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7月,我去北京参加“校园文学与素质教育”课题研讨会,途经银川,听说他病危,曾做过几次大手术,我去探望他。见了面,他已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看上去瘦骨如柴,身体大不如前。由于放疗和化疗,头发已脱落,看得出他已经历了劈头而来死的炼狱的大痛苦。但慈爱祥和,一如往昔。他对我娓娓地叙说着,他不无感慨地对我说:“人生在世,千好万好,身体第一,生命可贵,健康无价,无病是福。”劝我除了努力工作,还要珍爱身体。他很惆怅地告诉我,编辑工作怕是干不成了,这是一生中的最大遗憾……我安慰他要静养身体,不要惦念工作。歇了一会儿,他又告诉我,有几位西海固老师的文稿还没来得及修改,也未来得及写回信,我一直很内疚……听到这里,我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哽咽不能言语,但我还是强忍悲痛,宽慰他要乐观,要战胜病魔,日子长着呢!我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事。谈到兴处,他便忘乎病苦,浓眉下的双眼,泽泽闪亮,如同跳闪着不熄的火。谁料想,这次的分别,竟成了永诀……
走进他的书房,没有任何装饰摆设,却堆满了文字书稿。这使我立即想到那经过了白刃血战之后的静寂战地。令我吃惊的是,那床上一排排堆满了凝聚着他毕生心血的资料手稿——我立即意识到,即使在病魔肆虐,体力不支的情况下,他还锱铢必较地计算着如何运用最后的时光,争分夺秒地硬撑着整理、修订完他所有的文稿,他没有停止过工作、战斗。他把生病看成是一项别开生面的经历,他曾说“把悲观认识清楚了就是乐观”。在最后面对死神的日子里,他很坦然,很平静。他多么像一匹负重行进在沙漠里的骆驼,在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正以纤弱精瘦的身躯和全副的生命之力,做最后的冲刺。
水平的远去让我好长时间无法从悲伤中挣脱出来,我不知道那天国里是什么样子,我们尘世中人只能仰望而无从臆测。这里我要告慰水平的是,一切都会好的,你不必挂念。
水平,你一路走好!
好人一生平安
回首往事,总离不开关于你的一切。记得一次上数学课我因偷看《牛虻》而被老师发现,头上挨了重重的两教鞭,还罚站了一节课。这事不知怎的传到父亲的耳朵,气得他从乡下赶来学校,狠狠地训斥我一顿,那蒲扇大的巴掌差点落在脸上,多亏你好言相劝,才使我免于这次“劫难”。从此,你成为我世界的一部分,成为我心中一直追逐的影子。
毕业之后,各奔前程,大家再也无暇想到别人,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从朋友那儿了解到你的一些近况。
你放弃了留城工作的机遇,背着简单的行李,扛着几箱书,走进了山乡小镇一所中学,也许你不经意那次唯一的选择,却在日后为孩子们撑起了一方晴朗的天空。
你的收入不多,一想到你年迈的父母,还有你多病的妻子和两个——或许是三个——只知道要吃要穿的小斑鸠,我总担心你那微薄的工资能否抗得住天天上涨的物价,奇怪的是从不见你愁眉苦脸。
你住的小土屋,依山而建,全用山上的沙石、粘土夯筑而成。谈起土屋,你总是说:“冬暖夏凉,很好。”嘴角却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言不由衷的苦笑。屋内陈设很简陋,属于你的只有一张写字台和一个书橱。当我走进你的土屋时,你悄悄地对我说:“我一无所有。”是的,你一无所有。这使我想起了一种植物,那专门生长在石缝中的酸枣树。诚然,你已掌握了空间,改变了空间,在空间中我感到了你的深刻和丰厚。
你喜欢在家乡的小路上散步。大量的中外文学,名家名篇都是你教学之余在散步中熟读成诵的。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一件事。一次位于路旁的小商店失盗,你被店主列为怀疑对象,差一点被误为小蟊贼,当时真有点啼笑皆非。
时间过得真快,你门前精心浇灌的枣树,年复一年频频地更换着花期。你说,你不怕歉收,只要辛勤耕耘。我觉得作为教师你是富有的,在燃烧和给予中你告别了旧我,走进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你曾说,一个人要紧的不在于他在尘世安逸、平庸地逗留多久,而在于他用有限的岁月去成就什么。时间不仅仅是用一页页飘动的日历,而是应该用充满内涵与创造的生命去计算。
你从教数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计名利,身居陋室,心怀淡泊,你无非在圆一个彩色的梦。
你构筑了我精神世界的一个支点。虽然我连同我的心如浮萍般漂泊过,但我终于由于你的存在,在人生这个座标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就要走进新的一年了,我在祈祷、在祝福;对你,也对我自己:好人一生平安!
致远方的朋友
又要走进新的一年了,回首往事,总离不开关于你的事。或许因为我们心灵之树有着共同的年轮,世纪的风雨雷电在上面留下共同的斑痕。
曾记得,在印满月光树影的校园甬道上,在开满奇花异草的花坛边,我们的交谈像江水不息,回顾往昔的流云,评说眼下的风景,畅想未来的前程……
在我们即将走出校门的那个时候,人们对职业的选择大半依赖于命运。岁月安排我们同年离开学校,却在我们脚下布置了两条迥然不同的道路。
我在北方一个偏远的山村,你却远在祖国南陲的边寨。
天边有一缕淡淡的云彩,我猜想那云彩停留的下方或许正对着我久违的人生世界,忽远忽近地在我视线内跳跃挣扎。
心境的苍凉有时真的如季节骤变是在一瞬间转换的,无情似秋风扫荡落叶,你来信讲。我不希望长久烛照心灵的光芒变成微弱的星星,但事实确是如此。你不期然地在由单纯走向成熟的同时艰辛而从容地面对种种不测的劫难。你父亲被关进牛棚,母亲被隔离审查,你也受到株连。政治的狂风暴雨,同类异样的目光甚至敌意的戕害,一股股黑色的飓风与一阵阵白色的冰雹向你袭来,一片片刀子似的流言将你中伤。你好似一只用引线放逐的风筝,在风雨中飘摇。可惜,引线有时断了,让人体味到痛苦不局限于常规,常数。痛苦有时候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是一个“无理数”!
你困惑了。就在你抚着殷红的伤口匍匐倒地的刹那,你才恍然大悟。而你也终于空前地困惑了,亮晶晶的眼睛笼罩了驱不散的疑云。
你背着一口黑锅:“黑五类”崽子!初听乍想以为你生不逢时,冤大头啊,那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历史学家会注下满满的十页八页。后来你到边远的山村,接受“再教育”,躬耕陇亩的时间相当于一场抗日战争。你的大学梦,终因父母牵连而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于是,你开始心灵的跋涉。
那不亚于战火的炼狱,将你的沉思你的痛苦你的迷惘你的渴求,和着那一方热土重新塑造了你。你白天和群众一起在地里劳动,晚上在昏黄的灯下嚼着大部头的名著,和数理化玩着一种斗智斗心的游戏。投之木瓜,报以桃李。你推崇这样的生活态度。你把痛苦化作了你独有的幸福,一切悲戚哀怨都离你远去。你仍是一只高翔的鹰,一棵不倒的树。
后来,政策允许,你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才进入高等学府。毕业后,你放弃回城工作的机遇,便来到了偏远山区的一所中学。
几次出差想顺便看看你,又偏没机会,如此一天一天地捱过,如此让思盼一点一点吞噬我的心。
你的学友农友到你这儿侃大山。从头头们的小洋楼扯到海口深圳的桑拿浴,从采购员的“回扣”风扯到税务官儿揩油水的怪事……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什么都是他们发布的。说着扯着,茶水凉了,烟屁股多了,话不投机了。怎么说好呢?唉!
朋友们说你死心眼儿,在生活的路上搭错了车。扯淡!你知道这恰恰是搭对了车的缘故。难道人要存个臭豆腐心眼儿,吃不上骂臭,吃上了夸香?嘴里骂不正之风,而心里头净想尝尝歪点儿的甜头?
瞬间,我们都经过和即将远离不惑之年,在人生之旅,在你的家乡,我们偶然而悄然相遇。“家有三升粮,不当孩子王。你喜欢教师这个职业吗?”我曾问你。
你笑了。
我立刻意识到问了句傻话。一个不热爱自己职业的人,能在女儿遇难时还在讲课吗?那是1983年4月的一个星期天,你上五年级的女儿去河边打猪草不幸落水身亡。猪草本来是你要去打的,妻子女儿等你不归,猪在拱门嘶叫,女儿便放下书本去了河边……
当时你在哪儿呢?你在学校给十多名“双差生”补习功课,忘了星期天,忘了家。当噩耗传来时,你惊呆了,连泪都流不出来……
安葬女儿的那天,你泪流满面,痛不欲生。亲戚朋友和同事劝你过几天再去学校,可你执意不肯,流着泪对妻子说:“娃是咱的心头肉,娃走了,像刀子捅我的心。再叫我耽搁百十号娃的功课,我的心就像这一样难受。”
第二天你红肿着双眼又站到了讲台上……
许多人都说你心硬。
你真的心硬吗?
那天夜里,你在河畔小道上,踽踽独行,步履蹒跚。你在寻觅什么?女儿的足迹?女儿如花的笑脸?女儿格格的笑声?
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你曾说,你至少要做个正派人正直人,把眼前的日子放牧好,做到问心无愧。几十年过去,你教过的学生有多少?少说也数以千计。当年的“鼻先生”当了大医生,“湿裤裆”作了副教授。而你呢?仍然用汗水浇灌着实实在在的春花秋实!
夜已无法再浓,仿佛再添几滴笔墨就要泻下如漆的黑瀑,但我的思维依然很活跃,意念的笔在方格纸上沙沙作响,关于你的文字如同无需导体传送的电波从我心中荡漾开来,朝你居住的方向扩展而去。
就要走进新的一年了,我在祈祷、在祝福;对远方的你,也对我自己。
怀念我的伯父
记得曾有人肯定地说:“死是世界上所有的事件中最合理的。”站在某种基点上未尝不可以这样主张,可是一想到孤独无助的五娘和一直揪扯你心的小女雪儿,觉得你还应该活到一百岁或者更长。
从发现有病到离开人世整整四十天时间,四十天,病魔疯狂地吞噬着你原本硬朗的身体。
隔着浓浓的绿草,我望你;隔着厚厚的尘土,我呼唤你;薄纱的秋月里,我思念你。每一片树叶的凋落,仿佛都是你离去的脚步。当一株树脱光叶子,枯瘦地立在旷野,犹似你的形骸在经历风、雨,经历严寒酷暑。我知道你孤独很久,你的每一根白发如同垂落的枯枝纷纷断裂落入尘埃。
你走时是一个多雨的季节,雨淅淅沥沥下着送你上路。
沐着秋雨,你静静地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
你是个温良的人,又不为五斗米折腰,不向权势富贵低头,贫困伴了你一生。
三年困难时期,你啃过树皮,咬过草根,备受饥荒之苦。曾几次欲寻自尽,都因心细的五娘发现而未果。
你一生最痴心的事是做木工活,当一个受人尊敬的匠人。家有千万银,不如个手艺人。在乡下,谁家建房修灶,箍桶打柜,都少不了用木工。你看准了这一点,便拜师学艺。扯大锯,提平斤。正当我读书时,你给我做的那个精致的小木箱伴我上完中学,至今还珍藏在我的身边。
最后一次见你:你的屋里久未打扫,苍蝇嗡嗡营营,往你脸上撞。你的双手已不再能够摆动,便用了一块白纱布蒙着脸。你的形貌简直使我感到惊恐。最扎眼的一头黑发不见了,头发几乎全白,面部浮肿而萎黄,最可怕的是下肢萎缩。我的到来,使你极其欣喜,几次欲起床。你说话变得迟缓了许多,从此再不会有从前同村人争辩的样子了。此情此境,不由使我暗自感叹岁月流逝和命运的坎坷。
后来,据父亲说你是睁着眼睛离开人世的,我知道你并不眷恋尘世,尘世你早已看穿,你舍弃不下的是你养育了十八年的小女雪儿。
我独守在你曾住过的空寂的老屋,秋夜的月,很瘦很冷,似挂在门前的树杈上,只有思念伴我独自发愁。你坐过的木椅冰凉地握在我的手心……无情的病魔是那么突然,令人猝不及防。
如果祈祷有效,我的伯父,愿你在遥远的天国无牵无挂!
不曾抹去的记忆
从教20载,每当想起在乡下一所偏僻的学校里教书的情景,不说风风雨雨,也有苦辣酸甜,许多鲜活如昨天的记忆,都已成为刻在树木年轮上抹不掉的印痕。
师范毕业后,我被分到恍若太古的乡村一所学校教书。山里未通电,晚上只能点着蜡烛备课。彼时四野无声,秋风夜雨,烛光如豆,守着一摞摞作业本,既有苦趣,也有乐趣。
学校依山而建,三间茅草房被土坯垒起的不高的院墙围着,一个普通的两扇对开的小门,那就是校门。看着教室里那些淳朴的山里娃娃,我心里默念着:这就是我要从事的职业——传道、授业、解惑。面对这些纯真可爱的娃娃们,一股崇高、神圣、自豪的暖流忽然浸漫肌肤,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啥时候都不能小视娃娃。圣贤将相,能工巧匠,都在娃娃中。”从此,娃娃,这情结把我和这贫穷的小山沟牢牢地栓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