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信书记的批复使我们家着实高兴了一场。但马的批文将会遭到卡壳似乎也在我的意料之中。那是银川市公安局一位肥胖高大的女户籍员,东北口音。她一点儿也不忌讳她的刁难会不会遭到我的报复。真叫“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她确实大胆。我到过她家里,因为白天上班在公安局找不到她。我只好夜里摸门专访。她家里很阔绰,70年代她家就有沙发、冰箱、彩电,她家的院里堆置着一方方锯好压砖块的方木。但她依然要我帮助她搞到一方木头,两把藤椅和一个泡菜罐。话很委婉,但我一听便很明白。掂量她话里有话的分量便知户口与木头的比重孰重孰轻,岂敢不努力为之。藤椅我是从公司库房里购得的,公司正好从四川万县购进一批藤椅,我请保管员到家吃了一顿饭,给他送了一只朋友给的板凳小狗,第二天他便把藤椅给送来了。仓库桑主任是个老好人,他听说我要以泡菜罐换户口,就像当今世界的巴勒斯坦与以色列的“土地换和平”,他匆匆跑回家便把仅有的一只腌着泡菜的泡菜罐清理出来,无偿地送给了我。他还协助我怎样伪装用煤灰麦皮把旧罐乔装打扮成一个新罐。这一恩德我自然是没齿难忘。但要搞到一方木头,在那年月,那真是比鲁迅先生当年给父亲治病,医生要他在冬天搞到一对雌雄蟋蟀作药引还更费劲。好在我还有一些人缘,最后是从一对刚要结婚做家具的年轻人那里搞到的,他们说户口比结婚重要,他们宁愿推迟婚期也要给我应急。
我如期地给那位东北大嫂办了这几件事,她很快也就把我妻子娃娃的户口办回银川落户了。
事后,那位报社记者为我忿忿不平。他问我办户口与藤椅、泡菜罐、木头该如何联系?并责难我,作为一个笔尖麻利的作家、老牌记者为何不给党报写篇报道,给马信同志反映,而采取了曲线救家、容忍的态度,这不是助纣为虐了吗?
他问得非常马列、有理,但我反过来问他,作为一个在职的党报记者,我现在把情况如实地说了,你不是也可为我写一篇挺有趣味的报道了吗?我问他要不要写,他摇摇头。
我们彼此都哈哈大笑。
是的,我们都不想写。并且,多少年来,我已经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使我激动和愤怒的了,也不想再争辩了。我1957年为冯雪峰错划右派争辩大吃苦头,酿造了一个让我啜饮一辈子的苦果。我想在中国这也不是个别人的一种心理疾患吧。
谁也没个良方妙药,谁也没个回天之力。中国所有的人都很实在。我也不可能例外。正像魔鬼缠住了的病号,稍微烧几炷高香叩几个响头病倏地就好了,我买这几样东西才花几个小钱却把六口之家的户口转回银川。这个账即便傻子我想也能算得过来。如果我硬要评死理,硬要跟那位东北大嫂争个是非曲直,一是要拖延时间,影响娃娃上学;二是将延缓我后面一系列遗留问题的进程,那么,我是不断地跟他人打官司没个完好呢,还是应当抓紧时间做点实事?另外,我想争辩也还有我个人更深刻的原因,让我们认真地研读一下人类发展史即知,有许多问题几乎从亚里士多德和苏格拉底那个爱辩论的时代开始,几乎全是反复无常,直至辩论到今日也还没个定准、没个结论哩。
那么,人类首先到底是要辩论呢,还是首先要生存要吃饭呢?我以为当然首先应当是后者。是的,我们都有过沉痛的历史经验教训。我以为辩论至少是一种奢侈,且不说它会带来的副效应,至少忙人穷人都无力享受。所以,小平同志会提出个不争论的英明主张,我以为这是他老人家总结了“文革”切肤体验的经验之谈,比较符合中国国情。也所以,我对那时候中国的许多事情只能含情脉脉地哂笑。
我始终觉得笑比哭好。笑,不管是什么笑,都将更有益于身心健康。
九
我有时候也还到银川新城西花园去走走看看。
那是Hiv 公司让我到新城仓库上班后给我安顿的第一个住处。它就在中外闻名的大型企业银川橡胶厂的东侧,距离那三根并列的铁烟筒不到50米处的两间小平房。我每次踯躅于此都会联想起自己的一些故事,并为那些故事唏嘘不已。
我体味自己,当年从八里桥干校农场搬到那里时,就有传说中人死后到阴曹地府去游荡的那种感觉。我飘忽不定,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我的妻子女儿也晃晃悠悠,仿佛集体地动了脑部手术,集体地失却了人的灵光和意识。只有住到那里以后才发现那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公司为何要把我们一家人安顿到那里,至今不得其详。我去后才听人说那是一块墓地,是“太平间”,那里曾经住有一些人家,都是不明真相才搬去住的,后来都因有这样那样不可告人的秘密原因悄悄地搬走了。
那是一片神奇古怪的土地。在那地方我的几个娃娃都说看见过红色的小人儿在院里翩翩起舞。她们要求家里养一只狼狗壮胆。后来我们家也就养了一只狗,它叫海豹,它陪伴我的娃娃在那里度过了5年酸楚难熬的岁月。孩子们那时候还小,老大、老二才上小学。每当我们要出门时就都紧紧地拉住我们的手不让走,要我们千万别再锁院门,都说让她们在屋里待着很害怕,从心里害怕。
当初我还不以为意。我想那是娃娃一种依恋父母的心理,她们巴不得天天有大人陪同,才玩得开心踏实。她们一个个都是想入非非的幻想家,她们还不能区别现实和幻觉的界限,故她们才有纯属虚构臆造出什么红色小人儿翩翩起舞的幻觉。后来,那幻觉越演越烈,直至她们先后都得了夜游症,她们的母亲也一个人夜里爬起来嘤嘤啼泣。她还让手扶碾断了右腿,我也得了美尼尔氏综合症,一家人都病的病残的残了,才促使我认真思索,觉得这里发生的事真他妈的太怪太不可思议了。
其实,那是明摆着的祸害。那祸害就是那三根粗大的铁烟筒日日夜夜能赐予我们家的一切,那洪水猛兽一样咆哮着的高强度噪音,那浓郁得呛人的橡胶的化学气味,那滚滚而来的烟云和无法抵御的无孔不入的尘埃。我们家和它们太靠近了,是化学气味的烟尘无处不在地介入,从生理心理上的侵蚀吞噬才使得我们陷入了无边无涯的苦痛的深渊。
我想我的孩子们也是能感觉到的。她们常常蒙着被褥塞着耳朵睡眠。有时候,她们从睡梦中悄悄爬起,直愣愣地瞪着眼睛在屋里荡游然后又悄悄地上床入睡。她们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的大女儿云云就曾含着泪花对我说,爸爸,我们回老家去吧。我们不要这样的落实政策。老家总有一口新鲜空气呼吸,这里却永远没有,这里的气味太难闻了,受不了呵!
在西花园居住的5年中,我就坚持向公司领导作过30多次口头和书面的报告,要求他们设法给我另挪一个住处。我也发现公司确有多余空着的楼房,他们已给公司领导和老职工的子女分房子了,还把富余的房子租借给外单位关系户,我总以为他们会设身处地想想给解决的。然而,很遗憾,庄熊经理几乎每次对我都是这样回答:吴作家,您的问题也真是太多,在银川设个办事处专门为您解决问题也解决不完。什么空气污染、噪音、粉尘侵害人体,说实在的,这些词我还是第一次听您说哩!大概是从西方资产阶级那里学来的吧,那些书少看点你们也就身心健康了。您也应当体贴体贴领导吧!他说话时愁眉苦脸,仿佛更需要关照怜悯的是他,他倒是要向我求情告饶了。
面对这样的领导我每次仿佛置身于板门店的一场马拉松谈判,双方竟然找不到一句共同语言,更看不见希望的曙光。但我仍然坚信自己还是走向一个目标。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已记不起是哪位诗人说的了,我就常用这样的诗行鼓励着自己和我的妻子女儿,要求她们必须学会最大容量的忍耐和坚韧,得有个当宰相的肚量,得要在自己肚子里容纳下一支舰队才好呵!
我觉得妻的事情更要麻烦一些。
我让她不要再凑热闹,有个临时工干干就可以了,而她却非要转成个正式工不可。她也很有理由,她说她本来在幼儿园就要转正了,是庄熊把她闹下去的。何况她在仓库干活还让手扶碾断了腿,她感到冤屈。但她又不去找庄说理,单是有个找我算账的本事。口口声声说是我迫害了她。她说,她如不是嫁给我这样一个麻烦的男人,她哪有这档子事。催我去找回她应当得到的正式工作。她爱哭爱嚷,火气来了便砸锅砸碗,有时还把娃娃打得鬼哭狼嚎。
她真是太不谙世事了。她怎能责怪我迫害她呢?她闹工作闹得最凶的那段时日,我正好让橡胶厂的噪音折腾的得了个怪病“美尼尔氏综合症”,我走路旋晕,天昏地转,自觉马路倾斜,电线杆、楼房、街灯都在跳舞。我最怕吵闹。我怎么给她去找领导。我只好苦苦哀求她,请她放心,待我病好些后,我一定会想出办法给她解决。我同她认真地说,你若是真把我哭死了吵死了,那我就管不了你的事了。这样,她天天把我当聋子一样对待的喊叫才稍事平息。
我不是领导,我好是能解决她的工作?我反正是不敢相信自己,然而她却相信,不仅相信,而且深信不疑。
我发现有时候谎言能治病也能给家人带来自信和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