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树立了许多新的偶像,新的迷信,框框很多。比如写一个党委书记,只能这样写,不能那样写,要他代表所有的党委书记。这样就千篇一律,概念化。这样就一个阶级只能有一个典型,别的典型不能出现,反面人物也只能有一个典型。这样当批评家就很容易了,党委领导文艺也太容易了,只要订出几十条就行了。京戏是程式化的,还有不少‘型’,黑头中张飞就不同于李逵,武生中武松就不同于十一郎。今天舞台上的这些人物和过去又有不同,因为是经过革新的形象。新的迷信把我们的思想束缚起来了,于是作家们不敢写了,帽子很多,写得很少,但求无过,不求有功。”
周总理首先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文学创作中存在的“新的迷信”问题,并且认为这是繁荣创作的最大障碍之所在。
“曹禺同志是有勇气的作家,是有信心的作家,大家很尊重他。但他写《胆剑篇》也很苦恼。他人了党,应该更大胆,但反而更胆小了。谦虚是好事,但胆子变小了不好。入了党应该对他有好处,要求严格一些,但写作上好像反而有了束缚。把一个具体作家作为例子来讲一下有好处。所以举曹禺同志为例,因为他是党员,又因为他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对他要求严格一些,说重了他不会怪我。过去和曹禺同志在重庆谈问题的时候,他拘束少,现在好像拘束多了。生怕这个错,那个错,没有主见,没有把握。这样就写不出好东西来。成见是不好的,意见要从实际出发,否则是谬见,是主观主义。但要有主见,现在主见少了。《明朗的天》好像还活泼些。有人说它不深刻,但这是解放后不久写的,写在一九五三年。这个戏把帝国主义办医学院的反面的东西揭露出来了,我看过几次,每次都受感动。《胆剑篇》有它的好处,主要方面是成功的,但我没有那样受感动。作者好像受了某种束缚,是新的迷信所造成的。”
周总理表面上批评了曹禺,实际上是以他为例,更深刻、更尖锐地剖析了危害极大的“新的迷信”。
同时,周总理又极有人情味地嘱咐:“曹禺同志,今天我讲了你,你身体也不好,不要紧张。”“曹禺同志的《雷雨》以后,那个时代是国民党统治时期,民国时代。写的是‘五四’前后的历史背景,已经没有辫子了。写的是封建买办的家庭,作品反映的生活合乎那个时代,这作品保留下来了。这样的戏,现在站得住,将来也站得住。有人问:为什么鲁大海不领导工人革命?《日出》中为什么工人只在后面打夯,为什么不把小东西7,救出去?让他去说吧,这意见是很可笑的,因为当时工人只有那样的觉悟程度,作家只有那样的认识水平。这是合乎那个时代进步作家的认识水平的。那时还有左翼作家的更革命的作品,但带有宣传味道,成为艺术品的很少。我在重庆对曹禺说过,我欣赏你的,就是你的剧本是合乎你的思想水平的。”“时代精神要广义地来理解,问题在于作品站得住站不住。曹禺同志的三部曲,表现了那个时代的生活侧面,表现了作家当时的思想。两部站得住,但《原野》就比较差。我是热爱他作品的一个,推荐他作品的一个。”
周总理最后通过分析“时代精神”再一次肯定了曹禺的“三部曲”,充分地表现出对作家的关心、爱护和尊重。
那么,对于这一切曹禺又是怎么看的呢?曹禺事后回忆道:
总理对我的批评,我听了心中热乎乎的,我毫无紧张之感,觉得如释重负。
我的确变得胆小了,谨慎了。
不是我没有主见,是判断不清楚。
那时,我倒没有挨过整,可是讲的那些头头是道的大道理,好像都对似的。现在,懂得那是‘左’倾思潮,但当时却看不清楚。
在创作中也感到苦恼,周围好像有种见不到的墙,说不定又碰到什么。
总理是说到我,但他是希望作家把沉重的包袱放下来,从‘新的迷信’中解放出来。
“起码我个人是受到鼓舞和激励的。”与这次紫光阁会议相隔刚刚一个月,又在广州召开了全国话剧、歌剧、儿童剧创作座谈会。
周总理在广州会议上说:“现在‘白专道路’这个口号很流行,这个号大概不是我们提的。”“一个人只要在社会主义土壤上专心致志为社会主义服务,虽然政治上学得少,不能算‘白’。只有打起白旗,反对社会主义,才是‘白’。”
曹禺在广州会议上进一步受到了鼓舞和激励。
曹禺深有感触地说:
“解放后,我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是努力工作的。
“虽说组织上入了党,但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实际上也是背着的。实在叫人抬不起头来,透不过气来。“这个帽子压得人怎么能畅所欲言地为社会主义而创作呢?
“那时,也是心有顾虑啊?
“不只我,许多同志都是这样,生怕弄不好,就成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
“广州会议,一下子把人们思想解放了,把帽子脱掉了,建国后十三年那种隐隐约约、时现时隐的怪影,终于在心头消失了,怎能不让人由衷地感谢党呢?怎能不令人愉快呢?”
正是在这种情形下,曹禹在会上大胆地谈出了自己对戏剧创作的看法。
曹禺坦率地说出在心中埋了许久的命题:
“我以为必须真知道了,才可以写,必须深有所感,以写。
“要真知道,要深有所感,却必须花很大的劳动。
“我写过一点东西,常是写不好。写不好,可以列举很多原因,但主要的还是因为自己不真知道,不深有所感。”
应当说,曹禺这番掏心窝子的话,正是在周总理的激励之下,才敢于拿到桌面上来的,才敢于针砭时弊的。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烈日炎炎,酷热难忍。
七月份,虽然“文化大革命”这场历史灾难已经降临,但是曹禺仍然作为中国作家的代表,陪同亚非作家会议的作家们,在武汉的长江岸边,观看毛主席游泳。他确乎是连做梦也想不到,中国大地上将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情。
回到北京以后,“红色恐怖”已经弥漫于全城。
一队队身穿国防绿军服,腰系铜头皮带,臂佩“红卫兵”袖章的青少年们唱着“造反有理”歌,在大街小巷横冲直闯。曹禺的心颤抖了。他没有也不可能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作出任何解释。
北京人艺的“造反派”已经把党委书记赵起扬等“走资派”揪了出来。对曹禺的要求还仅仅是按时上下班,看大字报,写大字报。曹禺每天从铁狮子胡同三号,胆战心惊地来到首都剧场,作为一个“特殊人物”谁也不敢理,只能看看大字报,有时还要按照社论的调子写一张大字报。
更难熬的是下班以后,曹禺回到自己的家里,吃不进睡74不着,常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睁着两只大眼,一熬就是一个夜晚。
不知道为什么,曹禺越来越感觉到,自己被“揪出来”的日子不远了。
十二月的一个深夜,天气格外的冷。铁狮子胡同三号的院子里万籁俱寂,曹禺全家已经入睡。在一阵急促而令人揪心的敲门声以后,一队“红卫兵”闯进屋里来。
曹禺从睡梦中醒来,真真地感到是大祸临头了。
“红卫兵”喝斥着把曹禺从床上拖下来,在凛冽的寒风中塞进了小汽车。
在茫茫的黑夜中,曹禺被押送到中央音乐学院的小礼堂。
那里没有开灯,所有被“揪出来”的人,一律靠墙席地而坐。
曹禺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
次日清晨,天渐渐亮起来。
曹禺偷偷地侧着脸看看屋子里的人,当他看到了彭真、刘仁等人的时候,惊呆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周恩来闻讯后,十分焦急,连夜进行干预,责令造反派立即放人。
曹禺懵懵懂懂地回到家,仿佛是做了一场恶梦。
夫人方瑞一夜也没有合眼,见到曹禺后热泪盈眶。曹禺也又惊又喜地看着方瑞。然而,此时曹禺哪里会知道是周总理竭尽全力地保护了自己。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的清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宣布了周恩来总理逝世的消息。
正在家里的曹禺听到以后,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他再次从播音员嘴里听到“周恩来”三个字的时候,心往下一沉,泪水如同决了堤的河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那些日子里,曹禺觉得天昏地暗,准备迎接更大的厄运临头。
进入三月底四月初,天安门广场出现了花山、诗海、人潮。
愤怒的人民群众不可阻挡地呐喊着,敲响了“四人帮”的丧钟。
曹禺自然不敢去天安门广场,但是小女儿万欢却每天都要去天安门广场,并且给父亲带回来动人的诗篇。曹禺坐在椅子上,满脸是忍不住的激动表情。万欢坐在一旁,轻声地朗读着:
“人民的总理人民爱,人民的总理爱人民。总理和人民同甘苦。人民和总理心连心。”
曹禺听着这些发白心底的诗篇,脸上又出现了难得的笑容,因为他仿佛再一次看到了周总理,看到了希望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