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娃娃，吃了东西只晓得乱甩，太不像话了！”
似乎是在一个炎热的下午，他正在院门口清扫着什么。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还算魁梧，参差的胡碴毫无美感地堆在腮帮子两旁。那句洪亮而粗鲁的抱怨声引得进出门的住户纷纷制止，清一色异样的眼光里不难看出同一种鄙夷：小区的物业怎么会找来这样一个门卫。从他身旁经过的我也不禁加快了脚步，只盼在他下一句咆哮响起之前，离得越远越好。
偶尔会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在门卫室附近玩耍，也不见他上学，常常会被男人呵斥着关进门卫室，难得宁静的大院便又被男人的骂声与孩子的哭闹声环绕。听人说男人姓李，大家都叫他小李，那孩子似乎是他的儿子。看不惯粗鲁的我并无意与他深交，进进出出时都选择了敬而远之，以至于他搬来后的几个月里，我连最普通的问候也从未与他交换过。
那天清晨，我照例穿过院坝，走向院外的公车站。经过大门口，我忽然发现门卫室里竟还亮着微弱的灯光。我隐约觉得这情景已有一段时日，只是匆匆前行的我之前从未在意。我只是好奇，一个门卫会在清晨做些什么，便情不自禁地向门卫室里望去。透过玻璃上一层淡淡的雾气，我看见他正独自坐在台灯旁，手里拿着笔，在一堆广告纸上写着什么。那是一盏老式台灯，略显昏暗的灯光照在他面向窗子的侧脸上，眼眶似乎有些红肿，衬着满脸胡碴，显得说不出的憔悴；虽然拿着笔，但他的书写似乎并不连贯，偶尔会用手挠起腮边的胡子，脸上显出我并不熟悉的犹豫神色，就连披在肩上的军大衣滑落到了一边，也仿佛浑然不觉。
跨出门的那一刻，他忽然从门卫室里叫住了我：“小伙子，麻烦等一下。”转过头，他已站在了门卫室前，没有穿军大衣，疲惫的脸上仿佛多了几分神采：“读高中了吧？平时看你很早就出门了，肯定是高才生，高才生！”那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话，即使给我一百种假设，我也不会想到这一句竟是赞扬。“没有，没有，读书嘛，是该起早一点。”我的语气也随之客气起来，目光不由得落在了他手上花花绿绿的广告纸上。
“那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看下这道题，小学的，应该不算难……”他的脸上浮现出恳求的神色。我强压心中的惊讶，装作若无其事地接过了广告纸，果然是一道浅显的数学题，我示意他递给我笔。
“谢谢，谢谢，高才生就是不一样，不一样……”在接过我给的解答过后，他忙不迭地说道，掩饰不住脸上洋溢的喜悦。
“你对数学……这个有兴趣？”我终究没有忍住好奇，打断了他问道。
“不是，不是，我们家那个娃娃……没条件读书，我就想自己多教他一点，我懂的也不多……”他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将脸略略偏向了一旁。
我忽然明白了那每一个清晨亮起的灯光。望着他偏向一旁的侧脸，我的心重重地沉了一沉。
“你是那个什么学校的吧？我看你校服上写着的。以后我也想我娃娃去你们那个学校，将来有出息了，就不用给别人做苦力了嘛……那个你车是不是来了，马上过红绿灯了，你快点去，要不耽误了你赶车……”他的头越过我的肩膀，向门外望去。略带歉意的表情让我想不起那个大嗓门的门卫，只看见眼前这个穿着单薄，面容憔悴的、平凡的父亲。
坐进车厢的那一刻，透过车窗玻璃，我不禁向门卫室望去。昏暗的灯光再一次照亮了他的侧脸，隔着玻璃窗上淡淡的雾气，仿佛一圈金色的光晕。
那以后的每一次进出，我都会主动与他打招呼。也曾听好事的居民提到过他的，原本在一家建材厂工作，后来不知怎么的被开除了，老婆也跟着别人跑了，他便带着十岁的儿子，靠着身强力壮来到这一带做保安。渐渐地，我发现了他许多以往门卫不曾有过的优点，比如会很早地打开院门，不用你去将他叫醒；比如会将信件投到家门口的信箱，省去了住户在门卫室的信堆里苦苦寻找。我不懂为什么院里的住户总是对他抱怨连天，只觉得那大嗓门也并没有那么可憎。
直到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看见一众居民聚在门卫室前，帮着一个穿保安制服的小伙子向屋里搬东西。“那个男的终于走了，还是我们这些业主去反映情况有作用。一天到晚只晓得扯起嗓子吼，真把这儿当他别墅了！”为首的王老太说着，满是油光的脸上浮起一个胜利的微笑。在人群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声里，我却忽然想起那一个清晨，小李时而兴奋，时而愧疚的笑；隔着玻璃窗淡淡的雾气，融成一圈金色的光晕……小李从此之后便没了消息。后来的每一个清晨，我都会在出院门的时候习惯性地向门卫室瞄上一眼。那里面漆黑一片，不时传来新来的保安沉重的鼾声。那盏昏黄的灯光，和着那一个清晨薄薄的雾气，都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