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过一些小孩不能撒谎的故事,也见过阴曹地府阎罗王惩罚谎言者的厉害,那就不是匹诺曹撒谎那样光是长个鼻子,而是割舌头,挖心掏肺,用锯或利斧把人辟开,把烂舌拿来喂狗(见迷信职业者给亡灵做斋时悬挂在厅堂里的挂图),看后令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国人的诚信教育从古有之,从来看重且教育方法奇特,只要听过这类故事就能让你永记难忘、刻骨铭心。
然而,待我长大以后才知道一个奇怪现象,在这个世界上若要找见个完全诚实的人却非常难。
大人、学校、社会教是那么教的,做的却是另外一套,得要自己反复思量、琢磨、领悟才能理解精神实质。
大人问:“你把钱弄哪儿去了?”你能直接回答“花了”吗?不能。有一次我直说“买吃的花了”,几乎让父亲打了个半死,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我省死省活省下的几个钱就这么让你吃了?!”从此,我学会了该怎样花言巧语,巧妙地回答问题,不能说吃只能说买本子或买书花了,才能让父母听起来心里舒服,自己也免遭皮肉之苦。我的谎言就将在这里开始学习。
在运动中,你若真要像个傻子那样实话实说,那你就将面临着一种危险,不单是会给戴上帽子,有出格者甚至会像张志新那样忠心耿耿地去坐牢赴死。运动中,你必须小心谨慎地听大家咋说你才咋说。其说话的口径必须一致,不得有误,有时你也得违心地说些谎言(如大家都认为某某如何的坏,你也得跟着表态),如换上了自己你得要学会夹着尾巴做人,明明没罪也得低头认罪,你得老实巴交可怜巴巴方能过关。
我们大人间平日嘻嘻哈哈地打交道有时也要掺和些伪善和谎言元素的。夫妻间如有一方行为不轨,那肯定就会谎话连篇,一般难以做到实话实说。儿子淘气常去网吧,但回答大人时肯定说是自己去了同学家请教外语数学,或说和同学到哪儿去打了一场篮球。他必须装一副时刻想到学习的模样。
更为常见的是老人临终时几乎都要遭遇儿女的哄骗(尽管是善良的谎言,但剥夺了老人的知情权,老人至死不知自己得什么病是普遍现象)。越是孝顺的儿女越是要骗,不孝的倒好。我曾采访到这么个实例,一个儿子就悄悄地背过医生把病危父亲那个价位高昂的吊针拔了,对其父说一声对不起,不是孩儿心狠,是医疗费太贵再吊下去就得倾家荡产,同时你得的是绝症,再治下去你也痛苦,你总不能让我们活人跟着你一块走吧?!“忤逆儿子”倒是道出真情,能讲实话做了实事。如果一旦得了不治之病,我也主张这样大家都能摆脱,同时也为国家节约医疗资源。
老亲家住院时我去看他,他说好多了,过几天就出院了。其实那时他就已是肝癌晚期,女儿女婿拿着他的化验数据悄悄地飞到北京,找了协和、北大医院专家教授会诊,都认为已经太晚无力回天,就这样天天看着他变黄,肚子天天增大增高,都十月怀胎了,大家也还哄骗他“是消化不良”。上小学的孙女不懂事,爷爷特疼爱孙女,我私下同她说:雯雯,快写篇赞颂爷爷的作文安慰爷爷。文章在报上发表了,但爷爷已奄奄一息,只能闭上眼睛听孙女念,想笑想说都办不到,最后是拼命地睁眼看孙女一眼,淌下了永别的眼泪。老亲家就是在这样温馨的谎言中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的母亲是聋子,我的姥姥更是特聋。姥姥病危时,母亲跟姥姥大声说:“医生让你吃鸡,你把这只鸡吃了病就好了。”(农村人哪有钱治病,大夫一旦叮嘱有啥吃的就给点吃的,这就是病危通知),特聋的姥姥皱眉苦脸地握着一只鸡翅离开了人世。我不知聋妈在辞世时身边的儿女又将怎样哄骗,待我从西北边城赶回家去奔丧时,已逝的母亲在我的呼声中也还淌泪。
如今,我也上年岁了,女儿是大夫,她要我住院检查治疗。我要求女儿把真实情况告诉我,我声称老爸可是个彻底的唯物论者,活着时都不害怕什么,死更不足惧。女儿笑眯眯地答应我:“好,我一定告诉阿爸,可让我告诉你什么呀!”我知道的,到时候如果我真的感觉不行,昏迷不醒,能听见女儿们的呼喊就是不能回应,我在梦中也将对她们说:“教了你们一辈子要诚实,讲真话,你们还是没能做到……”
诚信是衡量人与社会素质的一个重要标志,人与社会如果失去了诚信其危害将难以想象。人不是教你诚信就能诚信的,得看社会的许多客观条件能否允许做到诚信。与其如此,倒不如注重人的素质的全面提高,一旦社会没了假冒伪劣,没了大话、空话、废话、套话、屁话,形成大家都爱讲真话实话的习惯,那谎言就将自行消失。
2006年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