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越走越热了。她解下围巾,把它搭在脖子上。她走出了多少里?不知道。尽管草丛里的“纺织娘”、“油葫芦”总在鸣叫着提醒她。台儿沟在哪儿?她向前望去,她看见迎面有一颗颗黑点在铁轨上蠕动。再近一些她才看清,那是人,是迎着她走过来的人群。第一个是凤娇,凤娇身后是台儿沟的姐妹们。
香雪想快点跑过去,但腿为什么变得异常沉重?她站在枕木上,回头望着笔直的铁轨,铁轨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清淡的光,它冷静地记载着香雪的路程。她忽然觉得心头一紧,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来,那是欢乐的泪水,满足的泪水。面对严峻而又温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她用手背抹净眼泪,拿下插在辫子里的那根草棍儿,然后举起铅笔盒,迎着对面的人群跑去。
山谷里突然爆发了姑娘们欢乐的呐喊,她们叫着香雪的名字,声音是那样奔放、热烈;她们笑着,笑得是那样不加掩饰,无所顾忌。古老的群山终于被感动得颤栗了,它发出宽亮低沉的回音,和她们共同欢呼着。
哦,香雪!香雪!
一九八二年六月
思考与练习
一、从一个铅笔盒,我们看到了香雪怎样的一种积极人生追求?
二、作品中的对话描写对表现人物有什么作用?
绳子的故事
莫泊桑
这是个赶集的日子。戈德维尔附近的每一条路上都有农民带着娘儿们向镇上走来。男人们步履安闲,迈着弯曲的长腿,冉冉向前。繁重的田间劳动——左肩耸起歪着身子扶犁,两膝分开立得稳稳地割麦,以及农村中所有做起来又慢又吃力的活,使他们的双腿变成了畸形。他们的蓝布罩衫浆得笔挺,像上了凡立水一样闪闪发光,袖口和领口用白线绣着花纹,鼓鼓囊囊地裹着瘦骨嶙峋的身子,活像个要腾空而起的气球,气球外面伸出一个脑袋,一双胳膊,两只脚。
有的人手里牵着一头奶牛或者一头牛犊。娘儿们跟在牲口后面,一手拿着根还带着叶子的树枝,抽着牲口的脊背,催促牲口向前。一手挽着大篮子,篮子口上东冒出个鸡头,西伸出个鸭头。比起她们的丈夫来,娘儿们的步子短小而急促。她们身体干瘦,腰杆挺直,一条窄窄的小披肩用别针别在平坦的胸前,头上贴发裹着块白布,上面再戴一顶便帽。
一匹马驹以短促的快步拉着一辆大车驰过,摇得车上的两男一女前俯后仰。两个男的并排坐着,女的坐在车后,双手攥着车挡,以期缓和一下车子激烈的颠簸。
戈德维尔的集市广场上,人群和牲畜混在一起,黑压压一片。只见牛的犄角,富裕农民的长毛线高帽,农妇们的头巾在集市上攒动。尖厉刺耳的嘈杂声嗡嗡一片,持续不断,气息粗犷。不时还可听到一声从乡下人结实的胸脯里发出的开怀大笑,或者系在墙边的母牛的一声长吟。
整个集市都带着牛栏、牛奶、牛粪、干草和汗臭的味道,散发着种田人所特有的那种难闻的人和牲畜的酸臭气。
布雷奥戴村奥士高纳大爷刚刚到达戈德维尔,正在向集市广场走来。突然他发现地下有一小段绳子。奥士高纳大爷具有真正诺曼第人的勤俭精神,认为一切有用的东西都该捡起来。他弯下身去,因为患风湿病而十分吃力。他从地上捡起了那段细绳子,并准备绕好收起来。这时他发现马具商马朗丹大爷在自家门口瞅着他。他们过去为了一根络头曾有过纠葛,双方怀恨在心,至于互不理睬。现在奥士高纳大爷在粪土里捡绳头,被自己的冤家对头看见了,颇感坍台。他立即将绳头藏进罩衫,接着又藏入裤子口袋。然后他又装模作样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但没有找到,于是便向市场走去,脑袋冲在前面,身子因风湿病而躬着。
他很快便消失在赶集的人群中了。赶集的人吵吵嚷嚷,慢慢吞吞,由于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而有点激动。农民们用手拍拍奶牛,走开去又走回来,拿不定主意,总是怕上当,永远下不了决心,偷偷瞧着卖者眼色,总想识破卖者的诡计,发现牲口的缺点。
娘儿们把手里的大篮子放在脚跟边,从里面拉出家禽,搁在地上。家禽的双脚缚着,两眼惊慌,鸡冠通红。
她们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听任顾客还价,不肯松口,或者,突然决定接受顾客还的价钱,向慢慢走开去的顾客叫道:“昂迪姆大爷,就这样吧,我卖给您了。”
随后,集市上的人群渐渐散去。教堂敲响了午祷的钟声。远道而来的农民纷纷走进镇上的各家客店。
朱尔丹掌柜的店堂里,坐满了顾客。大院里也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子:双轮马车,双轮轻便篷车,大马车,敞篷双座轻便马车,以及蹩脚的张篷马车,这些车子沾满黄土,东歪西斜,千补百衲。有的车辕翘到天上,像举着两只胳膊;有的车头冲地,车尾朝天。
在店堂的一边,大壁炉里火光熊熊。坐在右排的顾客,脊背被烤得暖洋洋的。三把铁叉在炉上转动着,烤着小鸡、野鸽和羊肉。烤肉的香味,棕色肉皮上流着的油汁的香味,从炉膛里飘出来,闻得顾客们喜上眉梢,馋涎欲滴。
所有种田的老把式都在朱尔丹掌柜的店里吃饭,他既是客店老板又是马贩子,是个手头宽裕的精明人。
餐肴和黄色的苹果酒端上来,吃光饮尽。各人谈着自己的生意买卖,相互打听收成的前景。天时对青苗生长有利,但对麦子不佳。
突然,客店前面的大院里响起了一阵鼓声。除少数几个漠不关心的人以外,大家唰地站起身来,嘴里含着食物,手里拿着餐巾,向门口、窗口奔过去。
传达通知的乡丁敲了一阵小鼓之后,拉开嗓门背诵起来,声断断续续,重音读错,句子读破:“戈德维尔的居民以及所……有赶集的乡亲们:今天早晨,十点钟……之间,有人在勃兹维尔大路上遗失黑皮夹子一只。装法郎五百,单据若干。请拾到者立即交到……乡政府,或者曼纳维尔村伏围内·乌勒布雷克大爷家。送还者得酬金法郎二十。此通告。”
乡丁说完便走。远处隐隐约约又传来一次乡丁的击鼓声和叫喊声。
于是大家就这件事议论开来,数说着乌勒布雷克大爷寻找得到或者寻找不到皮夹子的种种可能。
午饭已经用毕。
大家正在喝着最后一点咖啡,这时,宪兵大队长突然出现在店堂门口。他问道:“布雷奥戴村奥士高纳大爷在这儿吗?”
坐在餐桌尽头的奥士高纳大爷回答说:“在。”
于是宪兵大队长又说:
“奥士高纳大爷,请跟我到乡政府走一趟。乡长有话要对您说。”
这位农民既感到诧异又觉得不安。他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起身上路,嘴里连连说:“在,在。”他每当休息之后,起步特别困难,所以身子比早晨躬得更加厉害了。
他跟在宪兵大队长后面走了。
乡长坐在扶手椅里等着他。乡长是当地的公证人,身体肥胖,态度威严,说话浮夸。
“奥士高纳大爷,”他说,“有人看见您今天早上在勃兹维尔大路上拾到了曼纳维尔村乌勒布雷克大爷遗失的皮夹子。”
这位乡下人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瞅着乡长,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已经被这种对他的怀疑吓呆。
“我,我,我捡到了那只皮夹子?”
“是的,是您亲自捡到的。”
“我以名誉担保,我连皮夹子的影子也没见过。”
“有人看见您啦。”
“有人看见我,我啦?谁看见的?”
“马朗丹先生,马具商。”
这时老人想起来了,明白了,气得满脸通红。
“啊!他看见啦,这个乡巴佬!他看见我捡起的是这根绳子。乡长先生,您瞧!”
他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了那一小段绳子。
但是乡长摇摇脑袋,不肯相信。
“奥士高纳大爷,马朗丹先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我不会相信他把这根绳子错当成了皮夹子。”
这位老农气呼呼地举起手来,向身边吐了一口唾沫,表示以名誉起誓,再次说:
“老天有眼,这可是千真万确,丝毫不假的啊,乡长先生。我再说一遍,这件事,我可以用我的良心和生命担保。”
乡长又说:
“您捡起皮夹子之后,甚至还在地上找了很久,看看是否有张把票子从皮夹子里漏了出来。”
老人又气又怕,连话都说不上来了。
“竟然说得出!……竟然说得出……这种假话来糟蹋老实人!竟然说得出!……”
他抗议也是白费,别人不相信他。
他和马朗丹先生当面对了质。后者再次一口咬定他是亲眼看见的。他们互相对骂了整整一个小时。根据奥士高纳大爷的请求,大家抄了他的身,但什么也没抄着。
最后,乡长不知如何处理是好,便叫他先回去,同时告诉奥士高纳大爷,他将报告检察院,并请求指示。
消息已经传开了。老人一走出乡政府就有人围拢来问长问短。有的人确是出于好奇,有的人则是出于嘲弄癖,但都没有任何愤慨。于是老人讲起绳子的故事来。他讲的,大家听了不信,一味地笑。
他走着走着,凡是碰着的人都拦住他问,他也拦住熟人,不厌其烦地重复他的故事,重复他的抗议,把只只口袋都翻转来给大家看,表明他什么也没有。
有人对他说:“老滑头,滚开!”
他生气,着急,由于别人不相信他而恼火、痛苦,不知怎么办,总是向别人重复绳子的故事。
天色将晚,该回去了。他和三位村邻一起往回走,把捡到绳头的地方指给他们看,一路不停地讲他的遭遇。
晚上,他在布雷奥戴村里走了一圈,目的是把他的遭遇讲给大家听,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他。
他为此心里难过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午后一时左右,依莫维尔村的农民布列东大爷的长工马利于斯·博迈勒,把皮夹子和里面的钞票、单据一并送还给了曼纳维尔村的乌勒布雷克大爷。
这位长工声称确是在路上捡着了皮夹子,但他不识字,所以就带回家去交给了东家。
消息传到了四乡。奥士高纳大爷得到消息后立即四出游说,叙述起他那有了结局的故事来。他胜利了。
“要知道,使我伤心的是,”他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而是污蔑。由于污蔑而遭众人非难,这种事是再损人不过的了。”
他整天讲他的遭遇,在路上向过路的人讲,在酒馆里向喝酒的人讲,星期天在教堂门口讲。不相识的人,他也拦住讲给人家听。现在他心里坦然了,不过,他觉得有某种东西使他感到不自在。是什么东西,他说不清楚。人家在听他讲故事时,脸上带着嘲弄的神气。看来人家并不信服。他好像觉得别人在他背后指指戳戳。
下一个星期二,他纯粹出于讲自己遭遇的欲望,又到戈德维尔米赶集。
马朗丹站在家门口,看见他走过,笑了起来。为什么呢?
他朝克里格多村的一位庄稼汉走过去。这位老农民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在他胸口推了一把,冲着他大声说:“老滑头,滚开!”然后扭转身就走。
奥士高纳大爷目瞪口呆,越来越感到不安。为什么人家叫他“老滑头”呢?
他在朱尔丹的客店里坐下之后,又解释起来。
蒙迪维利埃村的一位马贩子对他大声说:“好了,好了,老主顾,你那根绳子,我知道啦!”
奥士高纳大爷嘀咕道:
“皮夹子已经找到了嘛。”
但那个人接着说:
“老爹,别说了。有个人捡着了,又有个人送还了。俗话说,没人见,没人晓,骗你你也不知道。”
奥士高纳气得连话也说不上来。他终于明白了。人家指责他是叫一个同伙,一个同谋,把皮夹子送回去的。
他想抗议。满座的人都笑了起来。
他午饭没能吃完便在一片嘲笑声中走了。
他回到家里,又羞又恼。愤怒和羞耻使他痛苦到了极点。他特别感到狼狈,因为,凭他诺曼第人的刁钻,他是做得出别人指责他的事来的,甚至可以自夸手段高明。他的精明是出名的,所以他模模糊糊意识到他无法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了。他遭到无端的怀疑,因而伤透了心。
于是,他重新向人讲述自己的遭遇,故事每天都长出一点来,每天都加进些新的理由,更加有力的抗议,更加庄严的发誓。这些都是他一人独处的时候编出来的,准备好的,因为他的心思专门用在绳子的故事上了。他的辩解越是复杂,理由越是多,人家越不相信他。
有人背后议论说:“这都是骗子的歪理。”
别人的议论,他有所感。他闷闷不乐,用尽了力气洗涮自己,还是白费。
他眼看着消瘦下去。
现在,爱开玩笑的人为了逗乐而请他讲绳子的故事,就像人家请打过仗的士兵讲他亲身经历的战斗故事一样。他那鼓到顶点的士气垮了下来。
将近年底的时候,他卧病不起。
年初,他含冤死去。临终昏迷的时候,他还在证明自己是清白无辜的,一再说:“一根细绳……一根细绳……乡长先生,您瞧,绳子在这儿。”
(张裕禾 译)
思考与练习
一、《绳子的故事》的主题是什么?
二、分析奥士高纳这一艺术形象。
三、小说如何描写农村集市中熙熙攘攘的欢乐气氛?这样的描写在作品中起什么作用?
柔弱的人
契诃夫
前几天,我曾把孩子的家庭教师尤丽娅·瓦西里耶夫娜请到我的办公室来。需要结算一下工钱。
我对她说:“请坐,尤丽娅·瓦西里耶夫娜!让我们算算工钱吧。您也许要用钱,你太拘泥礼节,自己是不肯开口的……呶……我们和您讲妥,每月三十卢布……”
“四十卢布……”
“不,三十……我这里有记载,我一向按三十付教师的工资的……呶,您呆了两个月……”
“两月另五天……”
“整两月……我这里是这样记的。这就是说,应付您六十卢布……扣除九个星期日……实际上星期日您是不和柯里雅一块儿学习的,只不过游玩……还有三个节日……”
尤丽娅·瓦西里耶夫娜骤然涨红了脸,牵动着衣襟,但一语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