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一年(公元1702年),一场雨雪过后,冬天来临了。雪粒夹在细密的雨水中飘然而至,远看只是细微的白,仿佛纤小的银针。地面渐渐积了一层雨水,寒风再起时便结成薄薄的冰,马儿踏上去会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仓央嘉措坐在车上,窗帷遮住了肆虐的寒风,也遮住了万千的景色。随行的人中,有一个小喇嘛,与仓央嘉措年纪相仿,路过哲蚌寺、堆龙德庆、羊八井、南木林时他都会朝着窗帷轻声说:
佛爷,到了哲蚌寺①,这里肃穆极了,您该看看。
佛爷,到了羊八井,这里云雾缭绕,犹如仙境,您该看看。
……
仓央嘉措只由他说,沉默不语。
扎什布伦寺②的金顶在阳光的照耀下,升起一层诡谲的雾,竟有些云蒸霞蔚之势。二十岁的仓央嘉措扬起脸,望着金顶,没有一丝笑容,瞳孔中满是翻滚的云翳。
为了恭迎六世达赖受戒,日光殿提前一个月就已经布置妥当了。仓央嘉措端坐在五世班禅大师面前,面沉似水。五世班禅用尽了言语,劝说,教导,最后无奈地问道:“可好?”仓央嘉措拿着佛珠,慢慢地站了起来,不顾五世班禅诧异的目光,径直走到殿外,转身,双膝跪倒。尘埃与阳光受到惊扰,一下子跳跃了起来。仓央嘉措缓缓抬起头,铿锵有力地说道:“请师父饶恕徒弟忤逆,恭请师父连同沙弥戒也一并收回去吧。”
大殿里鸦雀无声,几乎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然后,先是前排的僧人跪了下来,随后整个日光殿里的僧人都如潮水般跪了下来,膝盖与青石板碰撞发出了阵阵沉闷的声响,令人心惊胆寒。
仓央嘉措不为所动,他笃定地望着五世班禅,一言不发。
五世班禅半晌无话,整个大殿一片死寂。仓央嘉措再次伏下身,磕了一个头。这原本轻微的声响,此刻如同一颗炸雷在空中炸响。
仓央嘉措伏在地上,声音平静而坚如山岳:“师父若是不收回沙弥戒,弟子便在这扎什布伦寺前自尽。请师父择选其一。”
布达拉宫外晴朗的天空中飘来几朵乌云,云遮住了太阳,挡在了布达拉宫上空。仓央嘉措放下了经书,书被风吹翻了两页,发出沙沙的声响。仓央嘉措的心有如细针划过,先是疼痛,然后是无限的惶恐。
他关紧了门窗,屋中一片昏暗。
突然,门被推开,光线刹时间涌了进来,第巴桑杰甲措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无数尘埃在光柱中四处奔逃。
桑杰甲措转身关上了门。屋中比刚才更静,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往日威严的桑杰甲措,此时一脸憔悴,比先前似乎苍老了十岁。他一步一顿地走到仓央嘉措面前,双膝一曲,重重地跪了下来。
“佛爷,你可知,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仓央嘉措拨着佛珠,一言不发。
桑杰甲措一直跪在地上,屋里越来越暗,点灯的侍从不敢进来,黑暗如猛兽般吞没了一切。
良久,仓央嘉措转动佛珠的手指停住了,他淡淡地说道:
“纵然是万丈深渊,也要前行。那是我的一生,也是她的一生。”
仓央嘉措回到拉萨时,天色已晚。大雪过后,地面泛着惨白的光。他坐在肩舆上,手里拿着五世的铜铃,那铜铃随他到了扎什布伦寺,又回来,一路颠簸。他紧紧地攥着它,回到达布达拉宫时,手上已经有了弯月般的印记。
走下肩舆,他站在布达拉宫前的台阶上向下眺望,心在那一刻,豁然开朗。
回拉萨的路上,仓央嘉措并没有想桑杰甲措,直到走近布达拉宫的南墙,看见五世达赖为第巴留下的那双掌印时,才想了起来。
他本不该用性命相逼,置彼此于绝境,可他知道,向前一步是深渊,向后一步也是深渊。
桑杰甲措让步了。在那间暗室中,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只有言语越发沉重。
仓央嘉措来到了日光殿,桌子上放着《蓝琉璃》③,那是桑杰甲措的著作。桑杰甲措知识渊博,仓央嘉措不仅视他为师,更把他当做兄长,内心十分敬重。此行,多亏他慈悲、体谅,才让他重新获得了自由。
仓央嘉措合上书,月亮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天边的暗云压了过来,外面簌簌落下的雪隐隐可见。他走到窗边,将双手伸出了窗外,几粒雪珠立即随风落进了他的掌心,冰凉沁心。
远处的房舍,寂静的街道,落雪泛着微弱的星光。仓央嘉措静静地看着,心底无限欢喜,他开始想念她了。
天亮后,雪停了,鲜艳的晨曦又照耀着大地,世界一片绚丽。仓央嘉措换上俗装,甚至没有等到晨钟敲响就出了门。
达娃卓玛开门时,还以为是酒客,当看清是仓央嘉措时,顿时惊讶不已,泪水渐渐充盈了眼眶。
仓央嘉措对自己的消失只字不提,达娃卓玛也并不追问。两人似乎都忘记了不快。
下午,乌云滚滚,雪花又从灰色的云团中飘落,最初是零星的小雪,后来纷纷扬扬,成了鹅毛大雪。
酒馆原定下午早点打烊,达娃卓玛的阿妈病重了,然而大雪一下,他们又只好待在了酒馆里。
天光被漫天风雪遮盖,屋内亮起了酥油灯。
两人又饮了几杯酒,身上暖暖的。达娃卓玛本来还想唱上一曲解闷,可是仓央嘉措的脸上却爬满了愁思。
达娃卓玛看在眼里,并不说破,只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仓央嘉措抬起头,达娃卓玛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他勉强地笑了一下,把达娃卓玛拥入怀里,轻声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灯火摇曳,残酒早已干涸,窗外是鹅毛般的大雪。仓央嘉措望着窗外,灰暗的云层似有光亮划过,露出一段白色的罅隙。周围很静,只有那刺眼的白窸窣作响,那是一个人无法规避的命运。
过去并未消失,未来也一直都在。
有小孩子名叫阿旺诺布,他的家乡在南方的草原上。那里的寺庙每天都会敲钟,但钟声和拉萨的不同,它并不庄严,甚至很多时候,孩子们玩耍忘了回家,听到钟声就知道该回去了。
阿旺诺布的阿爸和阿妈都很疼他,从阿旺诺布记事起,每一天就都是快乐的,没人逼他做什么,他饿了就告诉阿妈,阿妈就会拿来好吃的糌粑;累了就躺在阿爸的腿上,阿爸会给他讲好听的故事,讲很多很多,有狼王,有文成公主,有格萨尔王,多得数不清。
阿爸还教他唱歌,他学不会,阿爸就让他跟家里的小牦牛打架,只有赢了才有饭吃。
阿爸说,男孩子不仅要学知识,还要有个好身体。
可是阿爸不知道,小牦牛是跟阿旺诺布一伙的,每回都让着他。
后来,阿爸染了恶疾,不到一年就去世了。阿妈没了依靠,和他相依为命。那时他还小,并不懂“不在”的含意,只是随阿妈哭了几天后就又到处去玩了。
再后来,村子里突然来了几个人,说是要带他去学经,阿妈问他想不想去,他觉得很新鲜,就说想去。结果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有见过阿妈。
学经的时候,他认识了生命中的第一位姑娘。那时,他是那样平凡,她也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彼此情投意合,无忧无虑,不用关心地位、金钱、牛羊的多少,只是喜欢。他们天真地以为,只要彼此喜欢,就会天长地久。
有一天,又来了一群人,这次他们强行带走了阿旺诺布,给了他很多珠宝,让他住进辉煌华丽的宫殿。阿旺诺布伤心极了,他喜欢的人都离他而去了。
阿旺诺布在宫里住了很久,每一天他都想出去,可是没有合适的理由,外出是不被允许的。
他活得很枯燥、乏味,终于有一天,他找到机会可以出去了。
他一直想着学经时认识的姑娘,可是故乡传来消息,那姑娘已经嫁人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他以为她还在等着他,他的心碎了,很长时间都萎靡不振,直到有一天,机缘巧合,他又认识了另一位姑娘,她漂亮,活泼,善解人意。
可他不能娶她。他一直以为,只要喜欢她,多跟她在一起,就是圆满的爱情了。
直到有一天,她也离开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吝啬、自私。
就这样,他从未得到过什么。一次次地想冲破牢笼,可都是到了最后才发现,一切都是命,宿命。
他很想爱一次,轰轰烈烈地爱一次。
年幼时不懂父母,想再爱父母时,父母已不在。
年少时想和她天长地久,却不想,她走了。
……
大片的雪花纷纷落下,外面寂静无声,除了偶尔响起的几声狗吠,世界仿佛被冻住了,仓央嘉措止住了言语,达娃卓玛抬头轻声问道:“后来呢?”
仓央嘉措笑着看了她一眼,说道:“后来,他遇见了你。”
雪是傍晚停的,云还没有散尽,天地间一片漆黑。
靴声橐橐,在夜里听得格外真切。拉萨城里有一盏灯火,影影绰绰,直奔布达拉宫。到了布达拉宫,又从宫后的小门娴熟地拐了进去。
灯火在狭窄的走廊里渐渐聚集,灯后的人如同融化了的雪人,眉头紧蹙,面带忧伤。
那是孤单的一个身影,提着一盏灯。
是布达拉宫着魔似的钟声,让仓央嘉措想起了一件事:夜里必须返回,以防不测。
靴子上沾满了雪,走到日光殿时,已经踏出一条水渍。
灯光很暗,仓央嘉措没有留意,他直接进了日光殿,躺了下来。夜里,又起了风,风声入梦,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翌日,晨雾散去,四下又是一片清明。盖丹惊惶地跑到了仓央嘉措面前,因为跑得太急,跪下的时候身体还在抖。
他抬头望着仓央嘉措,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
仓央嘉措疑惑地问道:“盖丹,这么匆忙地来,莫非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盖丹回道:“早晨侍从瞧见有一串陌生的脚印,一直到了布达拉宫。我们以为是贼,结果到宫里一寻,又发现有水渍一直到了佛爷您的日光殿,我以为是刺客,所以才赶快过来,看看佛爷可好。”
仓央嘉措想起了昨晚的事,又想到了达娃卓玛,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盖丹一直低着头,没注意到佛爷的表情,他虔诚地跪着,等着佛爷的指示。
仓央嘉措笑着说道:“你起来吧,你仔细看看这屋里可少了什么?”
盖丹站起来,大致地看了一下,说:“只要佛爷安好,就好。”
盖丹退下后,仓央嘉措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看见桌上的笔,就走了过去,略一沉吟写道:
夜走拉萨逐绮罗,有名荡子是汪波,
而今秘密浑无用,一路琼瑶足迹多。
今年的雪似乎格外多,诗刚写好,外面又滚云密布了。仓央嘉措有些难过,天地如此广阔,为什么自己活得这样艰难。
那些天,除了乌云过境,周边也十分不太平。第巴桑杰甲措与拉藏汗持续明争暗斗,硝烟弥漫,桑杰甲措给盖丹下了死命令,六世不能再出布达拉宫一步,因为拉藏汗有关假达赖的密信已经送到了京城,前途未卜。
时局动荡,仓央嘉措无心读经,他经常是在昏昏欲睡中度过了一天。盖丹守在他身边,见缝插针地说些有关第巴桑杰甲措的事。
其实盖丹说的,仓央嘉措早已经知道了。盖丹语气悲切,让人伤感,仓央嘉措不愿意看他,将头扭向了窗外。云翳终日不散,已经不知多少天了。
仓央嘉措想,这深渊怕是到头了。想来,人不免一死,若不贪恋生,死时便可脱离轮回之苦。经书上说,死不是灭亡而是新的开始……
可惜,无论明白多少佛理,到头来还是要沉沦在红尘中。
铜铃已经不能发出声响了,铃心损坏了,盖丹几次要拿去修都被仓央嘉措拒绝。现在,破损的铜铃一直藏在他的袖子里,伸手就能摸到。
京城派来的使者抵达的时候,夕阳如同碎了一般,恍恍惚惚地挂在天边,几只鸽子在布达拉宫上空久久盘旋,留下几片灰白的羽毛后就渐渐飞远了,一些羽毛飘进了窗户,落在了经书上,仓央嘉措轻轻拂动丝巾,将其抹去了。
盖丹弯下腰恭敬地说:“皇上的使者来了,第巴让佛爷您先去剃发更衣。”
仓央嘉措一听,五雷轰顶,向后退了一大步。
盖丹跪下行了五体投地④的大礼,说道:“佛爷,这是一定要做的,您的发是一定要剃的。”
仓央嘉措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它们已经留长了,只是由于很少见光已经显得有些干枯。他嘲讽似的说:“都剃过一次了,还怕再剃第二次吗?”
灰色的鸽群又从天际飞了回来,遮住了远方的太阳,天空阴沉得仿佛在酝酿一场暴风雨。
第巴桑杰甲措与拉藏汗一起陪着皇帝的使者来到了布达拉宫的佛殿。使者的声音高亢而洪亮:“请六世达赖脱下袈裟。”
浓重的霞光照进佛殿,仓央嘉措一件件褪去衣裳,赤身裸体地坐了下来。
众人屏息,使者绕着仓央嘉措转了三圈,每转一圈他的步伐都会更慢,他上上下下反复地打量着仓央嘉措,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转完了三圈,他停在了仓央嘉措面前,转过了身,盖丹忙给仓央嘉措披上了衣服。使者一言不发,一直紧皱着眉头,第巴桑杰甲措、拉藏汗都紧张地望着他。
他忽然说道:“尚不能确定是否为五世的转世尊身。”
声音轻若浮云。第巴桑杰甲措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握紧了腰刀。
使者继续说道:“不过,确有圆满圣体之法相。”
仓央嘉措被使者遮住了,众人看不到他的脸,他低着头笑了。
他不是为自己庆幸,而是为延续的时光庆幸。
使者走的那晚,仓央嘉措趁着暮色又去找了达娃卓玛。
灯熄灭了,周围一片漆黑,两人隐没在黑暗中一答一和地说着话。
……
他说,需懂得死之从容。
她说,要随了生之贪恋与他看。
他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她说,要伴了这一辈子与他看。
他说,金银权贵终是空。
她说,粗茶淡饭才是情。
他说,少年情事老来悲。
她说,要做了海枯石烂的盛情与他看。
他说,高处不胜寒。
她说,要奉了此生讨他欢。
他说,佛无不度之人。
她说,愿为他皈依前的红尘泪。
……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漫长,他看见她的脸上写满坚强,那本想用残忍的诀别来瓦解的深情,此刻如野火之后的草,绵延不绝,生机勃发。
仓央嘉措踏着夜雪回到了布达拉宫,宫后小门边的老狗还在沉睡。他一路欢快地走着,此刻,即便大限将至,他也愿意微笑赴之。
那一晚,他写下了几首诗:
龙钟黄犬老多髭,竟日司阍仗尔才,
莫道夜深吾出去,莫言破晓我归来。
……
为寻情侣去匆匆,破晓归来积雪中,
就里机关谁识得,仓央嘉措布拉宫。
写好后,他递给了一旁的盖丹,盖丹读了一遍又一遍,佛爷的那些事都再清晰不过了,他准备规劝的话也不用再说了,他收起佛爷的诗篇,弯下腰行了个五体投地,无奈地说道:“佛爷,万万要保重啊。”
仓央嘉措点了点头,笑着又望向了窗外。
康熙四十二年(公元1703年)正月,寒冷如巨兽般肆虐着天地,树枝上挂着的冰凌常常在有风的夜晚折断,让人心神不宁。经师们赶着日光和煦的一天来到了仓央嘉措面前,他们有些兴奋地说,今年的传昭大法会将极为顺利。
话音未落,窗外飞过几只黑色的鸟,那些鸟儿像被人施了咒一般飞过去,再飞过来,往复了几次,仓央嘉措看呆了,手指碰到了袖子中的铜铃,铃口的一侧锋利如刃,割伤了他,殷红的血顺着指尖滴到地上,没有人发觉。
传昭大法会从正月初五开始,到二十六日结束,一共进行了二十一天。
在这二十一天中,仓央嘉措只能待在日光殿里,唯一的消息来源是盖丹。他时常站在窗边看着人来人往。人群总是在晨曦中浩浩荡荡地来,又在薄暮中浩浩荡荡地去。这样平实而忙碌的生活,是仓央嘉措喜爱的,向往的。
盖丹到日光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仓央嘉措倚在无畏狮子大宝座上,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可是那些带着血腥的字眼却像凶猛的毒蜂一般,非要刺进他的肉里,让他感受钻心的疼痛。
……
佛爷,您还记得曲和多巴吗?就是到邬坚林寺接您的人。
第巴说,他被拉藏汗的人劫走了。听说是因为护卫的人没有听从拉藏汗的安排,曲和多巴上前辩驳了两句,就被劫走了,现在还扣在拉藏汗的手里,非要第巴过去呢。
第巴气坏了,他让佛爷这两天好好待在布达拉宫里,护卫都加强了,怕是要有事情发生了,唉。
果然,狡诈的拉藏汗抓曲和多巴就是为了向第巴挑衅。
听说,他们在拉萨城外打起来了,蒙古人终归是蒙古人,怎么会向着我们西藏人呢?不过佛爷您放心,三大寺的堪布已经去调和了,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况且拉藏汗以前跟第巴都是五世的弟子呢。
听报信的人说,那的确是个误会,仗倒是打了,不过只是动了些皮毛,很快就和解了。佛爷,您不要担心。
佛爷,拉藏汗和第巴在和谈中像两头凶猛的狮子,谁也不肯让谁,最后还是拉藏汗的经师出面才和解了。
不过……不过,第巴退位了,拉藏汗也答应把兵退出西藏。佛爷,新继任的第巴是桑杰甲措的儿子,叫阿旺仁钦。
仓央嘉措不愿再听盖丹说话,有几天他一直紧闭房门,只让送饭送水的侍从进来。柜子里有些占卜用的法器,仓央嘉措都找了出来,白天对着太阳占卜,晚上对着月亮占卜,然而结果总是很诡异,那些卜文常在深夜幻化成黝黑细小的长蛇,绕着他的手臂旋转,他睁眼看去,小蛇便顺着他的手臂一直蜿蜒到脖颈,倏忽不见了。
日光殿里通常都是很安静的,光线与尘埃都静静地伏在地上,不愿挪动。
门再次响起时,仓央嘉措听到了盖丹的叫喊声,隐约还有哭泣声。仓央嘉措打开门,盖丹身体前倾,一下子扑倒在地,颤抖着递上了一封信。
信是新任第巴阿旺仁钦写的。
又是离去的信。他合上了信纸,伸手摸了下盖丹的头顶,盖丹哆嗦的身体在佛爷的手下平静了下来。
仓央嘉措神色凝重,半晌无语。
盖丹抬起头,佛爷的身影如隐没在晨光中的雕塑,清冷、庄严。
康熙四十四年(公元1705年),西藏的局势每况愈下,第巴桑杰甲措与拉藏汗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仓央嘉措已不能置身事外。在三大寺高僧的奔走下,藏蒙双方、政教两界的代表都坐在了谈判桌前,仓央嘉措作为活佛主持了这次和谈。
双方碍于情面都答应各让一步,可实际上,该谋夺规划的,谁也不愿失去分毫。曲终人散,仍旧是各怀心事,摩拳擦掌。
日光殿里,桑杰甲措站在了仓央嘉措面前。
走廊里是侍卫警觉的脚步声,仓央嘉措拨弄着佛珠,眼神澹远,神游物外。
桑杰甲措望着年轻的六世,心中不胜悲凉。
他知道,大势已去。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每说一句仓央嘉措便拨过一颗佛珠,冰冷的珠子一颗颗地在他的手里滑过。
只有孤注一掷了。
佛爷,不要怪罪我。
拉藏汗必定对你我存有疑虑,我若去了,佛爷不能再耽溺酒色。
佛珠一共十二颗,桑杰甲措说了十二句。他每说一句都会停顿很久,最后他艰难地叮嘱道:
此去凶险,恐难自保,望佛爷万万保重自己。
仓央嘉措的佛珠转到了第十二颗,因为太过用力,珠串崩开,佛珠如急雨般打在了地上,此起彼伏的弹跳声惊心动魄。
第巴桑杰甲措花重金买通了拉藏汗的一位侍从。侍从贪婪地收下了一整袋金子后,在拉藏汗的青稞酒里下了毒药,那细如骨粉的药融进青稞酒中,无色无味。侍从端上了那杯索命的酒。拉藏汗目不斜视,只是看着端酒的侍从。他的眼神锋利如刀,划开了眼前的伪装。侍从心惊胆寒,酒液洒了出来。
拉藏汗笑了,笑得那样邪气。
他接过酒杯,一扬手泼在了桌面上,煮熟的牛羊肉顷刻间变成了黑色。
不过断了侍从的一双手,桑杰甲措便被供了出来。
五月。花满街,月染衣,萧瑟齐鸣,悲怆入骨。
拉藏汗在那曲秘密集结重兵,以桑杰甲措下毒谋害自己为由,准备出兵讨伐。
三大寺的堪布日夜兼程地赶到了拉藏汗的军营,他们默念着佛经,端坐在拉藏汗面前,不让他前行一步。悲伤的泪水,流过他们满是褶皱的脸,他们早已筋疲力尽,只是希望拉藏汗能在最后的关头改变主意。
拉藏汗不看他们,他跨过了人墙,大步向前。他挥着战刀指向苍天,底下是士兵们山呼海啸的回应,僧人们的哭泣、嘶喊、慈悲的心被揉碎的声音都被淹没了。
桑杰甲措匆忙集结的军队不敌拉藏汗的虎狼之师。
七月,炎夏的暑气混入了血腥与苍凉。
独揽西藏政教大权二十余载的第巴桑杰甲措的政治生命与血脉一同被斩断。
传说,那是被一个女人斩断的,她是拉藏汗的妻子次仁扎西。那个女人曾向桑杰甲措伸出过一双无限温柔的手,然而它们触碰到的却是一颗冰冷坚硬的心。她再三地暖热一双手,想用自己爱的热焰打动他,却最终什么也没有得到。一厢情愿,让恨变得愈发浓烈。
不知桑杰甲措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她的泪水是否已经流成河。
仓央嘉措知道,桑杰甲措是在以卵击石。他在日光殿内替桑杰甲措占卜,所得皆凶。
在占了无数次后,虚掩着的门被盖丹推开。他步伐沉重,慢慢地走到仓央嘉措面前,猛地跪下了。他冒失的举动惊到了仓央嘉措,他手中的法器、卜文散落一地,如房屋倾倒后四处飞散的砖瓦。
“佛爷,第巴大人他……被拉藏汗,杀了。”
仓央嘉措直直地坐着,泥塑木雕般。他仿佛又看见散落的卜文变成无数条冰冷黝黑的长蛇,它们立着身子,朝他吐出猩红的芯子,嘶嘶有声。
仓央嘉措闭上了眼睛,长蛇窜了起来,绕住了他的手臂、身体,越来越紧……
注释:
①哲蚌寺:哲蚌寺系黄教六大寺庙之一,原名是吉祥永恒十方尊胜州。它坐落在拉萨市西郊约十公里的根培乌孜山南坡的坳里,系黄教创始人宗喀巴之弟子降央曲吉·扎西班丹于公元1416年创建。
②扎什布伦寺:清朝达赖与班禅同为各辖一方的政教领袖,前藏指以拉萨为中心的达赖辖区,后藏指拉萨西侧以日喀则为中心的班禅辖区,日喀则扎什布伦寺是班禅住锡地。
③《蓝琉璃》:蓝琉璃(又名医学广论药师佛意庄严四续光明蓝琉璃)是藏传佛教重要医学典籍之一,作者正是第巴桑杰甲措。
④五体投地:佛教礼法之一。又作五轮投地、投地礼、接足礼、头面礼、顶礼。本为印度所行之礼法,据《大唐西域记·卷二》所载,印度所行之礼敬法共有九种,第九种即五体投地,为所有礼法中之最殷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