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我们奢华的海上旅程和在帕拉的一周,我在此就不劳烦各位读者听我赘述了,不过我要特别感谢佩雷达品塔公司在我们置办探险设备时的鼎力支持。也容我一笔带过河流之旅:我们乘坐了一艘比先前横跨大西洋时略小的蒸汽船,驶向宽阔和缓的黏土色溪流。最终,在经过奥比杜斯[1]的窄流后,一行人到达了马瑙镇。肖特曼先生——英巴[2]贸易公司的代表——把我们从当地百无聊赖的小旅馆里救了出来。承蒙他热情款待,大伙要在他的农场里一直待到查令格教授准许拆信、查看指令的那一天。在谜底揭晓前,我想再仔细谈谈我的队友,还有在南美征集到的副手们。麦克阿登先生,既然这份报告要经您审阅后才会公开,我也就放开了写,全权由您定夺。
萨姆瑞教授的科学建树也不必我多费口舌。与第一印象相反,他颀长、憔悴的身板竟对舟车劳顿无动于衷;环境再怎么变,他都是一副半带讥讽、冷酷苛责的倔脾气。尽管已经六十六岁了,我却从没听他抱怨过旅途中偶尔遭遇的艰辛。我曾把他的存在当作考察的累赘,但我现在却由衷地相信,他的毅力绝不亚于我自己。他天生性情尖酸,好怀疑。一上路,配合着他那愤然扭曲的精瘦模样和稀疏晃动的山羊胡,他就毫不掩饰地直言查令格教授是个十足的大忽悠,南美之行荒谬至极,注定无功而返,等着我们的只有无尽的艰险和国人[3]的嘲讽--从南岸普顿到马瑙,一路在大伙耳畔喋喋不休。以上就是他一路从南安普敦[4]到马瑙在众人耳畔的聒噪,还要加上他愤然扭曲的精瘦模样和乱窜的稀疏山羊胡。船一靠岸,周围的美景和种类繁多的昆虫鸟类给了他些许慰藉。这些日子,他白天带着猎枪和蝴蝶网在树林里穿梭,晚上将捕获之物做成标本。他小毛病不少,不爱干净,打扮得邋里邋遢,还一向健忘,烟瘾大,一根石楠木烟斗从不离手。他年轻时曾参加过几次科学考察(和罗伯特森一起去过巴布亚[5]),所以对露营和泛舟都不陌生。
约翰·罗斯顿爵士和萨姆瑞教授在某些方面很像,在另一些方面却又迥然不同。他年轻二十岁,但一样的骨瘦如柴。至于他的长相,我记得已经在伦敦的那部分记叙里描述过了。他异常整洁,一本正经。对穿着格外讲究的他一身白色西装,踏着棕色高帮防蚊靴,每天还起码刮一次胡子。跟大多数实干家一样,他话不多,怪异的谈吐忽快忽慢,还夹着幽默。他时刻都能陷入自己的思绪,但反应很快,随时又能重新参与谈话。
他对世界的了解之深令人叹服,尤其是对南美这一带。而且不论萨姆瑞教授如何冷嘲热讽,他对本次旅程的前景都深信不疑。他性格安静,话语温和,但那双蓝眼睛背后却闪耀着狂野侠气和必死决心,正是这样的隐藏让那两股能量更加危险。他很少谈起自己在巴西和秘鲁的壮举,但我能感觉到,流域附近的土著人都将他视作领袖和卫士,对他的到来尤为雀跃。他们称他为“红司令”,说他的丰功伟业已经载入传奇。而据我所知,事实也确实如此,实在令人侧目。
几年前,约翰爵士曾踏入秘鲁、巴西和哥伦比亚边界模糊的无人区。在那片神奇的土地上,野生橡胶树葱郁。和刚果一样,(这片橡胶林)成了当地人的诅咒,能和它威慑媲美的,恐怕只有在西班牙人手下的达里恩老银矿里做苦工了。一撮邪恶的混血仔挟持了那一带,他们给服从的印第安人武器,不听话的就逼做奴隶,用最惨无人道的拷打胁迫他们采集印第安橡胶,再由水路直下,运往帕拉。罗斯顿爵士站了出来,代表可怜的受害者们提出抗议,但回应他的只有威胁和侮辱。之后他正式对奴隶主头领佩德罗?洛佩兹宣战。他集结了一帮逃跑的奴隶为他效力,武装他们,领导了起义。罗斯顿最后亲手血刃了那个臭名昭著的混血,斩断了他一手经营的制度。
无疑,南美大河两岸的人们正兴趣盎然地关注着这个轻声细语、活力四射的随和男子。不过,人们对他的这股感情参杂不一——土著人的感激和剥削者们的憎恶旗鼓相当。罗斯顿派得上用场的本领之一莫属他流利的土著语了。这种语言三分之一是葡萄牙语,三分之二是印第安土话,是目前巴西通用的特殊语言。
我先前就提过,约翰?罗斯顿爵士是个南美疯,一聊起这片大地总是热血澎湃。这股激情还极富感染力,就连我这种对南美一无所知的人都能被他牢牢吸引,好奇心爆棚。我多想能重现他激昂的妙语,还有精湛的学识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就算是萨姆瑞教授也会边听边渐渐收起他瘦削的脸庞上愤世嫉俗的讥笑。罗斯顿描绘着这条大河的飞速开拓史(因为秘鲁最早的征服者正是通过水路横穿整个大陆),但那瞬息万变的腹地深处,一切却又神秘莫测。
“那一面会有什么?”他会指着北方如是说,“树木、沼泽和无人踏足的丛林。谁知道树林里都藏着什么?还有南面呢?至今还没有一个白人去过那些荒莽的沼泽、森林。我们四面都是未知。谁知道那狭窄的河岸深处会有什么?凭什么就不能相信查令格老头的话?”听到这儿,萨姆瑞教授奋起反抗,一脸顽固的不屑。他端坐着,一字不吐,讥讽地摇晃着脑瓜,叼着石楠木烟斗冷冷地吞云吐雾。
两位白人同伴我就暂且说到这儿,他们的性格和缺点,当然还有我自己的,在接下来的叙述里还会逐渐暴露。我们已经招来了一些仆从,他们和今后的故事发展还有很大关联。头一个就是名叫赞布的大个子黑奴,他是个黑皮肤的大力士,跟马一样任劳任怨,智力恐怕也差不离。我们在帕拉招到了他,那里的汽船公司把他推荐了过来,他在他们的船上学会了说些蹩脚英语。
在帕拉的时候,我们还雇了戈麦兹和曼纽尔二人,这两个从上游来的混血刚刚结束在红木运输船上的工作。这两个黝黑的家伙胡子拉碴,面目凶恶,和黑豹一样结实灵活,其中一个——戈麦兹——更难得的是还操一口流利英语。两人都曾在我们即将奔赴的亚马逊上游生活过,正是这项优势让约翰爵士同意他们入伙。他们都愿意成为我们的贴身仆从,拿每月十五美元的工资,负责做饭、划船和任何用得着他们的活儿。除此之外,我们还雇了三名来自玻利维亚的印第安人。他们是流域部落里捕鱼造船一等一的好手。按部落里的称呼,我们管三人里的头儿叫莫尤,喊其他两人胡塞和费尔南多。就这样,三名白人,两个混血,一个黑人,外加三个印第安人组成了一只考察小队,在马瑙等候指示,准备开启奇幻之旅。
漫长的一周过去后,这一刻终于降临。从马瑙向内陆延伸两公里处,有一所名为圣伊格纳休的庄园。您可以尽情想象它那昏暗的客厅。屋外,黄澄澄的阳光满溢,棕榈树的影子和树身一样漆黑,且轮廓分明。空气沉静,昆虫的呢喃弥漫成了一串热带八音谱,既有蜜蜂低沉的嗡嗡声,亦有蚊子高亢、热切的尖叫。门廊外是一座齐整的小花园,各处点缀着开花灌木丛,四周围有仙人掌护篱。蓝色的大蝴蝶和娇小的蜂鸟在盈动的亮光里绕着花丛翩翩起舞。屋里的我们在藤条桌边坐了一圈,桌上放着密封的信,查令格教授的字迹在信封上歪歪扭扭——
“给约翰·罗斯顿爵士及其同伴的指示,七月十五日十二时于马瑙镇准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