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两位退休老人,我和我的老伴。
春节前夕,文联给我送来了请柬,让我出席好几个春节联欢会,还像对待在职职工那样给了同样份额的“压岁钱”,供老同志在过节时花销方便,也还专门设宴招待我们,由领导陪同吃喝,问寒问暖。我这时就仿佛觉得自己还是队伍中的一员,心里热乎乎的。
同样是过春节,我老伴的那个单位却是悄无声息。据说在职员工是发了年货和补助的,只是把离退人员打入另册,不理不睬。这样老伴顿时情绪低落,像得了重病似的难受。我赶紧安慰她说,夫人,我们家年货办得够充足了,加上女儿朋友们馈赠的食品,你倒是河马的肚子,愁吃愁喝吗?
老伴说不是的,主要是个理。我们这些老人为公家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疲劳。到了中国人特别看重的这个传统节日,单位却把我们冷落遗忘了。更有甚者,有一天我去领工资,听见一个小年轻背地里说,这些老家伙还来讨“乜贴”,死去几个多好!你说说,一个老人落到这般田地,能不伤心吗?
我听后扑哧一笑说,夫人,虽说你已退休,我看你还像个老小孩,不明白许多事理。单位与单位不同,领导与领导有别,人们考虑问题的思想方法、角度总会有所不一。理嘛,也有多种理解,到哪里去讲绝对的理呢?没有的。这只有靠自己的修养去体味、化解!至于年轻人咒骂老人死不死的问题,那更应看做是个荒谬无稽的玩笑。说到底,一个人从出生起就向死亡迈步,年轻人未能领悟,他咒骂老人实际是在咒骂自己!他连自己也骂了,你还生什么闲气呢?
我看老伴还是气乎乎的,真怕她气出个病来,弄得大家都过不好年。便突然想起自己看过的《白鲸》一书,书里有一段话很精彩,便给夫人冲了一杯雀巢咖啡,从书架里抽出那本书,慢慢地偎到她身边念给她听:“没有什么能够使人泄气。人可以把一切事变,一切条规,一切信念,一切见解,以及一切看得见看不见的硬物囫囵吞枣地咽下去。”干脆,我带着表情动作,像诗人那样大声朗诵起来:“根本不管这些东西有多少疙瘩,就像消化力极强的鸵鸟,能把子弹和土枪土炮里的铁砂吞下去一样。遇到小困难、小麻烦,可能遭到晴天霹雳,可能碰到生命或丢掉胳膊、腿的危险——这一切以及死,在人看来,应该只不过是冷不防受到了看不见的、神秘的、老淘气的、善意的拍打和戏谑,这样,人就会把平时可能感到最为严重的事物看成是玩笑了。”我说,“夫人,在你听了麦尔维尔这位著名作家的高论之后,你是否觉得好一些呢?”
“好些,怎么好些?你怎么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夫人愤愤地反击我说,“如果文联不给你400元,你也舒服吗?”
我说:“舒服,肯定舒服。你跟我一辈子你不是不知道,我从来就没想过外界是怎么对待我啊!”
我又说:“夫人,说真的,文联给的这400元,我不正好在这几天的麻将桌上全部输掉了吗?还是输给你呢。现在,请你不妨数数你口袋里的钞票,你可能以为我不会打麻将,不,不,我主要是为了让你快乐!”
夫人摁了摁口袋,又把钞票拿出来数了数,她不禁扑哧一声,哈哈大笑。
(原载1998年3月11日《青年生活导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