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苏轼词风
苏轼在词的创作上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不仅词作瑰丽，令人仰慕，更重要的是破除了诗尊词卑的观念，突破词为“艳科”的传统，改革词体，新创词风，大大提高了词的文学价值，使词挣脱了音乐附属品和“诗余”的地位，成为一种独立的抒情诗体，从根本上改变了词的发展方向，极大地解放了各种束缚词发展的羁绊，使宋词如鹰展翅，直冲云天，翱翔于宋代诗坛之上。
苏轼认为诗词同源、本属一体，虽形式有别，本质和功能却相同。他常常诗词不分，相提并论，说柳永《八声甘州》中名句是“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称道蔡景繁词是“新词，此古人长短句诗也”(《与蔡景繁书》)。他认为词不仅能表现女性化的柔情，同样能表现男性化的豪情，既能开拓内心世界，也能描绘外部世界。所以他在词中有真挚爱情，有深厚亲情，有壮志豪情；有人，有物，有景，凡能入诗者皆可入词。
他的着名爱情词有《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苏轼悼念亡妻王弗的词作，生死相隔，千里之遥，十年之久，深情依旧，词语之凄凉感伤令人断肠。谁谓苏夫子“短于情”，真乃情之至深者也。
他写亲情的词当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是为怀念弟弟苏辙而写。上片写对月饮酒，抒发对人生的感慨；下片写对月怀人，抒发对亲友的怀念。政治上的不得意，与亲人的长久别离，都使词中充满抑郁和痛苦。
但人之悲欢离合与月之阴晴圆缺自古皆然，不为罕事，只要人还在，就有团聚的希望。千里月光，寄托相思，盼望重逢。词虽悲切，毕竟最后给人以希望，使之成为千古传诵、表达感情的名篇。
苏轼的第一首表达豪情壮志的词是《江城子·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是一篇慷慨激昂的爱国词章，表达了作者愿为保卫国家、抗击外族侵略而拼杀疆场的豪情，以及希望继续得到朝廷的信任，报效国家的愿望。这是他有意改变“柳七郎词风”而创作的豪放词。他在《与鲜于子骏简》中说：“近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从此，苏轼用词抒发豪情的劲头一发不可遏制。他在“乌台诗案”出狱后不久就挥毫写就了《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那“大江东去”的壮观景色，对历史人物的深刻反思，无不跃然纸上、蕴涵词中。在死里逃生的危难时刻，苏轼尚有如此阔达的胸襟，真奇士也。难怪这首词成为他豪迈词风的代表作：“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另一版本为‘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guān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lèi酹江月。”
前人笔记中有过这样的记载：一次，苏学士问一善歌之幕士，对苏柳词如何评价。那人回答到：“柳郎中作的词，只好十七八岁女孩子，拿着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你的词，必须关西大汉弹铜琵琶，执铁板，唱‘大江东去’。”此一回答形象地说明了苏轼词风与前人的不同。豪放词从此登上词坛，令人刮目相看。
苏轼词也与诗一样赞美美好的大自然景物，如《江城子·江景》：“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处，人不见，数峰青。”
总体来说，苏轼词为读不为唱，他的词已经具有了完全独立的文学价值。他在词调下写题序，在词作中用典故，这都是诗歌的典型做法，也是文学而不是音乐的惯用做法。他还常常突破词律的规范，写词像写诗一样挥洒自如，激情丰沛，汪洋恣肆，无拘无束。这就是后人所说的“以诗为词”的手法，被称为“词的诗化”。在两宋词风的改变过程中，苏轼是关键的人物。是他彻底打破了晚唐五代以来词作的柔靡之风，开启豪放一派；是他强化词的文学性，弱化词的音乐性，为后人词作“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见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苏轼不仅在诗、词、文，甚至于书画、医药、水利和烹饪各个领域都取得了瞩目的成就，更因其“进退自如、宠辱不惊”的豁达人生态度成为后世文人景仰的典范。苏轼这位天才的文学巨匠的确是一代旷世奇才，他的为人风范与他的诗词一起永远与岁月同驻。
苏轼作品补充阅读
《和子由miǎn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新城道中二首》(其一)：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zhēng钲。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葵烧笋饷春耕。”
《於潜僧绿筠轩》：
“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
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
《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海棠》：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浣溪沙》：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念奴娇》：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水龙吟》：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江城子》：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余龄。”
《满庭芳》：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第四节北宋后期诗词
一、黄庭坚与江西诗派
北宋诗文革新运动到苏轼而达高潮，但苏轼诗词才情恣肆、不拘一格，且嬉笑怒骂，易陷入党争或导致文字狱，致使后人难以直接效仿。所以，从苏轼以后，其弟子开始分流。苏门诗人黄庭坚、陈师道开辟江西诗派；而秦观等人以词着称，又回归婉约。周邦彦继秦观之后词风又有变化，为大晟派马首，开南宋姜夔、吴文英先河。此间诗人以黄庭坚最为人瞩目。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江西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早年他曾寄诗给苏轼，得苏欣赏。后到汴京任职于馆阁，参加编写《神宗实录》，成为苏轼的密友，与苏交游酬唱甚欢，遂与秦观、晁补之、张耒并称“苏门四学士”。他追随苏轼，被视为旧党，所以在新旧党争中不断受到迫害，最后死于宜州(今属广西)贬所。
黄庭坚继承苏轼诗文革新运动的精神，猛烈抨击并反对西昆体过分追求声律、对偶、辞藻，为艺术而艺术的形式主义文风。黄庭坚追求的是鲜明的艺术个性。他说：“文章最忌随人后”(《赠谢敞王博喻》)，“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以右军书数种赠丘十四》)。他写诗无论长短，都曲折回环，绝不平铺直叙，修辞造句力求出奇制胜。他自视为文人，诗中处处充满书卷气，诗歌题材大多以文化内容为中心，如茶扇书香、笔墨纸砚、亭台楼阁、花鸟鱼虫等。他写这些内容也并非是实写，而是从古代文化典籍中去挖掘历史和文化的渊源，显示出诗人高雅的生活情趣与渊博知识，诗中文化意味特别浓厚，引经据典，无一字无来处，所以颇得文人喜爱。
例如《次韵王荆公题西太一宫壁二首》：
“风急啼乌未了，雨来战蚁方酣。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
“晚风池莲香度，晓日宫槐影西。白下长干梦到，青门紫曲尘迷。”
这两首诗很短，但要弄清楚其中深意却实在要费一番周折。这是用王安石原诗韵和诗题重写的诗，所以首先要弄清楚王安石原诗的字句与内容。第一首小诗前两句虽然写的是风来前的乌啼和雨将至的蚁战，实际上是暗喻新旧党争没完没了，人心惶惶。第三四句分别是引申《庄子·齐物论》和《楞严(经)》中的语言，说明争论双方总是以己之是为是，以人之是为非，到头来哪有是非？这就会出现把“北”看成“南”的情况。第二首小诗更是要依据王安石原诗来讲解，既用其原韵，也概括其原意，还牵扯许多地名和代指用语，如“白下”代指金陵，“紫曲”代指长安城里的道路等等。全诗用字简洁，立意新奇，而且引经据典，皆有来处，以小喻大，含义深刻，的确是一首好诗。但是，读这样的诗实在费力，而黄庭坚正是希望达到这样的效果。黄庭坚提出过“点铁成金”和“夺胎换骨”的说法，意思就是借古人前人诗文中的用语典故，翻出新意，点旧语之“铁”为新貌之“金”，成为言简意赅的好诗。黄庭坚正是出于这种想法才搜肠刮肚，翻书查经，专门寻求别人未用之典故。他不是从现实中，而是从陈旧的书本中去挖掘新意。
但这样做的最终结果是不可能真正实现“翻新”的目的的，因为他错误地把文化之流当作了文化之源，文化之真源头在现实中而不在书本上。黄庭坚的做法使其从反对西昆体的形式主义出发却又走到了脱离现实、追求书本的另一种形式主义的道路上，偏离了诗文革新运动的正确方向，使诗歌脱离了社会现实生活，失去了战斗力和生命力，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最终走进死胡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