜜,传播甜蜜,还要像候鸟那样去找寻祖先的栖息地。我要查看一下,一个哈密瓜“来”的道路,难道就是它“去”的道路?如果上帝注定它不是那些开在深山野林的自生自灭的小花小草,而是凭借着独特的魅力,骄傲地在人世间走了个来回的王子,那它一定有一套自己计算得失的系统——我想参透这些玄机奥妙,可是现在,我却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它——当它被长途运送到异乡,作为商品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感到心跳加速,有了再一次逃离的冲动——虽然这次不用再向母亲通报——我也许该走得远一点,重新走到上一次逃离的起点,去看看我以前匆忙告别的故乡,看看记忆中那个有着褐色门板的院子——是不是事情就是从那里开始错起?我已经得到了太多的结论,留下了太多的过程,却要异想天开地希望重新回到从前?

我曾在很多城市吃过哈密瓜,味道几乎令我愤怒。我不相信这是产自哈密的哈密瓜;就像现在,我看见那个放在玻璃橱窗里的哈密瓜时,居然有了回乡的愿望。

我不相信,我真的那么没心没肺。

虽然时代大变,到处都是摩天大厦和立交桥,许多人都拥有了私家车,忙着在豪华包厢里K歌,而我却越来越言不达意,郁郁寡欢。深夜中惊醒,常常有种突兀的伤痛之感,发现自己多么焦灼狼狈,似乎身后被一群土狼追击,一直无处藏身。

没有瓜,会像我家院后瓜地中结出的哈密瓜那样甘甜;没有人,会像故乡老屋中的母亲那样,将我左右惦记,日夜思念;我想要重回故乡,看看那里的天与地,尝一尝那里的哈密瓜。我愿一个人潜行在夜间的乡村小路上,让自己的脚重新触摸到一种久违的柔韧。

也许我应该有这么一次远离。如果我闭上嘴,回到我的乡村,我的老屋,我将会发现寂静多么喧嚣——任何声音都会被衬得膨胀了好多倍。风吹过堆满柴火的屋顶,呜呜咽咽;溪水从院内的小渠流进瓜园,熙熙攘攘;木门咯吱一声就开了,邻居家的狗吠和婴儿的啼哭一起一伏……

唯有哈密瓜沉默不语。它像一个神话部落的王子,日趋成熟。当它长到足够大时,整个哈密就成了它的后花园。

亲爱的哈密瓜,和你重逢,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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