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审问我了。临分别时，吴哲紧握我的手悄悄提示我，上高中的女儿走了姥姥家，要是宾馆关门进不去，那就回这里来住，反正家里有床。她的声音非常轻柔多情。我让她吓坏了。
你那天夜里准没干好事，你好是省油的灯？
他只好傻傻地摇头，叹气，不想说了。
不会的，妈妈，社会、文艺界对爸爸人品文品的评价都极高。社会又没在你爸身上专门设个监察岗楼，天知道他颠来颠去在外面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我是故意将他军。你们想，能够公开自己艳遇秘密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就很罕见，而愿意把自己艳遇秘密告诉妻子女儿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则更是绝无仅有，难道不是吗？
于大姐，你别焦急，你说你说。
他第二次谈这种事是在小辛走了美国之后，那天孩子们都不在家，我很闷，要他谈点带刺激性的奇闻轶事。他傻傻地反问，还是不放心？是不是要我再谈点与吴哲的关系？
是呀，我也正纳闷呢，你和吴哲的关系就划了句号？没有再进一步深化？于是，他又谈起吴哲约他到某鸡场去拉有偿报告文学的故事。那是事情办完的那天夜里，吴哲要他一块儿到田野里去散步谈心，他去了。哟，我说大姐，你这老庄也怪浪漫的。下面还有更浪漫的哩！
那是荒滩、沙丘、戈壁、汉墓群，旷野的朦胧月色真迷人，城里人会永远领略不到……那是8月间的气温，吴哲脱去上衣，触了触他的手腕说，老师，你看看我，丑吗？老庄回头看了说，那是一片蝉翼般的乳白和玉雕似的出水芙蓉。
我说你动心了？
他说是，他还说吴哲真美。她说，老师，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他说他哑口无言，随之紧紧搂抱了她狠劲地在沙丘上旋转，直到双双晕倒。你想干啥？
我恨，我真想把她扔出地球之外……我对他说，可以理解。
后来呢？
后来这吴哲常来我家，我也理解一个失去丈夫抚爱的女人的悲哀，我原谅了她。
坏了，女大学生说，你哪能这么干呢，这不正好是你为老庄与吴哲勾搭铺平道路？你咋能相信老庄坦白的全部是真。也许，他俩已经说好口径怎么对付你了。于姐，你咋这么个人呀，我太同情你的不幸了。
女工们都说这是骂、打、拆都来不及的灾难，你却还给他们凑和，他老庄就打着坦荡、民主、助人为乐这些旗号来坑害你，于姐，难道不是吗？
女工们一个个都帮助分析，这样一来，就把于萍弄得两眼发直发呆，鬼迷心窍，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自己咋回事，就把他家的天大秘密都说出去了。
三
老庄回到案头面壁而坐，莫名的惆怅和纸烟的烟雾同时环绕着他。一个陌生女人、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沉甸甸的形象就这样注入他的脑海。他同她纯属邂逅，姓氏不知，籍贯无考，档案更不知从何查看。他在无端地思索他人的命运。不知为啥，他甚至感觉到她的不幸已经到达一个难以逆转的边缘。凭直觉，他觉得她丈夫可能非常糟糕，否则，作为中国女性一般不会走出去寻找一个陌生男人诉述自己的衷曲。尽管她的话题才是个开头，他却已经预感到她许许多多不祥的征兆了。
相比之下，他就庆幸自己有个相对平稳的幸福的家。他女人于萍是个经传统文化塑造的贤妻良母，她无限地忠于自己的丈夫，一辈子都在默默地无条件地为老庄和他们的子女后来又加上女婿孙子服务。她对丈夫爱心的专一和浓烈犹若乙醇C2H5OH，滴酒即醉。
如果说老庄家有什么矛盾的话，那矛盾的核就是老庄的好为人师和于萍的困惑多疑。
好在老庄宽厚坦荡，善于调理，在家实行民主，回答妻子由于多疑对他不断提出的质询，一五一十如实汇报，像个50年代的知识分子对党对组织那样忠诚老实，并且有时是主动交代，有问必答，不厌其烦。
你是要我描绘呀，好，我说我说。她身材不高，淑娴优雅。她以她轻盈柔美的舞姿吸引着众多的男士。她好像跳得不开心，她在不断地拒绝一些男士的邀请。她每次跳完舞都在我身旁站着。我那天是让学员们勉强拖进舞会去的。我不想跳舞。海地文联主席在我面前专设了个墨色的玻璃茶几，摆放有许多水果饮料，我就在那儿抽烟、嗑瓜子、听音乐。
我想，你不用解释。我要知道的是你和吴哲的实质性话题，你最好别躲躲闪闪。我没事，就琢磨老站在我面前的这位女性内心的情感活动。我也就在她的瞳仁里读到了她的坚持和那种既是执著又非常迫切的渴盼。
真是情场老手，对别人，比如对一个麻子、瘸子，你也这样去读人家瞳仁里的渴盼吗？
是的。哪怕是一只虱子，只要引起我的注意。她看去挺清高，甚至有点傲慢。为了验证自己揣摸她的心理活动是否准确，我便主动招呼她说，吴哲，你来坐，休息一会吧？
我主动给她让座，她不让我起来。我打开易拉罐递给她，她才撩撩雪青色的旗袍紧挨着我坐下了。
她抿着饮料，悄悄地对我说，庄老师一点也不想玩吗？如果我邀请您，我真怕拒绝，我害怕极了。她的悄悄话也真叫悄悄。我竖着耳尖在喧嚣的鼓乐声中也只领略了个大概。
我就这样注视着这个神秘女郎，向她伸出邀请的手，就这样……吴哲红着脸说，还是让我请老师吧，我失礼了。你是这里的舞后，我该拜你为师。
我觉得她的手很小，柔软、湿润，她太轻巧了。我带着她轻柔的躯体犹若携着一根实际并不存在的飘带。
我就喜欢吴哲的舞姿舞态。我体验同吴哲跳舞会出现一种超感觉的意境，存在的概念消失，只听见音乐，音乐也诗化幻化了。
您不是很疲惫吗？老师。她按按我的手心轻柔地说。我对她的话题没有作答。你还想着西德的那一位呀！
她这会儿才大胆地看我。她说，老师，同您跳舞我也觉得我不是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诗也苍白得失血过多。诗在解剖自己心灵时总是躲躲闪闪……那是一把长锈的剑……割起自己的肉来很疼很疼。
我说吴哲，你就是一首闪闪烁烁的朦胧诗。多美妙的朦胧诗啊！
我感觉到我们握着的手心会呼吸，我们的手心似乎也附丽着鲜活的生命。我在有意识地体验对方，毋需说话也仿佛明白了许多许多。
以后呢？
以后舞会散了，她就让我到她家去看小说。
你就是不坦白你那些关键细节。就光是为了体验女人那种微妙的心理，为了写稿，没有别的目的，你说到天上去我也不信。
如果有第二个人知道我内心的思想活动的话，那就该是你。我？
因为你是我爱人呀。你可以从我为人的方方面面作出判断呀。说实在的，在了解我的个人生活方面，你比我的人事处长、党委书记都强都更权威，因为这些事档案上是没有记载的呀。
于萍在对老庄作了多次审讯之后，总体上对老庄的“艳遇”表示理解。她说，老庄并没出格越轨。喜欢同异性交往，亲昵、聊天，感觉一下，这也许是男人之天性、本能。不过，我这个老太婆这辈子就没这个福气了。她有些伤心，对吴哲也表示宽容。她还对老庄说，可以让吴哲来家聊聊交个朋友嘛。
而老庄呢，也真傻乎乎地把于萍的话转达给吴哲。吴哲也真敢来，她来时便说庄老师洁身自好，是我们现实生活中难得一见的正人君子，至于她本人那些浪劲则秘而不宣。
于萍笑笑说，才不是呢，他是个懒蛋，要不每天早早布置，他啥活也找不到干，一天到晚抽烟，让你吃剩菜饭。你要认为他好，你就把他领走吧，我每月倒贴你百元烟钱。她非常诙谐地向吴哲鞠了一躬，拜托了！
真的吗？吴哲也来幽默。她也就向坐在那里发呆的老庄鞠一躬，那咱们回家去吧，教授，于大姐把你送给我了。她挽了他的胳臂在客厅里转悠了一圈。大家都哈哈大笑。
她们应是情敌，由于庄文庆的胸怀坦白，于萍理解，致使她们破天荒地转化为真挚的朋友。
正因为这样，老庄在那两年就敢于面对吴哲这位才思敏捷而又多情的女性，给她连发小说和报告文学，亲自写评论为她拓宽创作思路。这在老庄来说是救活了一个濒临埋没的文学新人，是好心。他同时也敢于面对吴哲性格上的弱点。指出她在接受西方文化方面，在政治乃至生活上的不够成熟。当然这些话也只有吴哲能够听懂，她也只好沉默不语，从心里请老师多多包涵了。
文坛是一块布满神经末梢的敏感地带，为发表吴哲的小说《铺天盖地》，编辑部和老庄本人都曾遭到莫须有的诟病和攻击。有一位号称鬼谷子的先生以给吴哲看手相为名，借机嘲弄吴哲，散布桃色新闻，弄得吴哲无地自容，也气得庄先生鼻孔冒烟而又哑口难言。到哪儿去申辩？此地无银三百两，自作自受，活该倒霉，谁让你骚得慌要去帮助一位与丈夫分居的女作者呢。
好在有于萍站出来撑腰。她那天来到文联的楼梯上（那是一个专门用来供家属宣泄私愤的民主园地），既没有具体对象也没有目标地胡骂了一通。她骂道，你们文联这些婊子养的先生们，你们写的那些屁书不就是男女间的一些事吗？老庄接触个女作者你们就生出这么些花花草草，而你们自己呢，是不是见了女人就想入非非乌七八糟？告诉你们吧，我可是十分了解庄文庆的人品人格，你们若真敢欺侮到老实人老庄头上，老娘就要跟你们没完。骂得文联上下大小百十号文化官员都悄悄的，都不敢出去劝解张望，光是在屋里窃窃偷笑。只有个老实巴交刚从医院出来的书记看看实在过意不去才出来劝慰，而且把于萍拉到他办公室去喝水。
自此以后，所有传闻关于老庄与吴哲的桃色风波才彻底宣告平息。老庄每每想及这些都要心惊肉跳，从此以后他对接触女人一般冷漠，实在躲藏不过，便持谨之又谨慎之又慎的态度。老也老了，外公也当了，干吗惹那些是非呢？可这天偏偏又冒出这么一位死去孩子的母亲，他听了她的叙述，既是动了恻隐之心又是惶惶不安。
他等待着于萍回家，真想同她说说，让她也给出出主意。
他觉得妻是善解人意的。
四
人呢？作家呢？她在厂区仓库这一上午没好受，她甩着提兜，菜也没买，站在家门口阴阳怪气地叫道。
老庄头也不抬，疲惫地斜倚在破沙发上翻看新近到手的一些报刊。找不到黄泥沙土，炉子没糊，炉灰倒了，抹布洗了，烧开水2壶，打苍蝇9只、5个蜜蜂、2只飞蛾，电饭锅里有现成米饭，刚过完星期天，光是儿女们吃剩下的菜就够咱三天消受，礼拜天去迎孙子再好好地改善伙食。
老庄害怕遗忘，把一些做好的事情和伙食安排计划开列了一个清单搁在茶几上面，愉悦地等待着夫人的指示。
又来人了是不？她把纸片瞄了一眼扔在一边，恼恨地说。
她盯着茶几上的龙凤青瓷茶缸和汤碗汤匙。在收拾时数了数有15个烟蒂，这是她规定他半天抽烟的最高控制限额，烟蒂再没增加，她从这里能作出判断，她惊愕地问，是女的？！
是的。
谁？又是吴哲？他摇摇头。
哪个单位的？她丈夫是干什么的？！不知道。
那么，要来个妓女婊子你也殷勤接待？好像还供应了鸡蛋挂面？你还想给她什么？
他看出她侦察的锐利目光，他听见尖刻犀利的微词，但他对妻还是一如既往，谦让宽容、相敬如宾。四十五六的人了嘛，更年期临近，生多了娃娃，又是胆结石、低血压、皮肤瘙痒，甚至多吃了一个鸡蛋都容易引起肝火过旺，生无名气。
我想不会的吧，那号人哪敢上门来，他轻描淡写地说。他扔掉了那块脏手绢，重新拿了块大女儿从唐人街寄来的有着老寿星图案的手绢擦鼻子。他本想同妻作点关于那个陌生女人的汇报，不知咋的他就没了情绪。他想她已动了无名肝火，要闲话少说，不顶嘴不吭声也能使火气慢慢冷却。
她看上去也极度疲倦，紧挨着他，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坐下，闭着眼睛叹息。她说，好你个老庄呀老庄，你是咋想的，我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我无法想象你能承受我所想说的事情的分量。我并不十分了解事情的真相，我只觉得我们过来得很不易，孩子一个个都拉扯大了，一辈子都磨难过来了，我真想过几天安生的日子，我不会说出使你痛心的话，我可能在无意中冲撞了你，但我却永远舍不得离开你，我拜托你啦！
她说得很恳切，很动情，说罢便像猫儿似的扑进他的怀里，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似是在乞求于他。
老庄莫名其妙，单是用手轻轻地抚摩着她那胖胖的却棱角分明的脸庞。他几十年来就这样珍惜地抚摩着，有时就像哄娃娃。他是诚心诚意的，但这天却古板笨拙，手指没有感觉，没有夫妇间那种情感交融的些微意念。
他说，小于，我们按理应该都摸得很透，我们都无法割断那段漫漫的历史，我想中国的男人谁都一样，我们只能在自己沿袭下来的文化轨道上滑行，我们谁都无法越出雷池半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