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个夏日午后终于记起来了，早就该想到，关于他第一次那么需要他父亲。
他父亲在他三岁之前一直是轧钢厂的工人，这项工作让他父亲在三伏天也必须呆在火红的钢铁烧炉面前，时不时地为它们，以及自己浇点水。那些凉水哗啦啦一下子浇在火红的钢铁上，那些钢铁就像获得了重生一般发出欢快的叫声——这景象别提有多刺激了！
他还能记起这一幅场景：一个大老爷们，整天都汗流浃背，像个守护神一般屹立在那儿——
几十个大老爷们，整天都汗流浃背，像个守护神一般屹立在那儿——那些是他父亲的同事们。
“他们黑压压的一片，就像一摊摊锅灰。”小说中该这么写。
那天他被父亲带入了轧钢厂，也许是他母亲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吧，没空；或许是父亲存心要让孩子呆在自己身边。
他觉得一切都很新鲜，端坐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帮壮汉热火朝天地工作。多年后当他看到影片《红高粱》里酿酒的那一段，他总会想起这些轧钢的人和他们口中哼哼的歌谣。
那一刻，有一摊锅灰发现了他，一个小小的他的存在。这摊锅灰就像发现了宝藏似的走向这个两岁半的孩子。
“七安哥，这就是你的囡？”同事这么向他父亲求证。
他父亲就是锅灰所称呼的那个“七安哥”。身体壮实的七安是轧钢厂那些肌肉发黑的工人的大哥级人物，其他人都希望能做七安的兄弟。
这个五大三粗的家伙，这摊锅灰也这么想，然而只是想错了。当这摊莫名其妙的锅灰来到他身前，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起来。他左晃右动，期望能找到一个看见他父亲的视角，结果这摊锅灰也在他面前来回晃动。因为看不见他正在劳作的父亲了，他开始变得生气沮丧悲观起来——他就这么放肆地哭了！哇哇哇哇地大哭！
听到了他的哭声，只一会儿，他父亲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并且把那个讨人厌的锅灰赶走了。
“滚一边去！”父亲大声呵斥那摊锅灰。锅灰悻悻离去，脸上还挂着一丝尴尬的笑容。
啊，真是幸福！他在那一刹那破涕为笑，父亲的拥抱让他觉得身边不再有任何威胁；虽然两只手无法抱圆，他也狠狠地拥抱了自己的父亲。
三岁前，他的哭声就是召唤他父亲的那个信号；要是永远都能那样多好，他想，要是他的父亲永远能在他需要的时候帮助他解决一些突如其来的威胁，那该多好。就像库斯图里卡名片《地下》里的小黑永远保护自己的儿子那样。
可他自己已经是另外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