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几个娃娃真的很烦人,赶快把牌收起,上床睡觉去……”
他矮小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门口,寝室的白炽灯光打在他的脸上,苦大仇深的表情让他本不俊朗的面庞更显扭曲。
“晓得了,晓得了,你不要管。”坐在门口的室友随口应付着,顺手将门重重关上锁住。敲门声如同急风骤雨一般响起,直到两分钟后才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钥匙在门把手里扭动的声音。
“再不收每人扣一分!太不像话了!”他的声调提高了几个分贝,尖声尖气的很是难听。“随便扣,随便扣,扣完快滚!”室友再一次将门重重关上,这次索性门也不锁,直接抽过一个箱子抵上。“总有一天要好好整他一次!”室友们边出牌边骂道,他喋喋不休的絮叨声却依然透过门缝,不断地飘入耳际。
他是我们的新生活老师,姓刘,却很少听见有人尊称他一声“老师”。仿佛不知道历届来生活区“高三少管”的潜规则,他常常为鸡毛蒜皮的事与各寝室的刺头吵得不可开交;从收拾不规范的充电器到叠放不整齐的被褥,聆听走廊里的对骂声逐渐成为我们就寝前的保留节目。有一次,隔壁寝室的问题少年突发奇想,将刘老的“骂人语录”添油加醋之后汇报给了学生处,原以为会重创刘老的气焰,却不想一切照旧,被学生处调查一番后,刘老又挺直了身材出现在寝室大门口,那模样俨然一个凯旋的英雄:“你们不要以为这样就整得到我,以为领导都没有正气了!”从那以后,我们更是对他厌之入骨,只等一个机会可以发泄淋漓。
尽管不屑于他的为人,却不得不承认他画得一手精妙的国画,那作为装饰张贴在每一个寝室的作品,让我们常常叹息大俗之人与大雅之作竟会如此不搭地结合在一起。
那天中午,室友小希肆无忌惮的大笑代替了铃声,将我们闹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墙上那幅牡丹的落款旁赫然多了几个毛笔字:“乖儿刘敬赠508寝室各位父亲。”不愧是学过几年书法的小希,模仿的字体与画的原落款如出一辙,恐怕刘老自己也难以分出真假。狂笑声一瞬间爆发开来,室友们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纷纷吆喝着其他寝室的兄弟前来观摩。
刘老出现了。像是带着某种不可言传的感应,他立即在墙上找到了我们的笑点所在。原以为会勃然大怒,他却只是匆忙地撕下了墙上的那幅牡丹,而后像逃避似的一溜烟跑出了门。狂笑声愈发响亮,夹杂着“乖儿”“乖儿”的呼喊声,整间寝室仿佛炸开的锅。
背着书包走出寝室的时候,小希不知是哪个寝室里的炫耀声还不断回荡在走廊:“等下周我买瓶好点的墨,要不要给你们寝室那幅也来几个字……”新一轮爆发的笑声里,我看见前方,刘老正独自站在走廊的尽头。从楼梯口投来的自然光将他的脸映得一半苍白,一半暗淡,隔得远看不清表情,平日里挺拔的脊背却分明驼了一大半,显得整个人更加矮小而苍老。他的右手放在裤兜里,定定地望着这边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着什么,那卑微的轮廓映衬着身后洁白的高墙,让我想不起那个喋喋不休的刘老,只看见面前身形佝偻的老人。
心里的某个角落忽然没来由地一沉,我将头侧向一旁,竟不忍再向他望去。小希的声音还在身后回荡,走下楼梯的我却丝毫没有了笑的欲望。
或许是那一个楼梯口处的身形牵动了我的恻隐,后来的我渐渐对刘老没了抵触,时间久了,才发现他并没有那样糟糕。比如他会在责备之后默默地收拾我们狼藉的牌局,比如他会在唠叨之后一次次帮我们清理地下的污渍。只是我们常常将他的颇烦铭记在心,却对之后的整洁视而不见。他甚至拉得一手娴熟的小提琴,每天清晨,飘来的悠扬乐章仿佛梦境里延续的幻境。
有一天中午,经过刘老的寝室时,我看见他正一如寻常的伏案作画,只是这一次所用的宣纸却大得足以吸引眼球。他一笔一笔地描着图案上一棵苍松的枝干,以至于连我走到了他身旁也浑然没有察觉到。那似乎是一幅小镇山水,虽只完成了一角,细腻的笔法却已勾勒出整个的意境。
“画得好不错哦。刘老今天怎么想到要画这么大一幅呢?”我情不自禁地问道。他顿了一顿,转过头来望见是我,眼神里仿佛掠过一丝惊讶,得意般的微笑也接着浮上嘴角:“那是,毕竟学了那么多年。这幅到时候准备挂在客厅,太小了不好看……”他边说边放下了笔,用手框了框图幅的大小,似乎在想象它挂上客厅的效果。“那哪天送我一幅嘛,我也去挂在我的墙上。”我半开玩笑地说,刘老却忽然眯上双眼,咧开嘴笑了起来:“好,好,哪天我挑一幅画得好的送给你……”
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话,我却没想到两天以后,他真的拿着一幅牡丹出现在我眼前,右上角“赠思宇”三个字让我没来由地感到几丝惭愧。那幅牡丹的样式与被撕的那一幅大同小异,一番欣赏过后的我却总觉得比之前几幅要鲜艳几分。
究竟鲜艳在哪里呢?我至今也没有找到答案。
第二个学期伊始,刘老便忽然消失了,新来的生活老师说他的子女在重庆办了个工厂,请他去做管理。室友们的欢呼声不出意外地在耳边响起,我却忽然想起那朵娇嫩的牡丹,那个佝偻的背影。那幅画我没有挂在客厅,它和我珍藏的剪贴画放在一起,装点着我的童年,褪去的颜色便凝结成记忆里深刻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