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勇脸上这微妙的变化，却尽被楚天翔看在眼里，他正转脸向门口看去，一个如黄莺欢鸣般清脆的声音已然响起，不过说的是乌桓语，他自然是全不明白。
仔细打量过去，推门而入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生的极是美丽，比之南国佳丽，又多了些北方女子的矫健英风。刹那间，楚天翔忽然明白了为何那日偶遇桓勇时他在哼着那首《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傅兮,美目盼兮”，这用来形容眼前这女子竟是再贴切也不过了。
“莫非这女子是桓大哥的心上人？”，楚天翔忍不住心念一闪。
然而这个念头随即被桓勇否定了，“楚贤弟，这位便是我的三妹桓蓉！她最是钦慕中原文化，我唱的歌便是她教的！”
楚天翔微吃了一惊，欠了欠身，见了一礼。
那桓蓉亦是按照中原的礼节回了一礼，娇滴滴的说道：“能识得楚先生，实在是小女子之幸！”，一口纯正的中原通话，实在强过桓勇那一口蹩脚的通话太多。
楚天翔见她美貌知礼，忍不住赞道：“览百卉之英茂,无斯华之独灵！”，这本是对芙蓉的赞语，他情不自禁的信手拈来，直到语毕方觉得有些唐突。
好在桓蓉毕竟是乌桓女子，虽然通悉中原文化，可骨子里却依旧脱不了乌桓人直爽，一笑道：“楚先生想必是误会了，小女子之名是戎马之戎，却非芙蓉的蓉。”
马屁拍错了地方，楚天翔脸上不禁一阵羞热，急忙躬身歉道：“唐突，唐突！还请小姐勿怪！”，心中却对乌桓人的起名大不以为然，竟给如此娇艳的一个美人取了这样一个粗陋的名字。
桓戎亦是回了一礼，娇声道：“楚先生不必介怀！确是小女子的名字容易引人误会。”
一旁的桓勇插口笑道：“三妹就不要先生来先生去了，我与他已兄弟相称了，以后你就叫他楚大哥吧。”
桓戎微笑叫道：“以后还请楚大哥多多指教！”
楚天翔正待回礼客套几句，桓戎却已转身走了出去，一如她来时般不可捉摸。
楚天翔见她对答时知书达礼，进出却又不拘小节，一时间竟有些摸不着头脑，尤其想不明白的为何她进来时桓勇一脸的惊疑。正想开口问个清楚，桓勇却似看穿他心事一般，语重心长的说道：“贤弟，你以后见了她可要千万小心！”
楚天翔心道哪有哥哥这样说妹妹的，顿时满腹疑惑，忍不住问道：“我看令妹知书达礼，温婉可人，大哥何出此言？”
桓勇一脸愁容，唉声连连，叹道：“做大哥的哪里会害你，你可千万别被她的外表蒙蔽了。她不仅在我们流波邑落，便是在整个浩天部，也是出了名的小霸王。”
楚天翔暗忖最多不过侍宠而骄罢了，如此可爱的少女还能霸道到哪里去，满腹的疑云遂化做一脸轻松。
桓勇见他神色，知他不信，苦笑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兄弟你自求多福吧！”
楚天翔见他说的郑重，只得应道：“多谢大哥提醒，我以后见了她绕道而行便是了！”
桓勇这才长出口气，眼见无事，便拉着楚天翔出去喝酒接风，两人久未谋面，又都是各有心事，不过一个时辰，便都有了七分醉意。
自此，楚天翔等人便在流波邑落安顿下来，疲惫和受创的心灵找到了一个可以稍稍平静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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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白云，晴空万里。不远处青山如黛，花红遍野。
浩渺的饶乐水映着一行北归的雁影，水边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乌桓人又迎来了每年的夏祭。乌桓人崇敬大山，正是高耸绵延的乌桓山让他们免于被匈奴灭族之祸。而饶乐水又是蕴育肥美水草，饲饮牛羊的场所，所以乌桓人以山为父，以水为母。每到夏日，便会自饶乐水边起程，攀到山之巅峰，摆下三牲祭拜神灵。
由春入夏，楚天翔来到流波邑落已近三月，这些日子，除了每日为虞姬诊治外，便是牧马放牛，桓勇苦劝过他几次，他是充耳不闻。不过如此一来，倒也有些好处，由于天天和流波邑落的族人混在一起，短短的日子里他竟将乌桓语学了个八成，除了雁然北峰的几户帐落外，阖族都已和他甚是熟络，因此夏祭自然也少不得要拖上他一起。
时间是治疗伤痛的最好良药！虽然依旧常在午夜梦回时想到死去的诗菡、巧菡，不过却比初来时少了许多。虞姬隆起的小腹几乎不用诊断就可以断定是有了身孕了，但是楚天翔用了无数针灸手法，她也没有醒来，好在雁然峰上有的是山参，每日用参汤吊命，病情也没有恶化的迹象。数月前的风浪正逐渐归于平静。惟一让他好奇的是，这些日子里也曾遇上过桓戎几次，每次都是执礼甚恭，端庄贤淑，让楚天翔不得不怀疑桓勇所言是否另有隐情，又或者只是对儿时恶作剧的记忆。
对着滔滔饶乐水祭拜之后，两百多人的队伍缓缓向雁然峰上攀去，楚天翔特意走在队伍的末尾，与队首的桓天一家拉开距离，这样，也可以避开面对桓戎。不知为何，楚天翔见她的时候总是隐隐觉得有些恐惧，不过这恐惧却绝非是因为桓勇的提醒，反倒象是来自他的内心深处。
并非坦途的雁然峰对于这些依山而居的人们不过是如履平地，两个时辰后，便已到达了雁然峰顶。极目四顾，只见丛峦叠嶂之间，饶乐水仿佛一条蜿蜒曲折的玉带在山前飘过，水上的杉皮划子，小若凫鸥，出没于烟波之间，独具情致；遥望远处的凌霄、貔貅等峰，如锥朋立。如此情境，顿令楚天翔胸襟豁朗，似是又回到了当日云梦后山，想到斯人已去，一时间竟忍不住伤感，英雄虎泪，几要弹下。却被震天的鼓声从追忆中唤醒。
乌桓的祭山，和始皇帝的泰山封禅异曲同工。先是流波邑落的长者与桓勇各自洋洋洒洒说了长长一段，楚天翔听懂了八成，大约都是感激大山恩德，盛产万物养育乌桓人，以博大胸怀从匈奴铁蹄下庇荫了乌桓人等等。长篇累牍之后，再将三牲捆好从悬崖丢下，半空中传来的是马嘶羊咩的回响。众人伏地叩拜，楚天翔入乡随俗，也跟着叩了几个响头，夏祭便就此告以段落。按照乌桓的规矩，接下来的便是在山巅饮酒作乐，狂欢至日落下山，这一天方才算过去。
一个个酒囊被依次打开，山巅上弥漫着浓郁的烧酒香味，混合着早晨烤好的熟羊肉熟牛肉的香味，令人迷醉。看着众人的欢愉场面，楚天翔莫名的觉得一阵孤寂，虽然不时有人过来敬酒，他也无心应付，只是负手缓缓踱到了面向雁然北峰的方向，一路由南峰上来，却还是首次欣赏这北面的风光。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雁然北峰脚下竟似飘起了滚滚烟尘，夹杂着几团火光，原本应和南峰一样优美的风光此刻看去竟似有些凄惨慌乱。
楚天翔顾不得细细推想，也不想坏了众人的兴致，快步走到桓勇面前附耳说道：“速速随我来，我看北峰下团团火光，似有不妥！”
桓勇持着酒囊的手轻轻一颤，酒囊险些落在地上，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可也顾不得多想，急忙起身跟上了楚天翔，匆匆走出几步，一阵桂子香传来，回头一看，原来桓戎也已跟上，桓勇也顾不上打发他，快步走到崖边。
此时北峰的火光已是更加炽烈，桓勇的大手骨节被他捏的喀喀作响，眼中亦是燃起了熊熊火光。桓戎则默默的没有说话，楚天翔轻扫了一下她的侧脸，竟是出人意料的平静，楚天翔禁不住心中暗赞道：好镇定的女孩。
他初来乍到，只是对流波邑落稍有了解，别的一概不知，此时自然是毫无头绪。桓戎却微微皱了皱眉，轻声说道：“这些起火的木屋都是我们族人的居所，断无这许多屋子同时起火的道理，定是有人纵火！”
“他娘的，定是苍鹰邑落的那些杂碎干的！”，桓勇终于忍不住怒骂出口，他平日里懒洋洋的为人随和，此时发起火来却是异常的可怕。
桓戎轻轻的点了点头，也不说话，便向着北面下山的窄路口快步走去，看来竟是要去起火处看看。桓勇虽然也是怒火中烧，但他身为邑落小帅，知道此刻尚无实力与苍鹰邑落正面冲突，急忙前去劝解桓戎，谁知桓戎头也不回的继续前行，桓勇知道劝她不住，只得去叫了几名亲信，紧随桓戎而去，楚天翔虽然不明就里，但是兄弟有事，自然也是要跟上。只是心中对这桓戎的好奇又浓了一分。
下山道路易行，不过两刻时分便到了北峰下。一路上桓勇边走边说，将与苍鹰邑落的情形对楚天翔说了个大概，以楚天翔之能，自然轻易做出了判断，想到楚汉战争两败俱伤，不由为乌桓的命运也是扼腕一叹。
此时山下的火势已渐渐的小了，经过了大火这许久的肆虐，原本一间间精致温馨的木屋已塌倒做一团，龙骨大梁上火苗依旧在跳动。继续向北去的小俓上散落着无数的马蹄印，顺着蹄印向前，便是去往赤峰部苍鹰邑落的方向。有意无意留下的蹄印，仿佛是在向流波邑落宣战，更象是给了桓勇这个新任的小帅一记响亮的耳光。
桓勇用脚疯踢着那些木炭，口中将薄奚焰家的各位先人都问候了一遍，桓戎平静的脸上也微微起了波澜，娇柔的面庞仿佛被罩上了一层寒霜，美目中也依稀有了淡淡的泪光。
沉默了半晌，楚天翔硬着头皮安慰道：“大家别太难过，毕竟没有伤到人，房子嘛，齐心合力再盖起来就是了！”
桓戎一声冷哼，嗔道：“不是你家的房子，自然烧了不心疼！”，这还是她第一次对楚天翔发脾气，与以前的温柔知礼竟是判若两人，楚天翔知道她难过才口不择言，也不计较，只是隐隐感觉到桓勇的忠告也许并非全无道理！
桓勇此时也渐渐恢复了平静，以流波邑落的人手，对抗苍鹰邑落几乎是以卵击石，只得叹道：“楚贤弟说的也对，明天我就去大人的住所，让他出面向赤峰部讨个公道！”
桓戎又是一声冷哼道：“大人？他见了薄奚焰只怕连吭都不敢吭一声，我看去了也是白去！”
桓勇心知她说的有理，神色黯然道：“薄奚焰的八百苍鹰卫你也见过，就算流波邑落尽数上阵，只怕也挡不住他们一个时辰！我身为小帅，总不能让我的族人去白白送死！”
桓戎的目光瞬时柔和了许多，不难看出其中包含着的尊敬，悠悠叹道：“算了，先回去吧，也可以找爹商议商议！”
楚天翔点头附和，一行人匆匆回到了山巅，桓勇就地宣布了此事，虽然雁然峰北的几户帐落悲愤欲绝要去找苍鹰邑落复仇，也都被桓勇吩咐的人一一拦住。夏祭的喜悦化作了无尽的失落，对于好勇坚毅的流波邑落的人们来说，家园被毁是一种不可承受的痛，唤起了一个刻骨铭心的惨痛记忆。更令他们痛上加痛的是，这痛苦的缔造者居然同样也是乌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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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点点，弯月如钩
自从下山之后，酒囊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桓勇的手。复仇也许会很艰难，但比这更艰难的无疑是压抑这复仇的念头。在这样的夜晚，楚天翔所能做的也许只有陪着桓勇一起麻醉自己，然后在醉乡中酣然睡去。
然而今夜，郁闷的桓勇酒量变得分外的浅，当他鼾声起时，楚天翔的头脑依旧清醒，白天的一幕让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峥嵘岁月，心念飞转。
“报仇！薄奚焰，我跟你拼了！”，桓勇一个翻身，口中喃喃的念叨着。
楚天翔轻轻替他搭上了一块皮毯。他默默的看着这个视自己为兄弟的汉子，有心要替他排忧解难，然而双方的人数差距实在过大，流波邑落不过两三百人，能作战的青壮男子不过百人，而对方的精锐便有八百人，如果把所有的控弦之士都算上，少说也有千人。
一百对一千，楚天翔手指蘸着烧酒，信手在木案上划着这些数字，竭思尽虑的想着应对之策，然而直到雄鸡唱白了天下，却仍是了无头绪。
桓勇依旧宿醉未醒，楚天翔长身而起，稍稍活动了几下，信步走出木屋，不远处的饶乐水平静的流淌着，早起的牧人驱赶着马匹牛羊出圈，准备新一天的放牧。听着欢快马嘶牛鸣，楚天翔灵光一现，一夜的郁闷一扫而光，喃喃道：“看来并非无破敌之法！”
可是抬眼望去，一派平和景象，想到战争给中原人民带来的屡屡创伤，不禁长嘘口气，暗暗打定了主意：“都说心胜为上，兵胜为下！也许，我该去和苍鹰邑落的人谈上一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