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方南最近心情不错,舞厅筹备事宜进展顺利,预计正月可以开张营业。这一天他忙完商行的事,见天色不早了,打算放松一下,推掉几个朋友的宴局,来到金帝王舞厅,跳了两支舞,意犹未尽,倒了一杯酒,坐在角落里默默品尝。这家舞厅有很多私人酒柜,虞方南订了其中一个,里面常年存放着两瓶法国路易十三特陈酒。虞方南把玩着水晶磨花酒杯,闻着白兰地特有的浓郁酒香,心里却在盘算着生意上事情,近来商行的生意繁忙,需要他操心的事实在太多了,难得有这么悠闲的片刻,虞方南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用手轻轻揉着太阳穴……
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向虞方南欠了欠身,道:“您是虞先生?”
虞方南坐直了身体,道:“什么事?”
西服男人道:“我家老爷想和你聊聊,请你过去一趟。”回手指了指舞池对面的豪华包间。
虞方南道:“抱歉,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改天吧。”
西服男人取出一张名片,放在虞方南面前的桌上,道:“我家老爷不喜欢等人,您现在就过去。”口气不容质疑,顺手将虞方南的酒瓶收了起来。
虞方南刚要发作,目光从名片上掠过,顿时将呵斥咽了回去,因为名片上赫然印着“卢百川”三个字。
金帝王舞厅的豪华包间装潢得极为奢华,落地窗挡住外面的寒气,客厅温暖如春,花瓷砖地上铺了一层羊毛地毯,屋顶上的吊灯垂下长长的水晶珠串,墙壁上挂着名贵的油画。卢百川坐在沙发上,头发花白,眼角的皱纹亦已松弛,手里玩弄着一对铁球,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叱咤上海滩的帮会首脑。
虞方南对这种人物不敢掉以轻心,进门后收胸弯腰,道:“卢老板。”
卢百川指了指旁边的沙发,道:“坐。”
虞方南依言坐下,身子远离靠背,坐姿十分谦恭。
卢百川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年轻人懂规矩,不错。”目光一扫,看见西服男人拿进屋的酒瓶,道:“你喝这个酒?法国路易十三特陈白兰地,年轻人,你的品位不低啊!这酒是用275年到75年前的存酒精酿出来的,做一瓶酒要历经三代酿酒师。在上海滩,喝这酒的人可不多见。”
虞方南道:“是,卢老板,您懂酒。”
卢百川感慨道:“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那会儿不同了,我象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喝的是烧刀子,那酒性子烈,一口咽下去,从嘴里到胃里烫出一条直线,过瘾啊!现在年纪老了,心脏不行了,这烈酒,嘿,也喝不动了。”
虞方南听他说出“心脏不行了”这句话时,心念微微一动,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卢百川从茶几上拿起一个青瓷酒瓶,倒了一杯酒,道:“来,尝尝这个。”
虞方南喝了一口,默默品味一会儿,道:“卢老板,今天您让我长见识了。”
卢百川“喔”了一声,道:“什么意思?”
虞方南道:“这瓶陈酿花雕,带着一种淡淡的青梅香气,非常独特。我曾经喝过绍兴周记酒庄的佳酿,依稀就是这个味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这瓶酒应当是周家宗祖周士光的秘酿之作,周家传到现在已经是第六代,这瓶酒窖藏至少在百年以上,酒中的辛烈之气尽融于岁月之中,味道悠香醇和厚重,堪称酒中极品……”
卢百川点头微笑,道:“不错,有见地,说下去。”
虞方南道:“此酒百年沧桑,存世稀少。据我所知,这种酒在上海的存量不会超过五瓶,一向是酒客眼中的珍品。”
卢百川哈哈一笑,道:“想不到你这个年纪,居然有这般见识,真是后生可畏,比我们这些老朽强多了。”点燃一枝香烟,深吸一口,吐出一道长长的烟柱,又道:“今天请你过来,一是为了喝酒,二是为了叙叙往事。咱们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我与你义父陆浩园是老相识了,当年曾经交换过帖子,彼此以兄弟相称。这么算起来,你是晚辈了,我该把你当子侄看待。”
虞方南道:“能成为卢老板的子侄,方南荣幸备至。”
卢百川道:“既然是一家人,我也不跟你客气了,眼下有一笔生意要与你谈谈……”
虞方南心道:“说到正事了。”脸上做出一付洗耳恭听的样子。
卢百川道:“听说你正在筹备开一家舞厅,门面已经装潢完工,择日即将开业。我派人去看过了,地址选得不错,装潢也大气,看得出你是费了一番心血。年轻人,你很有眼光,这一步,你走在我们前面了。”
虞方南听着他的赞许,心中却忐忑不安,直觉告诉他,一种危机正在逼近。
卢百川接着道:“看到晚辈这么有出息,我们作长辈的也觉得欣慰,总想帮帮你们才好。”他略一沉吟,道:“这样吧,上海的酒业市场基本由大恒公司垄断,你经营舞厅,少不了大量美酒供应,今后你舞厅所有的酒都由大恒公司负责提供,包管叫你省心省力,闭着眼都能赚钱。”
虞方南不置可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卢百川眼角一扫,手下人将一张合同放在虞方南面前,上面已经盖上了大恒公司的红章。
卢百川用手指敲了敲沙发扶手,道:“我做生意喜欢痛快一点,你把合同签了,咱们接着喝酒。”
虞方南将合同轻轻推开半尺,道:“卢老板,大恒公司是上海酒业的龙头老大,我当然很想与您合作。不过……您的价钱比市场贵了四成还多,眼下赚钱不容易,您也该替晚辈想想,这个价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卢百川道:“是么?我看价钱很公道!眼下赚钱的确不容易,所以才要相互照应,让大家都能分一口饭吃,对不对?”
虞方南道:“可是您开出价钱,几乎要分走舞厅盈利的一大半,您的胃口……未免大了些吧。”
卢百川脸色沉了下来,道:“年轻人,在老人家面前,说话要注意一点。”
虞方南道:“我只想请您体谅晚辈的难处,给我留条路走。”
卢百川哼了一声,道:“看来你是不想给老朽这个面子了?”
虞方南道:“不敢,只要您把售价降下四成,我马上在合同上签字。”
卢百川冷冷一笑,抓起手杖,道:“今夜月色不错,走,跟我赏赏月去。”
虞方南心中疑惑,外面天色阴沉,根本没有月亮,哪有月色可赏?他不知道卢百川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站起身走到屋外。
两人走到包间的阳台上,凭栏望去,只见院里停着一辆汽车,四五个黑衣汉子守在汽车外边。卢百川用手杖敲了敲阳台的栏杆,黑衣汉子打开手电筒,从汽车中拽出两个人,一男一女,双臂被反绑在背后,嘴里塞着破布。在手电筒灯光的照射下,只见那男人满脸血污,神志处于半昏厥状态,站立不稳,被人按在汽车前盖上。女人似乎没有受伤,用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虞方南心中一紧,认出男人是王金戈,女人是林白露。他想不明白这两人怎么搞到一起去了,又怎么落到卢百川的手里?
卢百川的目光淡淡地从虞方南身上扫过,道:“这两个小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要绑票犬子卢少石,讹诈黄金三百多两,硬说是大恒公司欠他们的血债。嘿,若叫他们得了手,卢某恐怕没脸再在江湖上混了。虞贤侄,帮里的规矩你知道,我把他们扔进黄浦江里种荷花(溺毙),并不过分吧。”
虞方南心念急转,卢百川既然把他们拉出来给自己看,一定已知道自己与他们的关系,这么做无非是一种要挟,如果自己不妥协,卢百川真会杀了他们,这种人说得出、做得到,杀个把人根本不放在心上。虞方南想通了这一节,当即走回屋中,在合同上签了字,双手递到卢百川面前。
卢百川接过合同,脸上不阴不阳,道:“这回怎么这样痛快?”
虞方南道:“外边那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小兄弟,一个是我干妹妹,小孩子不懂事,冒犯了卢公子,改天我登门谢罪。这次请您高抬贵手,给他们一条活路。”
卢百川摇头道:“他们竟敢犯到老朽头上,就凭这一条,杀他们十次都够了。你叫我放人,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虞方南道:“您是帮中老前辈,大人不计小人过,有什么吩咐,尽可冲我说,晚辈自当遵命。”
卢百川闭目沉吟片刻,道:“老朽从不姑息养奸,上海滩青洪帮弟子人人皆知,不过……看在你义父的情面上,总要通融一下。这样吧,合同价格不变,每月进酒数量从五百瓶增加到一千瓶。”
虞方南为难道:“您加得太厉害了,舞厅刚刚开张,这么多酒,我无论如何都销不动。”
卢百川道:“怎么把酒卖出去,那是你的事,不必跟我说。你要是实在为难,那就算了,这张合同也可以不签。”
虞方南看了看窗外的汽车,暗暗叹了口气,道:“我答应,就按您说的办。”
卢百川哈哈一笑,道:“年轻人就该这么痛快,我欣赏!”将合同收了起来,同时倒了两杯酒,与虞方南碰了碰杯,喝了一口,道:“明天我派人把酒给你送去,第一个月允许你赊帐,以后每月底我会按时收账。这是规矩,你要早早把钱款准备好。”
虞方南点头道:“好,听您的。”
卢百川举杯道:“医生不许我多喝酒,今天对你破例了。来,干了它,祝咱们合作一帆风顺,财源广进!”两人举杯一饮而尽,只是其中滋味大不相同。
虞方南送走卢百川,回到金帝王舞厅的后院。只见汽车已经开走,王金戈和林白露被反绑着被扔在草地上。虞方南取出一把小刀,先把林白露的绑绳割断,取出堵在嘴里的破布。她惊魂未定,哭道:“你快看看王大哥怎么样了?”
虞方南扶起王金戈,见他头上划开了几道血口子,脑后撕开一块头皮,鲜血和头发粘在一起,样子十分吓人。
王金戈尚存几分知觉,睁开眼睛道:“虞大哥,我又给你惹事了……”
虞方南道:“撑得住吗?”
王金戈道:“没事,我脑袋硬,回头我找他算账……”脑袋一耷,昏了过去。
虞方南拍了拍他的脸,道:“好兄弟,给我撑住!”回头向林白露叫道:“还愣着干嘛?快帮忙啊!”
林白露“啊”了一声,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虞方南有些火了,道:“他娘的,你没长脑子吗?快去叫辆车来,送他去医院!”
林白露被这一声给骂清醒了,急忙出去叫车。不一会儿功夫,两辆黄包车赶到,虞方南把王金戈背到车上,向医院赶去。
两人把王金戈送进仁济医院,这家医院不大,连医生带护士不过十来个人,但是院长兼主治医生章伯卿的医术相当高明,与虞方南交情甚深,看见他把王金戈背进来,吃了一惊,道:“这不是你的小老弟王金戈吗?怎么让人打成这样?”
虞方南喘息道:“别问了,快给看看吧,他的伤要紧不要紧。”
章伯卿急忙叫人将王金戈送进抢救室,让虞方南和林白露在走廊里等候。虞方南等了一会儿,走到医院门外,冰凉的夜风吹在脸上,烦乱的心绪渐渐冷静下来,点燃一枝烟,深深吸了几口,回头看去,见林白露默默站在身后,眼神中犹带着惊恐之色。
虞方南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道:“你们怎么搞的?背着我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林白露道:“前些日子你让王大哥送生活费过来,我跟他聊得挺投机。他性情耿直,听我说完大哥的遭遇,义愤填膺,要帮我报仇。我们知道汪海山人多势大,刺杀他多半难以成功,我只想拿回被他们骗走的黄金,那是大哥千辛万苦筹集的经费,原本要派大用场的。这事关系到很多人的性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被那些骗子挥霍掉。我跟王大哥商量这件事,他想出一个主意,就是绑票,要大恒公司把骗走的黄金吐出来。”
虞方南又气又恨,道:“你们想绑卢百川的票?我告诉你,卢家是杀人绑票的老祖宗,当年他们黑吃黑的时候,你们还没生出来呢!”
林白露满脸通红,道:“不错,在你眼里,我们这是找死。我们做事冲动、没有经验、不懂江湖险恶。可是,恰恰有一个做事冷静、久经历练、深谙江湖的人,他什么都明白,就是不肯帮我们。”
虞方南道:“你说的对,我什么都明白,正因为知道江湖阴险,我才不帮你们。我不想拉着你们去走一条死路,到头来落得和你大哥林立秋一样的下场。”
林白露眼眶一红,道:“我不许你这样说他!我大哥没本事、被人骗,可我不觉得丢人。他是挺直胸膛做人,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没有畏缩,没有向恶势力低头,他死得堂堂正正……我敬重他!”两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虞方南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了,上前拍了拍林白露的肩膀,想安慰安慰她。
林白露将肩膀一扭,拒绝了他的关切。
虞方南叹了一口气,道:“你别误会我的意思,对于你大哥的死,我很遗憾,也很惋惜。你大哥原本可以选择不死的,他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可是血性救不了他。他的死,既没有挽回损失,也没有报复敌人,死得毫无价值!对不起,我不是贬低他,只想告诉你,在这个世道中,要学会把仇恨埋在心里,隐忍才是生存之道。”
林白露道:“如果忍无可忍呢?”
虞方南道:“继续忍!把血性咽到肚子里,等待机会。”
林白露没有做声,低下头去。
虞方南也不再说话,默默将剩下香烟吸完,拧熄烟蒂,心道:“行走江湖,路上全是带血的脚印,将来你会明白的。”
这时候,章伯卿走了出来。虞方南急忙迎了上去,道:“伯卿兄,怎么样?”
章伯卿摘下口罩,道:“你这个小老弟,脑袋真够结实的,被砸成这样,居然硬是扛住了。”
虞方南道:“你别卖关子,快说,到底怎么样?”
章伯卿道:“还好,都是皮肉伤,颅骨没事。我给他缝了几针,养几天就行了。”
虞方南放下心来,道:“这小子脑袋硬着呢,小时候疯淘,气得他爹天天按着他脑袋往墙上撞,一来二去,倒练出来铁头功夫了。”
章伯卿道:“敢狠揍你兄弟的人,想必势力不小,看来你又惹上麻烦了。”
虞方南苦笑一声,道:“在上海滩占码头,天天都有麻烦,没法子,硬着头皮混呗。”语气一转,道:“听说大恒公司的卢老板很看重你,请你做他的保健医生?”
章伯卿道:“这事半年前就开始了,你现在才问我?”
虞方南淡淡说道:“没事,随便问问。”
几天之后,虞方南的月桂宫舞厅开张营业。
开业仪式十分隆重,虞方南特地请来卢百川主持剪彩。随着鞭炮齐鸣,卢百川手持烫金的剪刀,将巨幅红绸从中剪断,四周掌声纷起。卢百川满面春风,到场宾客有一大半是冲着他的面子来的,租界工部局、商会总联合会都派人到贺,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各送一个大花篮,放在最显目的地方,气派非凡。
仪式从晌午一直延续到傍晚,卢百川应酬各方来宾,谈笑风生。舞厅真正的主人虞方南反而成为他的跟班,陪着他迎来送往,始终谦卑地站在他的身后。
卢百川对虞方南的表现感到满意,眼看天色不早了,询问晚上如何安排。
虞方南道:“晚宴设在陶然酒楼,我预定了八桌酒席,给您留了一个雅间。今晚您事情再多,无论如何要赏这个脸。”
卢百川点头道:“很好,上海滩的广东菜馆子,陶然酒楼算是首屈一指的,很对我的胃口。”
虞方南道:“听说您喜欢吃蛇肉,这次特地安排了龙虎蛇宴。”
卢百川喜道:“三蛇还是全蛇?”
虞方南道:“以您的身份,当然是全蛇大宴。”
卢百川拍了巴掌,道:“好小子,看来你对我很费了一番心思,连我的喜好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老资格的广东菜馆,每年入冬就要开始冬令进补蛇宴。陶然酒楼是烹制蛇宴的名店,当家菜品三蛇宴,即以三条不同的毒蛇入菜,一条叫过树榕,一条叫金甲带,一条叫饭匙头,除滋味鲜美之外,更有治疗三焦湿热恶毒之奇效。卢百川是吃客中的老饕,平素吃饭非常讲究。虞方南摸透他的习性,特地布置了一席全蛇大宴,就是在三蛇宴中再加一条贯中蛇,这条贯中蛇,能把上中下三焦豁然贯通,虽然只有拇指粗细,二尺多长,却是最为名贵的食材。
卢百川知道这桌酒席的分量。陶然酒楼已经很久没开全蛇宴,因为这几种毒蛇生长在广西十万大山中,捕杀不易,尤其是贯中蛇最少,可是治病方面,必须有贯中蛇效果才能特别显著,因此这桌全蛇宴席要比三蛇宴席贵上两倍。
虞方南带领车队来到陶然酒楼,这一行人尽是上海青帮中的头面人物,少不得又是一番寒暄。虞方南将诸事安排得妥妥当当,让卢百川感到非常受用,欣然把他介绍给几位帮中长辈。虞方南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将早已准备好的红包拿出来分发,于是宾主皆欢,对这个梅镇来的晚辈另眼看待。
虞方南见目的已经达到,招呼众人入席落座。卢百川当仁不让的坐在首座,虞方南在下首相陪。
酒席上每人面前都摆了一杯烈酒,一个堂倌手捧乌漆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小银盘,盘上是一只银叉、一枚带把银针和一只小银夹。另一个堂倌把四只蛇胆扎在一只银叉上,用针把四粒蛇胆扎破,每只蛇胆在客人酒杯各滴一滴,最后轮到卢百川,每只蛇胆恰好只剩两滴胆汁,仿佛经过周密计算过一般,一滴不多、一滴不少,大家举杯喝彩,卢百川心情极佳,当场放赏堂倌两块银元。
这顿饭吃得众人酒酣耳热,频频举杯落箸。虞方南在席间殷勤劝酒,卢百川酒到杯干,喝得十分尽兴。虞方南见来宾兴致极高,提议去附近的德清池去洗澡,众人无不热烈响应。
虞方南将德清池包了下来,汤池中换了新水,清澈见底。池边早已摆上了生梨、青萝卜、青橄榄、莲心汤等清热去火爽口小食,堂口一侧几个师傅服侍擦背、捶背、按脚、推拿、剃头;另一侧是个扬州师傅,手持一把小刀,专侍修脚,施展劈、挖、分、修、锛、削、起、刮等刀术,恢恢乎游刃有余。
众人脱下衣衫,只见腋下腿弯,都黄色汗渍,据说这是吃全蛇的功效,把风湿都从体内蒸发出来了。这时候在热水里泡一泡,的确是妙不可言的享受。
虞方南在池中泡得出了一身大汗,起来擦干身体,裹了一块浴巾,半躺在浴室长榻上,呷一口香茶,燃一支烟,凝视着浴堂里飘忽的雾气。
过了一会儿,卢百川的独子、大恒公司经理卢少石走了过来,他刚刚揉过背,躺在虞方南旁边的睡榻上。
虞方南跟他打了一个招呼,顺手递过一支香烟,为他点燃。卢少石深深吸了一口,道:“老爷子哪儿去了?刚才见他在焦池里泡着,一转眼找不着了。”
虞方南指了指一旁的包间,道:“他在雅间里。”
卢少石道:“你安排了什么花样?”
虞方南笑了笑,道:“我找了几个长三堂子的姑娘,给老爷子揉揉背,舒活舒活筋骨,顺便把老爷子下面服侍舒服了。”
卢少石看了他一眼,道:“你想得很周到啊,连老爷子这点喜好都打听到了。”
虞方南道:“听说他年轻时候精力旺盛,出没烟花陌巷,一夜非三女不欢?”
卢少石哼了一声:“荒唐。”也不知是说父亲的行为荒唐,还是说这个传言荒唐,坐起身,道:“他近来心脏不太好,经不起折腾,我看看去。”
虞方南将他拉住,道:“老爷子正在兴头上,谁都不想这个时候被打扰,何必惹他不痛快?”
卢少石想想也是,躺回长榻上。
虞方南取过一个小盒子,交给卢少石,道:“听说卢公子好玩这个,一点儿小意思,不成敬意。”
卢少石打开一看,见盒中是一块怀表,拿起来看了看,奇道:“这块表……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虞方南道:“一个法国朋友送的,据说价值不菲。”
卢少石道:“这块表不得了!大师亚伯拉罕一路易·布勒的纯手工作品,镂空圆心的指针和阿拉伯数字刻度,独特的陀飞轮设计,应该是他晚年的杰作。”他啧啧赞叹,道:“大师就是大师!九百多个零件,镜面打磨,彩绘珐琅,纯金烧青,完全是手工雕刻。完成这样一件艺术品,至少要花费一年以上的时间,各个细节处理得无可挑剔!”
虞方南道:“看来这块表很值钱了?”
卢少石道:“那还用说?法王路易十六、沙皇亚历山大一世、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普鲁士皇帝威廉一世都是亚伯拉罕一路易·布勒大师的追捧者,以拥有一块大师亲手制作的名表而荣耀。”
虞方南挑起大拇指,道:“卢公子是行家,识货。”
卢少石道:“你真舍得把它送给我?”
虞方南笑道:“卢公子,你看我是小气的人吗?”
一块手表顿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卢少石爱不释手,道:“虞老板出手阔绰,看来赚了不少啊!”
虞方南摇头道:“我这是小本生意,勉强混口饭而已,哪里比得上大恒公司家大业大,随便拔根汗毛就比我的腰粗。”
卢少石淡淡一笑,道:“是么?”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听着很受用。
虞方南接着说道:“可是话又说回来,大恒公司虽然财大气粗,在上海滩的名声却不大好听。”
卢少石脸色微微一沉,道:“谁说的?”
虞方南道:“你我都是青帮中人,心里清清楚楚,是不是?”
卢少石道:“我做酒业生意,光明正大,有什么名声不好?”
虞方南道:“不错,你的酒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垄断了上海市场,的确不丢人。可是在大恒公司的账簿上,你赚的钱不足两成,公司的主要收入是烟土、赌盘和高利贷,都是叫人倾家荡产的勾当。一年下来,你们逼死的人命,恐怕不止几十条吧。”
卢少石道:“那又怎样?”
虞方南道:“象老爷子那样,一辈子挣了数不清的钱,玩了数不清的女人,叫所有人闻风丧胆,可是……这些有多大的意思?在上流社会的官员财阀们眼里,你就是拥有再多的财富,仍然洗脱不掉流氓的名声。这次老爷子想要进入工部局担任华董,困难重重,即使大把钞票花出去,人家也不肯买账,归根结底是那些权贵们自持清高,从心里看不起你。因此,最重要的是……”顿了顿,加重语气道:“洗干净自己的身份!”
这番话打动了卢少石的心,坐起身体,道:“怎么洗干净?”
虞方南不紧不慢说道:“有一条捷径,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既赚到钱,又能挣回面子,上至政府、下至财阀,没人敢小瞧了你。”
卢少石心旌为之轻轻一震,道:“说!”
虞方南道:“办银行。”
卢少石喃喃道:“办银行?”
虞方南道:“要想跻身上流社会,光凭烟土、赌盘、高利贷可不行,必须要有正经行当可以充充门面,还要有几个体面的头衔可以拿出来炫耀。以目前大恒公司的实力,完全可以进入银行业,成为上海滩新一轮金融界巨头。”
卢少石道:“金融业需要大投入,动辄上百万的资金进出,风险巨大。”
虞方南道:“大投入才能赢得大回报,卢公子是做大生意的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老爷子在江浙同乡中威望甚高,其中不乏财阀巨贾,隔三差五地‘上香进贡’,不敢冷了你们卢家的香案。法国驻沪总领事柯格林,在法租界假公济私,黑白通吃,这些年喂得脑满肠肥,他将搜刮的钱财一向交给大恒公司放债,这笔款子可不是小数目。你舅舅汪海山,收放高利贷,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钱款在帐上转动。这些资金调动起来,即可解决银根紧张的问题,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卢少石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我身边的叔伯长辈都是江湖中人,打打杀杀不陌生,对金融一窍不通……”
虞方南道:“他们不懂金融,却没人跟钱结仇。只要黄灿灿的金条、白花花的银元往眼前一堆,还怕没人支持你?
见卢少石还有些犹豫,虞方南又道:“我有一个朋友,名叫蹇长铭,也是你们浙江人。当年张謇任交通银行总裁时,他便是左膀右臂,曾经出任财政部次长,早年留学法国,与法国上层人物交往密切,目前是国内最有势力的北四行(中南、金城、大陆、盐业)储蓄会经理。此人在上海金融界举足轻重,你若有兴趣,我请他参谋参谋如何?”
卢少石听说过蹇长铭的大名,知道这位官商两界的红人非同小可,当即说道:“你帮我约个时间,由我做东,请蹇先生吃个便饭,有些问题当面向他讨教。”
虞方南点头道:“好说好说,一定办到。”
卢少石兴奋地身体有些发热,道:“虞老板,这事若能办成,你我就是兄弟了!将来有我一份赚的,也少不了你的一份。”
虞方南道:“我唯一担心的,是你舅舅汪海山。大恒公司赚的钱,基本都交给他放高利贷。如果开银行,需要资金回库,如同削减了他的财路,他愿意如数交还吗?”
卢少石道:“不愿意又如何,这事由不得他。大恒公司是卢家的,凡事老爷子说了算,等到老爷子百年之后,这份家产由我继承,他是外姓人,休想染指。”
虞方南眼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道:“好,那我就放心了。”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隔壁的雅间中传出一声尖叫。
虞方南和卢少石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几乎全裸的姑娘跑了出来,手指里屋,颤声叫道:“卢老爷……他……他不好了……”
虞方南一个箭步冲进屋里,只见几个赤裸的姑娘惊叫着躲到墙角,卢百川赤裸着身体,躺在一张床榻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发青,气若游丝,微微颤抖说不出话来。
虞方南急道:“怎么回事?”
一个姑娘带着哭音说道:“我们给卢老爷揉背,他非要玩玩我们的身子,我们小心伺候着,哪知干到一半,他说气闷得很,要躺一会儿,没过多久就成了这样……”
虞方南气道:“他妈的,你们怎么不早点叫人?”
那姑娘吓得够呛,道:“是卢老爷自己不让叫人,他说歇一会儿就好,叫我们姐妹都不许穿衣服……”
卢少石比较有经验,道:“老爷子心脏犯病了,快叫医生去!”
虞方南道:“等医生来了,人都凉了!”上前把卢百川背了起来,道:“叫司机开车,马上送医院。”
卢少石也有些慌了,忙不迭穿上裤子,裹了一件大衣,帮虞方南把卢百川送进汽车,一路往医院飞奔。
汽车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引来无数骂声。
然而,卢百川还是没能坚持到医院。他在路上咽了气,死在虞方南的怀里。
第二天,上海各大报纸都刊登了卢百川的死讯。卢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在灵堂四周加盖白幔席棚数十间,摆设席面上百桌。祭奠开始前数天,卢家向各地的帮会兄弟、门徒、朋友及社会名流发去通知,唁电如雪片一般送来,各方的匾额、花圈、挽联和礼品川流不息而至,堆积如山。
落葬之日,上海滩所有帮会首脑都出现了。在墓碑之前,人人都是鞠三个躬、洒一杯水酒,无人多说一句话,几乎每个人都预见到,卢百川的意外猝死出现了一个权力真空,卢家的掌门宝座吸引无数人眼热,一轮血腥争夺由此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