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爱做故乡梦,疯了样想,睡不着。老伴知我心,像哄小孩似的说:“那就回吧。”家里的经济生杀大权归老伴掌握,只有她说话算数。我申请回家探亲多年,那个难啊,真像是在申办一份出国护照。
这是我和老伴都退休后的那年冬天,可能女儿们也帮助出了点血,否则,像我们这样一个拉扯大4个大学生的家庭,又面临电器设备更新换代,又要买房子,又接连不断地嫁女儿,光靠几个死工资,光是节衣缩食是凑不足这个旅费的。这些事我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生怕老伴算账反悔,直至女儿女婿把我们送上火车,这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的爹妈早过世了。回去只能扫墓,看看坟墓。我主要是想念弟妹、侄甥、家乡的亲朋好友,以及父系母系的一个庞大家族的亲人,少说总有200多人吧。另外是想找村庄上尚存的老人扯磨叙旧,收集一些家乡的毛茸茸的生活素材,找个安静的角落定下心来,写一部我早就想写而又没有足够时间去写的长篇小说,这也是长期占据我心头的一块心病。
然而,当我们从汽车上下来踏着家乡土地的那一刻开始,便觉着有点不大对劲。
我是希望静悄悄不要有多少人理睬的。我爱独来独往,爱访问谁就访问谁。可我面临的却是一个人头攒动的欢迎队伍,他们前呼后拥,还有几个相机朝着我们拍照,许多年轻的陌生面孔拥过来同我热烈握手,我一时还叫不上他们的名字,可他们却认识我记得我,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大伯大叔舅公外公老爷等等,几乎农村论资排辈的所有的长者称呼都落在我的身上,当然也还有称呼我老伴的全部长者称谓。欢迎的盛况使我不由自主地会联想到在电视里看到的一个阿拉伯酋长国国王在访问他的部落。我哈哈大笑,一介平民百姓怎能经受起如此隆重热烈的欢迎啊!好了,我只好学着国王那样微笑、频频点头、摆手。我不断地应声哎哎,呼喊亲人们好,孩子们好,孙子们好!
我步出人群,才看清路旁还有十来个萎缩着的老头老太婆,那是我的弟妹、妹夫和老伴的妯娌们,他们有的张着大嘴笑,有的泪眼汪汪。我们匆匆走过去同他们一一握手拥抱。我对弟妹们说,何必要如此隆重接待,让我们心里不安啊。他们却说,你们回来一趟不易啊,孩子们早就惦念着了,收到电报后,也不知你们是从水路来还是陆路来?总算接到了,大家才放心……那种南方农村浓浓的血统情谊难以诉诸笔墨。从此,我们便开始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消闲和享乐,几乎时时刻刻都有亲人陪伴着我们,接受他们排着长队挨家挨户的宴请吃喝。姨妈80岁了,她在稍远些的集镇上定居。她孤身一人住着50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不断托人带话一定要我们过去住段时间,说是买了番鸭、甲鱼养不住,猪肚炖得烂烂的再也留不住;舅妈也在喊,甚至发脾气。怎么回事,这个当官的外甥为何请不来,莫非要我个瞎子去牵他们吗?天知道我当了什么鸟官。我深知老辈人的心情,后生们和外部友好的邀请就只有放后了。农村人的饮食方式不同,招待客人不像城里人那样斯文随意,他们总担心你吃不饱吃不好,几乎全是填鸭式的硬压硬灌,客气得不行,把整个猪蹄硬压在你的饭碗里,推托不掉。每一顿饭我都担心自己会撑破肚皮,我也不知那些真当官的天天猛吃猛喝有什么窍门。
好在有老伴陪同,顿顿饭后都要给我2片吗丁啉含着,才抵御住那百年难得一遇的情感风暴和饮食风暴,保持住旺盛的精神,一天到晚马不停蹄地吃喝闲聊也不觉累。
我真佩服一些长者的惊人记忆,几乎连往昔鸡毛蒜皮的琐事都能记得,包括我少年时的调皮捣蛋,从楼上摔下来一回,水淹过一回,还有小日本炸弹炸在身边也没炸死,“文革”中我在家乡农村挨整的许多应对的故事细节,以及我如何狡黠地躲过红卫兵抄家等趣闻逸事。都说我这个人聪明过头,贼完了也狡猾完了。他们都曾担心我们一家出去后的命运,都以为我会在“文革”中被整死的,怕是这一运动关再也溜不过去了。没想到我会如此命大,又健健康康地回到他们身边。惟一遗憾的是没能把已出去的那几个小不点带回来给他们看看,说要是把她们都带回来该是多么好啊。
他们戏谑着,家长里短的,婆婆妈妈的,对我和我的家事尤其谈得缜密荒诞,简直就像有人悄悄地偷拍了我们一家的荒诞生活电影,如今又放给我们看。我是早就被整得傻瓜似的遗忘了的,在他们那里我却像是遇到外星人,让我顿时恢复了记忆。我好开心啊,乐得合不拢嘴,单是催他们快说快说,不要有人打断。
更有趣的是有一次我们五六个兄弟姐妹坐在一张大床上(那时老伴和妯娌们在一起,不在身边),我们共盖一床大被,仿佛是在共温童年时代的美梦。而我们却是在回忆往事,谈各自不同的坎坷和从不外露的心中秘密。六妹子谈到她丈夫年轻时的不忠,他是炮兵中尉,在部队里同一位女医生好上了。她怎样善言规劝,致使他回心转意重归于好的故事,说得弟妹们啼笑皆非拍手叫绝。突然间,四妹子朝我提出一个问题。她说她那个当公社书记的丈夫也有这个毛病。问道:“大哥,是不是所有男人都像鸡公那样滥来?大哥我是在问你呢……”兄妹间那种至亲至情的谈吐,有时尽管是将军发难,但仍然会给我一种在社会上混事假冒伪劣太多,难得一见的开诚布公和圣洁情愫。这样的话题……诚实些,我只能打哈哈说哪会是什么鸡公哟。
作为一个作家,还想要怎样去深入生活呢?有时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就在回家探亲期间,那个我最熟悉的生活就这样无遮无拦,源源不断地向我流淌过来了。我揣摩着,只要让我在那里待上三五个月,在更大范围再作深入探访,我就可以补全我在“文革”灾难中忘却的那部分记忆,那将是我在做梦时都想去完成的一项事业啊!
然而,好梦难全。除“文革”中我在家乡被强迫着待了7年,仿佛命中注定,其余时间我都是故乡一晃而过的路人。那天,我刚从地区文联回来(不知谁透露风声,地、市、县文联领导得知我回故乡探亲消息,特意驱车来邀请我们夫妇去玩了几天),我困得不行,早早就上床睡了,没想到爱算账的老伴却睡不着。她在深夜里把我摇醒。她坐在那里,说她一直也没合眼。怎么回事?我的呼噜劲大?很对不起,我翻了个身,又想入睡。
不,老爷子。她说,我想悄悄地告诉你个坏消息,我们带的8000余元就只剩下回银川的路费了。
这时,我才知道她带有8000元。我以为她在开玩笑。我说,才来家乡一个多月,就把8000元花光,莫非是遭劫了?
你别喊好不好?你是不会知道的,在这里,亲是都亲的,可情感这东西(无论多么神圣的至亲至爱)都是要用金钱来夯的。你还以为你还像当干部时那样白吃白喝?不,那是吃公家,吃社会主义,不吃白不吃。可你在这里就想错了。你的一位亲戚出于关心在集市上碰见时对我说,台湾人来家乡探亲那是送金戒指金项链的,而你才带回来点旧衣服,破枸杞子,破葡萄干,你就想这样把盼了几十年大伯的我们打发掉,你不觉得自己也过不去吗?
还有你的表姐,趁我们不在还偷偷地翻看了我们皮箱哩,她大失所望地说,总以为你在外面当大干部挣了大钱,谁知除了换洗衣服、书籍,便是稿纸,也还是一辈子一个流浪汉样子。啥也没得嘛!
怎么回事,莫非土匪来了?我明天就要找我这位表姐理论理论,问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又喊,跟你说不成,老爷子,室内有墙,墙外有耳。你悄悄好吗?就这样,这一个多月你在挨家挨户吃喝完了拍拍屁股走时,我便在后边给你揩屁股扫尾巴送礼还情哩!如今改革开放年代,南方人又有个动辄与台湾的横向比较,胃口大了,少说一二百总要给吧,再少就出不了手。你的故旧亲戚又多,人家又把你看得特重,大爹大伯外公大公的喊着呢,你好意思?就这样我把该做的人情都做了。否则,我们往哪条地缝去钻,人要活一张脸皮么,你想戴面具,像猴子那样做人吗?
想不到你出手如此大方。要是我每家小孩包个10块8块就差不多了。就让他们背后骂我吝啬鬼,走了听不见也无所谓。这个是非咱们现在就不去说它了,免得又要争吵。
你怕是做梦抱了个小妞跳舞吧。说实在的,这个家要不是我捏着呀,你能有钱回家探亲,怕是要沿街乞讨3年再说吧。
别说了,别说了。只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马上就要过年了。确实,我们回来的时间也选择得不对,按照这里的习俗礼规那是要给孙子辈包压岁钱的。你们家族的螺螺蟹蟹又多,你又是最大的大公外公,你多年不归,地位和形象不是那么回事又像是那么回事,要是这些螺螺蟹蟹一旦都跪下来向我们叩头……你自己考虑该怎么办吧!
能否给银川的女儿打个电话,让她们给寄上3000元应急,让我们渡过这个难关?
我是不好再张口了,来时她们是给了的,她们也要生活,我们做父母的一定要体谅。
那么,这么些年我们自己呢,难道就没有积蓄了?
你的意思……我是个财婆,会印钞票是吗?说实在的,要不是我常常拨打着算盘,紧缩银根,我看你呀,早就该……你不用说了。我说,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还得再一次像逃避“文革”那样从家乡溜走吗?
事实也只能是如此。
可能,直至今天,我老家的亲人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突然要回银川,我也是不十分懂的。只有我那个皇亲国戚的老伴(据她母亲说她们家族实际是那拉氏的什么后裔),她懂,她真懂。她说任何至亲至圣的情感都要用钱来夯的。她深深懂得数千年祖国的文化瑰宝——“人情大过债,锅顶头上卖”。其实,几乎没有一个亲人一定要我送这送那,几乎每家都客气得坚决拒绝我们的任何礼物。但按祖国南方农村习俗,老伴却坚决认为必须这样去做,她同时认为虽然是客气推辞,但有些心理上的事情你看不到。我们只有“推呀压呀”这样做了以后心里才踏实。所以,我服了我的老伴,同时也服了这个中国特色的礼节,这似乎是我们心理上的一个魔鬼,它真厉害啊……就为这个突然要回,害得我年老的舅妈、姨妈、姑妈和弟妹们伤心透顶。这已经是第三年了,几乎每年春节临近,他们都要像招亡魂那样招我这个游子,请求我一定要领我们全家包括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回老家过年。尤其是几位老人,她们总要带话:“再拖下去我们这辈子恐怕就见不上面了,来不及了,门儿,你做做好事吧!”
唉,人的一生会面临许多的尴尬和困难,并非只有遇到老虎和恶病才叫害怕,比如这种规格过高的礼遇,浓浓的亲情要和金钱物质挂钩,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才是。我十分地想念他们,也就只能迫使自己痴痴地待着,让自己孤寂,也让对方同时感受冷漠。你还说不明道不白这个神秘的感情怪圈到底是为了啥。
我想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化,这个中国特有的蚕食着人们心灵的“千年虫”终将会被驱除,人的情感终会变得更纯净、更实事求是。
好了,亲人们,让我们都耐心等待,等到下个世纪的适当时候等我发了大财以后再见面拥抱吧!
(原载《黄河文学》1999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