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运降临,灾祸无尽。可谁能预料呢?或许,命运早已安排我们为这诡异的孤地献出全部生命。我的每根毛发都在战栗,脑子仍旧浑浑噩噩。对我来说,眼前的现实和未来的变数混作一团。前者糟糕透顶,后者则如黑夜般渺无希望。
心如死灰,世上再没人比我们更适合这四个字。无法判断准确的地理位置,无法向同伴请求救援,一切都无济于事。就算招来了救援队,我们的命运也十有八九会在援助抵达南美前就画上了句号。
人类之于我们,如同月亮之于地球,天各一方。要想渡过难关,唯有自己可以依靠。我有三个出色的同伴,他们过人的智慧和无坚不摧的勇气是大伙唯一的希望。他们沉着的面容是这黑暗之中唯一的一丝光亮。我知道,表面上我同他们一样泰然自若;可内心里,我早已是魂不附体。
就让我为您讲讲让我们陷入如此困境的这接二连三的遭遇吧,我会尽量不放过任何细节。
上一封信里我曾提到,那面高耸的红崖距我们仅剩七英里。毫无疑问,査令格教授所说的高地就被环绕其中。越是接近红崖,我越发现它比查令格描述的还要雄伟壮丽。崖身的一些部分高耸入云,足有一千英尺高。这些红崖上布满了奇异的纹路,应该是玄武岩剧变留下的痕迹,和爱丁堡的索尔兹伯里峭壁[1]有些相似。从四面望去,红崖顶端都覆盖着茂盛的植被,边缘长满了灌木,深处则密布着参天大树。就所见而言,并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
那晚,我们就露营在这荒无人烟的红崖脚下。我们头顶的峭壁并非完全垂直,它的顶部外翘,根本无法攀登。不远处是我提过的那座又高又细的尖顶岩,它宛如一个硕大的教堂穹顶,上面长着一棵拔地倚天的高树。巨石的最高点与高地持平,但二者隔着一道深渊。和其他地方相比,这座巨石和它对面的红崖都相对较矮——我猜大概有五、六英尺高吧。
“就是那儿,”査令格教授手指大树说道,“那只翼手龙就栖息在那儿。我爬到半山腰才拍到它。毋庸置疑,像我这样的登山老手绝对能够爬到巨石顶部,但就算到了那儿,高地还是远在天边咧。”
正当査令格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翼手龙时,我瞥了一眼萨姆瑞教授。头一回,我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丝信服与悔过。他的薄唇上不再挂着嘲讽,有的却是兴奋与惊讶。同样将这幕收在眼底的査令格,正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这初次胜利的果实。
“当然啦,”他又无趣地讽刺道,“萨姆瑞教授明白,我说的翼手龙指的是鹳——只是这种鹳没长羽毛,而是长了坚硬的皮肤、膜状的翅膀,还满嘴尖牙。”他又是咧嘴,又是眨眼,还点头哈腰,直逼得他的伙伴掉头就走。
那天的早餐我们只吃了点咖啡和木薯——我们不得不对储备粮精打细算——之后,大伙儿为研究登上高地的最佳方案展开了一次“军事讨论”。
査令格主持了这次会议,一脸首席大法官般的庄重神情。不妨想象一下,他坐在岩石上,后脑勺上搭着那顶滑稽又孩子气的草帽,眼皮耷拉,目空一切地主宰着其他人。他慢条斯理地指出我们现在的处境以及未来的行动,浓密的黑胡子在嘴前晃来晃去。
我们三人坐在他的下方——历经风餐露宿后,年轻、有活力、被晒伤的我;烟斗从不离手,不苟言笑却热衷于挑刺的萨姆瑞;以及约翰爵士,他敏捷又机警的身体靠着来福枪,正无比热切地看向査令格;我们的身后是两个皮肤黝黑的混血仔以及几个印第安人;而我们的面前及头顶上,则是阻碍成功之路的红色峭壁。
“不必啰嗦,”我们的队长讲道,“上次考察时,我为登上这峭壁使出了浑身解数。连我这样的登山能手都攻克不了的地方,想必别人也没这能耐。之前我没有携带攀岩工具,这次却特意先准备了。借助这些工具,征服这座巨石不在话下,但想征服高地恐怕还是痴心妄想——谁让这些峭壁是朝外隆起的。上次,我担心雨季将至,加之补给不够,所以来去匆匆,这些顾虑大大限制了我停留的时间。我只往东探索了六英里,没找到任何能上山的路。就是这样,现在大家有什么提议?”
“办法只有一个,”萨姆瑞教授说,“既然你探索了东面,我们就该沿着山脚往西走,找到一条登顶之路。”
“没错,”约翰爵士说,“但前提是这高地并非漫无边际,这样我们才可能绕着它走,要么找到登山路径,要么回到起点。”
“我已经向我们的小伙伴解释过了,”査令格教授说(他称呼我的方式总让人觉得我是个十来岁的小学生),“我们不可能找到一条康庄大道。原因很简单,峰顶若不是与世隔绝,就不可能产生违背法则的生存环境。不过我承认,不出意外的话,这里肯定存在一条登顶的通道。一位了不起的人类攀登者就是顺着那条路到达了峰顶,而那些庞然大物却不能通过那条路下来。总而言之,对于登顶之路的存在我深信不疑的。”
“你怎么知道的,先生?”萨姆瑞犀利地问道。
“因为我的前辈美国人梅普尔·怀特成功了。不然他怎会看到他素描本上画的那头怪物呢?”
“空口无凭。”萨姆瑞执拗地说。“我承认你所说的高地,因为我亲眼看见了。但我还是不相信那里有任何动物存在。”
“先生,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我很欣慰这高地已经侵入了你的认知范围。”查令格抬起头扫视着高地,接着出人意料地从岩石上一跃而起,一把抓住萨姆瑞的脖子,将他的脸扭向天空。“看!先生,”他咆哮道,声音嘶哑,兴奋不已。“这高地里有没有生命,还需要我来告诉你吗?”
一个闪闪发光的黑色物体出现在了峭壁边缘的郁郁葱葱之中。它缓缓向前,悬在裂口处——是一条巨蛇。这条蛇的脑袋出奇的扁平,像一把铁锹。清晨的阳光跳跃在它光滑、卷曲的身体上。它在我们头顶晃荡了一阵,然后慢慢地退进丛林,没了踪影。
萨姆瑞的心思全被这巨蛇勾住了,任凭査令格拧着他的脖子,毫不反抗。但在巨蛇消失的一瞬,他便立马甩开了同伴的手,重拾起了自己的威严。
“査教授,要是你能通过其他方式来提醒我就再好不过了。”他说,“就算出现了一条普通的岩蟒,你也没理由如此放肆。”
“随你怎么讲,这高地上就是有动物!”査令格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不管之前某些人有多么偏见、迟钝,现在的结论不言而喻。既然如此,我们最好赶紧收起帐篷向西前进,找到上山的好办法。”
红崖底部尽是破碎的岩石,行走十分缓慢艰难。忽然,大伙儿眼前一亮——一处露营旧址。营地上散布着一些空芝加哥猪肉罐头、一个贴着“白兰地”标签的酒瓶、一把破旧的开罐器以及好些旅行者遗留的痕迹。地上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破报纸,应该是芝加哥民主党报,但日期已模糊不清了。
“这不是我留下的,”査令格说。“一定是梅普尔·怀特。”
约翰爵士好奇地盯着附近的一棵大型蕨类植物。“嘿!看这儿。”他说。“我想这是处路标。”
这棵树上钉着一小片硬木头,像是指着西边。
“很有可能。”査令格教授说。“不然咧?我们的前辈可能发觉他的使命危险重重,所以为后人留下了标识,指示他曾走过的路。也许我们接下来还会发现更多的标记。”
我们确实找到了别的路标,不过都残破不堪。紧挨着峭壁底部有一大片高耸的竹林,这些竹子和我们之前遇见的很像,许多有二十英尺高,顶部又尖又硬,纹丝不动,如同锋利的长矛。顺着竹林边缘行走,我看见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在微微发光。好不容易挤出竹茎,我恍然发现自己注视着的竟是一颗早已没了血肉的头颅。整副骨骼都在,但身体与头骨分开,躺在几尺外靠近空地的地方。
我们的印第安朋友用弯刀砍倒了周围的竹子,以便我们仔细观察这场早先发生的悲剧。死者支离破碎的衣服几乎辨认不出了,但双脚上可以看到靴子遗留的痕迹。这副骨骸戴着纽约哈德逊金表和一条挂着针笔式钢笔的链子。还有个银制雪茄盒,盖子上刻着‘J.C.,A.E.S赠’。很显然,死者是个欧洲人。从金属盒的状况来看,这场惨剧发生的时间并不久远。”
“这伙计是谁?”约翰爵士问道。“真是个倒霉蛋,全身的骨头都断了。”
“他碎掉的肋骨里还长了根竹子咧。”萨姆瑞说。“虽说竹子生长迅速,但穿过一具尸体长到近二十英尺高,还真是不敢想象。”
“他的身份,”査令格教授说,“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在我到大农场与你们汇合前,我特意打探了梅普尔·怀特的消息。帕拉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但幸运的是,我得到了条确切的线索。梅普·怀特的素描本上有一幅他和一位牧师在罗萨里奥吃午餐的画,我找到了这位牧师。那老兄争强好胜,当我说现代科学对他的信仰有不利影响时,他竟然觉得这种观点错误又荒唐。不过,他还是告诉了我一些有用的情报。梅普尔·怀特四年前路过了罗萨里奥,也就是我见到他尸体的两年前。那时他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个朋友,一个叫詹姆斯·科勒维的美国人。那位美国人当时留在了船上,没有和这位牧师见面。我敢肯定,我们眼前的正是詹姆斯·科勒维的尸骨。”
“他的死因也没什么好说的。”约翰爵士说,“要么是自己摔了下来,要么就是被推了下来,然后被竹子刺穿。不然他的骨头怎么会都断了,这些比我们还高的竹子又怎么会穿过他的胸腔?”
忽然间,一片沉寂袭来。站在这零碎尸骨旁的我们意识到约翰罗斯顿爵士并非信口开河。竹林上方悬着的正是峭壁隆起的边缘。毫无疑问,他是从上面摔下来的。但真是摔下来的吗?只是意外?或者——早已产生的不祥之感开始萦绕这片未知之地。
我们沉默着,继续沿着峭壁底部前进。这峭壁如同图片里那些远远高出考察船桅杆的南极冰原一般,连接着地平线的两头,绵延不绝,坚不可摧。
我们走了五英里,仍然没看见任何的罅隙或裂口。忽然,希望被重新点燃——在一处干燥的岩石洞穴里,用粉笔画成的箭头仍然指向西方。
“又是梅普尔·怀特,”査令格教授说。“他预感到了有人会继承他的衣钵。”
“他有粉笔?”
“一盒彩色粉笔,我在他背包里找到的。我记得白色的用得只剩头了。”
“证据确凿。”萨姆瑞说。“我们只能跟着他的指示一直向西了。”
行进了大约五英里后,我们再次见到了岩石上的白色箭头。此时,我们第一次看见峭壁上有了条细小的裂缝,裂缝里画着第二个记号,箭头向上,所指的方向似乎在地面以上。
这里很安静,两旁的岩石像是铜墙铁壁;狭窄的蓝天在崖顶植物的荫蔽下若隐若现,仅有一丝昏暗的阳光可以射到底部。我们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而且被这崎岖不平的路途折磨得筋疲力尽。但大家都意志坚强,不肯歇脚。最后,我们让印第安人留下来搭帐篷。我们四人连同两个印第安混血仔则往裂谷的上方继续前行。
裂谷的底部不过四十英尺宽,但越往上越窄,直到变成了个尖角,又直又滑,不可能爬得上去。显然,我们的前辈指的并非这条路。大家只好原路返回——整个裂谷不到四分之一英里深——突然,眼尖的约翰爵士找到了众目所寻之物。我们头顶的阴影中有一轮更深的暗影———定是处洞口。
峭壁的底部有一堆松散的石头,攀爬并不困难。所有的疑虑在我们抵达那团暗影时解开了,这里不仅有一处洞口,一侧的岩石上还画着箭头。就是这里,就是从这条路,梅普尔·怀特和他倒霉的朋友登上了高地。
我们激动不已,压根儿没想就此回头,即刻开始了首次探索。我们只能靠约翰爵士背包里的手电筒照明。他领头,在身前照出一道黄光,其他人排成一列紧随其后。
洞穴显然被水侵蚀过,四面十分光滑,地面上的石块也没有棱角。这山洞很狭小,只能容一人弯腰前行。开始的一段隧道直直地嵌入岩石,大概有五十码,接着便呈四十五度上倾,而且越来越陡。我们手脚并用,迎着上方滚来的碎石攀爬。忽然,罗斯顿爵士一声大喊。
“路被堵住了!”他说。
我们挤在他身后,透过黄色的光线看见了一块破碎的玄武岩,从地面一直延伸到顶端。
“隧道跨下来了!”
我们搬走了一些碎石,但仍无济于事,反而松动了那些更大的石块,摇摇欲坠,好像要向我们碾来。显然,我们无力移开这阻碍。梅普尔·怀特登顶的道路已经走不通了。
大家垂头丧气,没人吱声,踉跄着走在黑暗的隧道里,打算回营地。
然而,就在我们踏出裂谷前,发生了一件事后想来十分关键的事。
那时大家聚在谷底,大约位于洞口四十英尺下。一块巨石突然飞来,狠狠砸在了我们身旁。对所有人来说,未被击中都是万分侥幸。我们没看清这石头来自何方,但当时还在洞穴外的混血仆人说,这石头从他们身旁飞下,一定来自崖顶。我们抬头张望,但不见那繁枝茂叶间有任何动静。不过几乎可以肯定,这石头是冲我们来的,而元凶只可能是人类——高地上不怀好意的人类。
我们迅速从裂谷里抽身返回,满脑子尽是刚才不寻常的遭遇。自然的阻挠本已让我们身处逆境,而现在,人类的蓄意攻击犹如雪上加霜,夺走了最后的希望。然而,当我们抬头仰望那近在咫尺的一牙碧绿时,谁也不愿在探险刚刚有所进展时就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