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你的道,你最后的决心?”
陆严诚面色凝重的问道,说出这句话后,那过分紧张的神情让他这时看起来如深山之中一块石板一样呆板僵直。然后,他不得不低下头去,装作认认真真的看着自己面前的这盘棋的模样,一边看着自己面前那个貌似孱弱的白色儒衣青年。
白色儒衣青年斜靠在陆严诚前面的那根石柱上,他那瘦弱的身躯看的更加的憔悴,脸上也依旧那副奄奄一息的神态。只是他的双眼依旧明亮,仿佛洞察了一切一般。他身后的那根石柱上,血迹还未干涸!
遇到面前这白色儒衣男子前,陆严诚从不相信自己在面对这世间同龄青年俊才时,需要低下头来这般敬畏的说话。做为这世间百年来最耀眼的天才,陆严诚拜入当世第一人鬼谷子的门下,二十六岁时便领悟了自己的道进入圣域,如今已是半只脚踏入仙域,这就足以睥睨世间一切同辈。
无论上述的哪一样,走足以让他在这世间抬起自己高傲的头颅来,俯视众生。他这时依旧紧张,右手手心的汗不断渗出来。无论他在心底对自己说了多少次放松,也不可能将悬着的心放下半点来。
“所谓道,自古便有。所谓决心,何曾存在过?特别对你我这种人而言,决心,不过都是一念之间的东西而已。你若是执着于这一念之间的东西,那么一切的杂念便会随心而至,到最后不过是成为困扰你的心笼而已。若是自在,将这一念之间的东西放下,便没有了困扰。你若是要继续追问此事,还不如继续下棋来得好。”那孱弱的青年摇头笑了笑,说话时他已经有些吃力了,但他还是缓将自己的手臂抬起。他的神情没有半点痛苦的样子,反而极其的淡然。他手中捻着的那粒白子,准备随时落下。
陆严诚没有继续问下去了,没有做任何的反抗,只是在不知不觉间顺从了那孱弱男子的提议。他在衣物上擦了擦右手手心的汗,从旁边拿起一粒黑子来。
只是,棋局已经成了残局。陆严诚看着眼前的错杂的棋局,这黑白交错的局势让他生出一种无力的感觉,不由得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自己六岁入道,长久以来,他竟第一次有了口渴的感觉,那是种发自心底的干涸。无论他现在喝下多少水,都无法让这干渴停下来。这,便是道!最后,他捏拿黑子的那手在空中抖动了半天,还是不敢将那粒黑子放下来,脑子里的乱成一团,想着在此地发生的诸多的事情。
此亭名为绿醅亭,是从旁边那副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上取的,也是从此地刚刚死去的一名那女子名字上取的。这座绿醅亭是金陵太医宁家所有,就是那出入宫中的金陵第一御医宁家,就是那个一天前全族上下七百多口人被屠戮殆尽的宁家。
而此刻,宁家外还围着一千多名皇朝禁军,以及这金陵城中皇朝控制的六百多修道者。陆严诚的那柄断剑还插在宁家外,没人敢前进一步迈过那柄断剑进入宁府,只好将这个如铁桶般死死的为困住。
那柄断剑是陆严诚落下的一枚棋子,用来威慑宁府外的人,来胁迫皇宫之中的人不要轻举妄动。而自己手中的这枚棋子,也不仅仅只是一枚棋子,那枚黑色棋子一旦落下,这整个皇朝的生死存亡,此地是否会毁灭便会因此而定下。
“哎!”那孱弱青年微微叹了口气,对于陆严诚的表现有些不满。因为浑身力气的消散,他说话也变得极慢,对着陆严诚一字字的缓缓说着,“心不定,念不通,道如何能在自身在这天地间自如行走。即便是日后你领悟了道的最高境域,即便你日后迈入仙域那又如何?在我面前,你的道终究无法发挥任何的作用。到最后,你终究还只是如其他人一般,在我面前只是一个微尘般的卑微存在!”
“此生,无论别人如何称赞你那惊艳的天赋,你永远都会活在我的阴影之下。别说杀死我这个你们皇朝最痛恨的前朝余孽,即便是伤到我,你都不可能做到!”听到那孱弱青年这般直接的讥讽,作为当今大陆之上最惊艳的天才,陆严诚竟是羞愧的低下头去。
他非常与面前这人来一次公平的决斗,然后想杀面前的这人,但他也知道自己内心拥有的只是恐怖,所以自己是没有任何机会的。
“你若是想要知道我的决定,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但那又如何,你终究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接受这一切,这是你的道吗?这个世间,你是个百年甚至可以说是千年罕见的天才,但在我面前终究是如此的卑微,并不是因为我天赋远远超过你这个可笑的定论。我只是一个寻常的修道者而已,与你也是一般大小,放在这世间最多算个不世天才。但这十多年间我走过许多的地方,见过诸多绚丽黑暗的世界,远远超乎你的想象。”
“这十多年间,我杀过的人,此刻守在宁家外的那些人需要被我杀上三四次才够。我遭遇的绝境,面临的死亡威胁,也有几百次了。面对的生死之间的决斗,都不会比外面这次差多少。这一生,我得到了修道者们都嫉妒的强大力量,但也失去了一切。曾经我一度触摸到道的真谛,站在大道的末路之上,差点看到大道尽头的那扇门后隐藏了什么东西,一念之差,一步之错,最后沦落到如今这幅病恹恹的境地!”
“所以,今生你永远也没机会亲手杀死我!”那孱弱的男子说到一半,就不住的咳嗽的起来,接连咳嗽了十几声,直到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在前面的棋盘上,这才停止了咳嗽。
只是他脸色苍白透了,极度的难看,坐在此地,仿佛活死人,一般没有任何生的气息。
陆严诚在一旁垂手老实的听着,没有开口做任何的辩解。半年来,他在自己面前的讲述的那诸多光怪陆离的事情他都未曾经历过,但他坚信面前这个孱弱的男子说的是实话。
“你来之前,我在此地,曾窥见了一些事。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或许更久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在我窥见的那事里,我得到了一个机会,可以将绿醅彻底的复活。”
“所以,我不会动用这个掌控整个天下的远古棋盘来毁灭这个皇朝,而是安安静静的死去。凤凰磐涅,身死即重生。我耗尽自己全身的道让重生后,这一切都会从头开始,重新踏上慢慢的修道之路,然后抓住那唯一的机会。”
“这也是你唯一的机会,证明你能超过我!否则,便永生活在我的阴影之下吧。”那孱弱男子说完这些,已经极其的虚弱,连睁开双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他脑海中,将一切杂念都抛弃了,留下的只有遗憾。
这一生,他背负了太多的东西,为了那些前朝先辈们强加于他的那些复仇而错过了一切,让他一路走的十分艰辛。
他古板的父亲,那温柔的母亲,从小到大的玩伴,悉心照顾自己的姨妈,以及与自己有关联的一切人,为了那虚幻的复仇,都在眼前一一的死去了。
而他只能无力的看着这一切发生,然后慢慢的变得强大,强大到接触到道的真谛,但他终究不快乐。
这一生中,唯一感到快乐的时光,便是金陵城中的这一年了。
他想起去年初夏时,在宁府外的盛开的桃花从中,他看到的那个准备离家出去笑颜如花的少女。他心头微微一热,被这个有些傲娇有些可爱有些任性叫宁绿醅的家伙撩拨了心弦,从此在宁府住了下来。
想起那日,宁绿醅翻墙出来时那乖张的动作,那孱弱的男子不由得想笑。
可全身的力量正在慢慢的散去,他已经没有力气笑出来了。
这时,脸上突然感到点点的凉意,一些湿润的东西沾了上来。
下雨了吗?
今年夏天的这场雨来得太晚了,比去年晚了一天。
现在,他看不到绿醅呆在这亭子里的模样了,看不到她托着双腮嘟囔着小嘴,看着外面的丝丝细雨一直生气个不停的模样了!
他在心底苦笑道,不由得想起了那句话: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幸好,自己终究还是做对了一件事。那个白白嫩嫩如雪一般有些呆滞的小女孩,在冰雪之中存活的小女孩,为了她自己才不辞辛苦来到金陵。他将那小女孩带到了家人的身旁,不会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了。
但,自己还有机会的!
重活之后,自己的道不再是众叛亲离的杀戮之道,而是一定要守护住身边的每一个人的大道!
“记住,我不是什么前朝的太子,不是什么妄图颠覆王朝的余孽,我叫陈默!日后,你们会念道着这个名字感受到内心的恐惧!”那孱弱男子努力了半天,总算在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来。
说完这句话,陈默便不再开口,没有了气息,就这般笑着死去了!
陈默死去后,陆严诚还是那般恭敬的站在一旁。直到陈默死去后半个时辰,外面的雨愈来愈大,哗啦啦的从天空之中倾泻而下,将这整座金陵城冲刷起来,惊起阵阵的雷声。
这时才抬起头来看着安详死去的陈默,长叹了口气。他之前感到到的无形压力,和内心的那股自然而生的恐惧总算消散了。
这大雨噼噼啪啪的倾盆而下,不断冲击着这个小亭。但他觉得有些凄凉,与陈默交往半年来,陈默却指点了他不少大道之上的事情,待他如友。
亭子里的那方棋盘,在陈默死后,滋竟然也就凭空消失了。陈默的衣衫,竟然都未曾被这雨水打湿,依旧保持着那副干净的模样。而他的身旁的那一方空地上,那些飘打到亭子里的细碎小雨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到那片空地中,然后自动凝结成一句话来。
看到陈默最后留下的那句话,陆严诚浑身一颤,脑子里的纷乱杂事竟然全都散去,空洞起来,竟是当场呆滞了。
这一句话,让他心中的道结瞬间打开,隐约窥见了前方大道之上的那条小径。
“你的道,在于动,不惧于难,历经世间万千事!我的道,在于静,面对诸多大事而定心,在一念中看破。你证明了你的道很完美,能够在山峰之上睥睨看着我。我也会证明我的道不逊色,也能走到尽头。终有一天,你会看到的!”这一句的点化,胜过数十年百年的苦修,对于陆严诚的意义极大。
说完这些话,他对着陈默的尸体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便头也不回的向宁府外走去。
大雨哗啦啦的下个不停,要将这几日金陵城中发生的一切冲洗干净。
在这大雨之中,陆严诚刚迈出几步,浑身就被大雨淋湿了,他的双眼被大雨迷失,很难看清前方的道路。但他从未这般清醒过,从未像此刻这般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自己前方的路,我看的一清二楚,陆严诚满意的想道。
“你想要为宁绿醅跑报仇,想要杀死宁家这场灾劫的主使,这对我而言这便如一个约定。即便你死了,日后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修道者,只要我活着,这约定永远存在,我永不会背弃。你是我修道之路上终身之地,却也是我这世间唯一的挚友,既然你死了,那么总得有人为这事陪葬!”
“道之所在,阴阳相济,黑白相扶。那么,我便历经阴黑,窥见阳白!”陆严诚自言自语的说完这些话,放声大笑起来。
他走到了宁府外,看到了那柄由最敬佩的师兄方宇亲手为打造的断剑,看着面前那黑压压的人群。
微笑着,陆严诚拔出了自己的那柄断剑,用手轻轻弹了弹,听到清脆的声响,脑子里只想着陈默死前留下的那句话来。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逆之,吾往矣!
宇历四年,六月初四,壬午日,大雨。
宜坏垣,忌婚恋。
行东北,大利。
大明首辅方宇灭御医宁家,诛九族!鬼谷弟子陆严诚心魔生,突斩首辅长子方楠以及王朝千人于宁府外,血流成河。陆严诚终力竭,被师兄方宇亲擒,禁道押入皇狱,永无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