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了,去得那么默无声息。父亲的信中讲了他的丧事,讲了全村人的悲哀,还讲了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他积存下的六百元钱压在炕席下面的小布袋里,庄子里的几位老人说给德林老汉修一座墓碑,让石匠把他积善修德的事雕在上面,以教育后生。
山民之路
蜿蜒的山路,绕出一条古老的蹒跚,承载过山民辛酸凄惶的岁月,留下过劳累扭曲的筋骨,留下过阵阵痛苦的痉挛。
山民之路,好似山民头上飘落的一条头巾,把大山的深情蜷曲成弯弯套套的缠绵;山民之路,似云隙中掠过的一道抽搐的闪电,在山民的岁月里飘忽,闪现……
山依旧青青黄黄,水依旧肥肥瘦瘦,云依旧聚聚散散,山民之路依然是那一弯瘦弱的身躯。不知什么时候,爷爷的爷爷踩成了你的生命,奶奶的奶奶用葫芦酌酒,麻醉祖辈们的辛酸和艰难……
压弯了腰,磨破了脚,走困了腿,他们过重的负荷了一生,在山路上爬爬撞撞、坎坎坷坷,在山路上对着空旷的大山漫一曲古老而忧伤的花儿,吐出喘息,吐出压抑,荡几分豪情,驱赶困乏吹掉寂寞。
不知什么时候,山外刮起了新鲜的风。父亲抛下了祖祖辈辈的寒酸,抬起粗黑的脚板,捆上装满包谷、山薯和香纸的背篓,蹬上草鞋,踏着祖辈们走过的路,怀着切切希望,淡淡忧伤,悠悠岁月,走出山外,在艰难的泥泞的风雨人生路上拓一方辽阔,撑一截晴朗的日子……
从此,娘的日子里多了一份岁月的艰辛,也多了一份殷殷期盼,切切希冀。娘时常依在门前的矮墙边望山路,山民之路竖在娘的心坎。
父亲回来了,娘悬着的心落下了,蓄着苍凉爬满皱纹的脸上有一丝欣喜,一丝舒展。父亲微笑着摊开粗糙的手掌,摊开了一片结满岁月老茧的黄土地,亮出了那冒着汗腥味的血汗钱……
“要修路了,由山娃大出钱。”爆炸性的新闻吼红了山湾子,山民们对父亲刮目相看了,大山也被惊得咋舌。
从此,那通往山外的山民之路被拓宽了,于是,山民不再孤独,不再喊窝囊,不再穷酸。
杏湾里的故事
杏湾距村八里。包谷成熟时,常闹鬼。
杏湾本是个坟湾,老早就是个鬼窝窝。鬼多,包谷便年年被偷,疼得村里人牙齿打咯咯。
有天夜里,杏湾突然搭起座茅草棚。村里人都吓昏了头,以为鬼在作祟,胆大的去觑了一眼,嘻,原来是村里的尤七爷。
尤七爷说:“年老杀气大,我替大家守包谷!”儿媳却不悦:“快七十的人了,还逞啥能!”尤七爷火了:“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那年月,人人吃不饱,庄稼便是金。村里的人因尤七爷为他们管护庄稼,也就放心了。果然,鬼不敢再闹。
转眼已是第三年。
一天夜里,杏湾突然又闹鬼。据说陈爹去杏湾找尤七爷谝闲时发现的。那晚的月亮白得像太阳,田野静得能听见呼吸声,能分辨出蛐蛐的叫声。陈爹刚走到包谷地畔,突然寂静的包谷地里发出声声脆响,陈爹不禁打了个寒颤,不由得朝四处观望。这时一个黑影在包谷地里乱窜,陈爹既纳闷,又害怕。硬着头皮一追就追了三四里,那鬼跌了几跤,后来实在跑不动了,才两腿一软,跪在陈爹面前。原来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老泪直流,说:“别张扬,只要不毁了我的面子,这辈子报答不了,下辈子当牛马。”
陈爹答应了。
可毕竟没有保住。传出来的结果简直叫人惊厥:那个偷包谷的“鬼”竟然是尤七爷!
村支书怎么也不信,便去找尤七爷核实,他承认,确实是他干的,是头一次。
村里有个规矩,犯了这档子贼是要戴高帽、挂纸牌示众的。
消息传到尤家,儿媳妇都哑了口,老先人干了这极不光彩的事,叫他们晚辈还怎么做人。因此,尤七爷一进门,儿媳便没好脸子,又是吵又是闹……结果就出了事:第二天早晨,尤七爷已直挺挺地躺在正屋里,寿衣寿裤穿得整整齐齐,还留下一纸遗嘱。
全村人惊呆了。
陈爹疯了似的扑过去,两个拳头捶沙袋似的捶自己的脑袋:“七叔,我混蛋!我不是人!我不该在外胡说八道漏了嘴,我不是人……”
后来,村里人才明白:那包谷是他偷给村子里一个老寡妇的。她的丈夫死得早,她的俩儿子在大炼钢铁的时候被炸死了。那时他当队长。
老人的坟自然是在杏湾。每年包谷成熟时,村里的人免不了想起他心酸一场。
有一点真奇怪,尤七爷进了杏湾,从此就没鬼了。是尤七爷仍在守包谷?还是鬼怕尤七爷?
天平并没有倾斜
从学校到校长家,少说也有十多里路,可是中午校长没有办酒席招待“检查团”的事,很快像一股风迅速吹到他家里。
几天前校长接到通知,上面组织的检查团要到各学校检查工作。校长在教职工会上刚读完通知,教师就议论纷纷:“不是刚检查过嘛,怎么又要来检查?”“什么检查团,还不是‘旅游团’、‘吃喝团’。”本来挺肃静的会场,忽然间“骚乱”起来,然后像森林大火一样迅速蔓延。坐在后排的一位语文教师又说了句怪话:“‘蝗虫’又要飞来了。”大家马上联想到方成那幅“蝗灾”的漫画,都哄笑开了。校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有批评那语文教师。那语文教师嘴里没说什么,但脸上却流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那意思是说:“事实会替我说话的。”
上午九时,十几辆新款式的高级小轿车开进了学校。奇怪的是,学校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在校内挂上“欢迎检查团来我校指导工作”等字样的大幅标语,显得冷冷清清。
座谈会是在临时当作会议室的一间教室开的。炊事员在门口给校长打了几次手势,他都没有看见,炊事员趁他把脸转向窗外时,使了个眼色才把他叫出来,低声问:“校长,中午吃什么?要买鱼买肉就得赶快派人上街,到时候拿不出来,你可别怪我!”校长对自己同被人嘲笑的不正之风拉扯在一起,有一种本能的反感,更不愿看到会议上那位语文教师不幸言中的得意神色,便对炊事员断然说道:“什么也不买,平常吃啥就吃啥!”他不管炊事员在他身后把一双眼睛瞪得像两颗核桃,转身又进去开会了。
检查团中午吃了一顿小饭菜,下午就到邻近乡村的学校去了。那位语文教师走到他面前,翘起大拇指:“开会时你该批评我。”
这所学校距县城一百多里,校址是原来的知青农场,教室大多数是六七十年代的土木结构平房。由于多年没有修葺,风雨的剥蚀,墙壁已裸露。尽管条件很差,但教学质量在全县二十多个乡村中学算是佼佼者,每年都有许多学生考入高等学府。
不知谁把检查团来学校的事儿当作新闻当天告诉校长的妻子。下午放学后,他骑着自行车回到了家里,把车推到院子的墙根下,进门一看,桌上没有照例的晚餐饭菜。他妻子坐在院子里织毛衣,他的女儿刚回家在屋里看电视剧。女儿大学毕业已经两年了,还没有分配工作,暂时在镇上一家私营餐厅端盘子。他的大儿子这时早已收工回家,躲在屋里看一本侦探小说。四年前儿子就从部队转业回来。可一直没有安置工作,费了很大周折,才在乡办精淀粉公司当上了临时工。
他感到气氛不对,很有点“嫂不为炊,妻不下纴”的味道。他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笑着说:“怎么还不做饭,让我的肚子唱‘空城计’呀!”
“你不给人家吃好饭,我也要让你饿肚皮!”妻子重重地甩过来这句话。
“这是怎么说的呀?”他不解地问。
“我说,你白活了几十岁,人情世故一点都不懂。现在谁人不请客送礼拉关系呀!村支书下队还要几菜几汤哩,人家上面来检查工作,这是送上门的机会,有的人提着猪头还摸不着庙门哩,你用焉茄子烂黄瓜就把人家打发了?人家不说什么,那是打不出的喷嚏,你以为心头就不给你记一笔!”
“你倒是千里眼、顺风耳,什么都知道了。”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会有刚才那种气氛。“不过你要我当‘墙头草’,去逢迎拍马,休想!再说称起称不起我还是单位上的头头,是党员,我总得坚持原则吧!”
“好一个公鸡头上的肉——官(冠),就靠你一个坚持原则!请客的照样请,你儿子不请那个精淀粉公司的经理,恐怕连一个临时工也找不上哩!”
“妈,你别说了,我爸也有他的难处。”儿子似乎更理解父亲。
女儿怕饿坏了爸爸,急忙把先前留下的饭菜重新在锅里热了一下,端了出来:“爸,你真像漂流了十几年的鲁滨逊才回到人类社会上似的。”
“唉!”妻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不怕穿小鞋,可也得替你两个孩子的工作想想。儿子回来四年多,还连一个正式的工作都没有。女儿虽然考上了学,毕业到如今分配无着落,像你这样,上头有一万个指标也轮不到你名下。”
妻子的这番话,倒戳到了他的心病上,以致夹着的一箸焖茄子半天才送进口去。干了大半辈子教育,啥比人强?自小一块儿长大的伙伴,参加了工作的,如今比自己老的比自己小的跟自己一般大的,都住着三室一厅的楼房,至少也是两室一厅的,可是自己妻子儿女四口之家还住在又黑又暗又潮又湿又有跳蚤蟑螂臭虫和耗子的一间13平米的小矮屋里;一块儿毕业的同学,比自己老的比自己小的跟自己一般大的,家里早就电器化了,冰箱、彩电、音响、洗衣机,合理合情放在该放的地方,可自己家里一化也没化上;一块儿工作的同事,比自己老的比自己小的跟自己一般大的,吃的喝的玩的都不知胜自己多少,生活也比自己浪漫和有色彩得多。可自己呢?虽然在粉笔生涯中跟学生打了三十多年交道,汗没少流,心血没少费,可如今连一个职称都评不上(因学历低)。
他吸了一支烟,看了看妻子,苦笑了笑,“好,算我没有能耐!”不觉地向自己发了句牢骚。他理解了妻子今天的牢骚,但他又想起前几天看过的两部影片《孔繁森》和《远方的呼唤》里那个乡村教师,当时使他感动得流泪。
幸福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同的,也许别人看来吃亏的事而对自己来说,却是一种追求。他心中的天平并没有因此而倾斜。
西吉民歌手李凤莲
在那一簇簇山丹花盛开的山野上,在那一坡坡的羊群中间,我听到了那脆格生生的鞭声里放牧的属于西海固的歌声——“花儿”。
上去(者)高山看平川,
平川里有一对牡丹,
白牡丹白得照人哩,
红牡丹红得可怜。
哎哟哟……
那长长得尾音颤抖着被拉得老长老长,飞旋着,与整个苍凉的大山融为一体了。
曾在那白云般的羊群后面,飘扬着一方火红的纱巾。那纱巾跃动着、飞旋着,追逐着羊群,追逐着白云,追逐着那诱人的歌声。这就是聪颖灵秀,正处于16岁花季,远近闻名的西吉民歌手李凤莲的少女时代。
李凤莲,这位回乡的“金嗓子”,面对故乡那壮阔的山色,面对那贫瘠而博大的黄土地,她唱着那震颤心灵的歌谣,走在黄土泥泞的坎坷路上……
在接受我们的采访时,她坐在我们的面前,没有羞涩,没有拘谨。她那纤柔的手指时不时挥出个优美的动作,便有那清甜的歌声从嘴里溜出来,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入耳动心:
曼苏尔拉住了尕妹的手,
哎哟哎哟……
美事情说出了口,
尕妹子听下心儿甜,脸发羞,
心疼的人儿哟,看也看不够。
从李凤莲的歌声中,你能真正体味到火热的激情。在这质朴的语言和动情的歌声中,她呼唤着那久违的真情,在滚烫的情愫中净化着心灵。说起李凤莲走上民歌演唱艺术之路,她与世俗的抗争让我们格外感动。她1957年3月出生于西吉白崖乡一个普通回族农民家庭,憨直朴实的父母给她最大的财富便是一副好嗓子。由于家道清贫,李凤莲只上了6年学,就拿起羊鞭成了牧羊女,跟其他羊倌学山歌。她不停的问,不停的记。不知多少个夜晚,在油灯下,她把歌词写在手上,早上起来偷偷地一遍遍地背。在1980年县文工队慕名来招收她时,她不顾家人的阻挠,毅然投身到艺术的怀抱。从此,她由一个乡村业余歌手走上了专业演唱艺术之路。她那优美的歌声漫过了黄河两岸,漫过了大江南北。她走进了宁夏大学,参加“花儿艺术魅力报告会”。她引吭高歌,嘹亮、泼辣、浓烈的“花儿”在大厅久久回荡,使听腻了流行音乐的学子们真正受到了一次山野“花儿”的洗礼。
她先后7次进京参加各种文艺会演。1980年首次进京参加全国民族唱法会演,她演唱的《尕马令》、《白牡丹令》等“花儿”,深受观众欢迎,《北京晚报》当时刊出她的剧照,称她为“永不疲倦的杜鹃”。1993年4月她应邀参加了青海湟源县“花儿会”;同年10月,她随宁夏代表团到日本岛根县和浜田市进行访问演出获得成功;1995年7月,在云南昆明举办的全国少数民族运动会上,她为少数民族联欢晚会献艺。她演唱的《曼苏尔》、《火红的山丹花》获得自治区文艺调演二、三等奖和固原地区“民族团结杯”声乐歌舞大赛民族唱法第一名。
李凤莲在艺术上的成功,受到了许多专家的青睐,1980年以来她先后被吸收参加民间文艺研究会、中国戏剧家协会和固原地区戏剧音乐舞蹈工作者协会,并担任理事。
虽然西海固这块贫瘠的土地让许多外来的人们扼腕叹息,然而,在李凤莲朴素的感情里,她永远钟情于这块土地。她用她那全部的爱心和灵感,感受这块土地的变化,用自己清甜的歌声,回报黄土地对她的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