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郭春明下班前过来巡视,银女还在班上,见他神情忧郁,就对他说:“主任,别太难过。就拿我阿爸说吧,我三岁那年我妈就去世了。听我姐说,她还记得阿爸哭得很伤心。二十多年了,还不是挺过来了。”
郭春明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你!”
似乎从那天起,郭春明就对银女特别关注。几乎每天他都会来到她的机器边上,看看她,摸摸她的机子。他看她的眼神,似乎是淡淡的,又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得很深。有几次,他对她说:“累了就去喝口水。”
这一天,郭春明把银女叫过去,请她坐下来。银女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一开始眼睛看着自己的桌面,好像有什么心事。
“主任,找我来有什么事?”银女问。
“银女”,郭春明终于抬起头来看她,“你也知道近来几个女工病的病,生孩子的生孩子,厂里人手大缺,一下子又没有那么多新手进来。我想来想去,只好请你每天多做几个小时,会给你加班费的。”
“好,主任,您尽管吩咐。”
“相信我,这是万不得已的办法。我知道你现在每天工作九个小时,可能得延长你的时间到十二个小时。你看行吗?”
“行,主任,没问题。”银女说得很痛快。在她心里,为郭主任干活儿,再累心里也舒畅。
银女应承得这么痛快,郭春明倒不觉得意外。他了解她。银女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突然又叫住了她。
“主任,还有什么吩咐吗?”
“我忘了说了”,他停了一下,“我替你考虑,你还是从八点到八点。这样八点以前你还可以到附近园子里去喝喝新鲜空气。”
银女心里感动,点点头说:“您想得真周到。好,主任,就依你。”
那以后,每天到了晚上七点半以后,等大部分工人都走了,郭春明就会来到银女的工作台边,问候一声,问她累不累,有没有多喝水,有时候,也会拉些家常或聊点别的,比如问银女的文化程度,都读过什么书等等。从银女嘴里,他也了解到了她有个贤惠的姐姐金女。
礼拜六下午,郭春明来找银女,说想请她出去吃顿饭,慰劳慰劳她。
银女跟着他走了好一段路,到了一家小饭庄。郭春明说,是他表姐开的。两个人坐到了屏风后面的一个桌子边。
菜很快就来了,银女注意到郭春明还给自己要了一瓶酒。郭春明一边一个劲给银女添菜,一边喝着酒,却不说什么话。银女有些受宠若惊和不安,不知郭主任是怎么了,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不知道郭主任怎么对自己这么好这么信任,心里不踏实,饭也吃得慢。
“银女”,酒到一半,郭春明说话了,“我要好好谢谢你。”
“我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呀主任。”银女回答。
“你有。”郭春明说。
“是什么呀主任?”
“你工作努力、负责。”
“阿群也挺努力的。”银女说。阿群是银女最接近的工友,是个孤女。
“阿群是不错,可是阿群”,说到这里郭春明拿起酒瓶来又喝了一口,“阿群不像你,懂人,关心人。”
银女不说话,她嗅出了郭春明话里的味道。
九
沉默了一会儿,郭春明意识到银女没在吃也没在喝。
“吃菜,银女。”
银女重新拿起了筷子。“主任”,她说,“有件事不知该问不该问。”
“你尽管问。”
“听说你和你妻子感情非常好,是吗?”
“你看呢?”郭春明反问。
“我看是的。”
“怎么看出来的?她已经走了。”
“从你的表情看出来的,你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所以我说,你懂人,关心人。”郭春明自己吃了一口菜。“什么叫关心?一般人看别人的事情看看而已,不会上心。而你不一样,你上心。”
“主任过奖了。”银女平时没有这么给人夸过,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我没有过奖。我是,银女,我是挺喜欢你的,你没看出来?”说完那句话,郭春明咕噜两声喝进了两口酒。
“主任,喝那么多酒不好吧?”
“没事,别担心,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银女心里没有谱,低下了头。
那一顿饭,郭春明喝得大醉,天很黑了,银女只好搀着他回家。进去一看,只见家中零乱,厨房里桌子上扔着还没有洗的碗碟,有放得发了霉的茶……还有,一双脏袜子!银女把郭春明扶到床上躺了下来,就赶紧过去烧水,找茶叶泡。
“银女,不用烧水了,我没醉。你过来。”郭春明叫她。
银女没理会,烧了水,泡了茶,又赶紧去收拾房子。
“银女,过来,过来好吗?”郭春明又叫。
银女只好过去。“主任,您好好歇着,让我把东西收拾收拾吧。”
郭春明摆摆手,“不,不用,你只管坐,往这里坐。”他指指自己身边。
银女挨着他坐了下来。
“给我一杯白水,好吗?”
银女递给他一杯白水。郭春明喝了水,清了清口,抬头看着身边的银女,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银女没有动,任他握。
“银女,妻子走了以后,我消沉了好些日子,直到认识了你。”郭春明说。
银女只是坐着静静地听,没有说话。郭春明起了身,继续述说着:“她告诉过我,她妈妈是三十岁走的;她说,她怕也活不过三十。我说,呸呸,什么坏运气,都让我承受好了,你那么年轻漂亮,你该享福的。我尽量的做,带她去旅游,给她做好吃的,带她去买衣服、买包……医生说过,你要盯着她,药一定按时吃。都怪我呀,松懈了一下,她三天没有吃药,就,就,就自己去寻短见!”郭春明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说不下去话。
“郭主任,您对妻子这么好,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自杀呀?”
“你没听明白?她有精神忧郁症,得靠药物控制着。我有一回不小心和她吵了起来,她就说些奇怪的话,想寻短的话。我吓坏了,我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说到这里,郭春明哭了起来。
银女还是第一次见男人这样伤心哭泣,她有点不知所措。“郭主任,郭主任”,她竟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给他又倒了一杯水,端到了他跟前。
“郭主任,再喝点水吧。”她轻声说。
郭春明抬起头来,接过水,没有喝,只把杯子放一边。他双手捧着她的肩膀,目不转睛注视着她。他的眼光颤抖着往下移,“这里,好像我的阿兰。”说着,他把脸贴在了她的胸口。她的胸脯起伏着,他听到了里面活生生的心跳。他的周身开始发热,脑海开始朦胧,他把她揽到了自己怀里。
“让我再亲亲你……”他喃喃着。
她一开始就没有反抗。她并没有想很多。她内心清醒,他是个好男人,他在疗痛中。她也听到了他心脏的起伏。慢慢的,她的身体也开始发热,眼前开始朦胧……
十
很快的,厂里传言开了:郭春明和银女关系暧昧,甚至做了不可告人的事。尽管塑料厂工作繁忙,空气闷热,工人凑一起时还是没忘了窃窃私语。见银女从一边经过,就会交头接耳,还投去轻蔑的、幸灾乐祸的眼光。
厂领导把郭春明叫去训话。
“你知道工人们怎么称呼银女的吗?”书记问。
“她是个好人,我不管别人怎么称呼她。”郭春明说。
“好个屁,破鞋,破鞋能叫好人?!她跟多少个男人上过床你调查研究过没有?”
郭春明沉默不语。
“你要自重,不然厂里会考虑叫她离厂。我们不能容忍道德败坏的人在厂里。”
郭春明满腹悲愤。这个世界不光是青红不分、皂白不辨,这个世界有颗虚伪的、冷酷的心。
“破鞋”一语传到银女父亲的耳朵里,老人震怒,扬言不再认这个女儿。
“她最好也别回家,别脏了施家洁地!”
银女也真的就没有回家。心急如焚的金女赶到厂里,好心的阿群告诉她,银女在她那里。
“她不会找机会又去找那男的吧?”
“我也不知道,她下班晚。”阿群说。
那天在厂外的树下,银女站在郭春明跟前。
“主任,是我连累你了。”她说。
“不,是我连累了你,我伤害了你。”郭春明看着银女,心中有种无力感。
银女摇摇头,“不怪你,都是命。主任,想跟你说几句真心话,不知行不行。”
“你说。”
“要是我说得没有道理,你不要怪我。好吗?”
“我怎么会怪你,你骂都行。”
“主任,你见过我姐姐吧?”
“见过。那次她来看你。我们还聊了一会儿天。”
“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就像你说的,很文静,也关心你,是个好姐姐。”
“不是对我来说,是对你。”
郭春明迷惑了片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主任,虽然那天晚上你,你和我……我其实心里清楚,我不适合你。你需要的,是像我姐姐那样的人。她是个好姐姐,也会是个好妻子,她很体贴人。我真想你和她,能走到一起。这样,你也有人照顾,她也不会总是那么孤单。你要相信我,我不会随便把人拉一块的。”
郭春明百感交汇,“银女,还是先不说这个事吧。你,你打算怎么办?”
“你别担心我。我有我的命。你能答应我吗?”
“我不知道,银女。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喜欢你姐姐,就像我喜欢你这样。”
“既然你说出了这话,我也老实说了。其实你见到我姐姐,也就跟见到我没有多大不同。”
于是在那同一家小饭庄,同一个屏风后面,郭春明携金女,就是银女的姐姐共进晚餐。
金女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多少话。她一直以为,郭春明是个不地道的男人,老婆刚死就来勾引别的女人。妹妹和她说了许多,她也相信妹妹不会拿她的一生开玩笑。可是,妹妹,妹妹的眼力准吗?妹妹自己那么浪荡。
她轻轻吃着,眼睛不时打量着郭春明的脸。他脸上,好像看不出“青筋”相。“青筋”是女人们对性欲过旺以至行为失控的年青男人的称呼。
“你和阿兰是经过人家介绍的?”金女问。
“是。”郭春明回答。
“你自己没有找过?”金女又问。
“没有。”
一阵沉默。两个人之间只有筷子轻碰碗碟的声音。
“你妹妹一直夸你。”郭春明终于打破了沉默。
“那是因为我们姐妹感情好”,金女说,“我们不光互相想着对方,好像我们的命运也是连着的。”
说到这里,金女的耳边突然响起了算命青姨的话:“假如你妹妹的运气能行到你身上,你也许会有转机的。”
“你相信命吗?”郭春明问。
金女露出了淡淡的一笑,“其实信不信都没有多大差别,人对命运无能为力,总要等到事情发生了才知道那是命。
两个月后,金女躺在了郭春明的床上。郭春明很震撼,年近三十的她,居然还是个处女。
金女常常会在性爱的狂潮过后,陷入了对妹妹的想念;她觉得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理解银女。
她跟郭春明细说了她们姐妹间的许多往事,包括那出生时辰的巧合和算命的说辞。
“她命苦,她是冤枉的。”
“她是男人的心肝宝贝,”郭春明接着她的话说,“她没有去卖淫,没有去偷心。她只是用她天生的温柔善良去爱男人。她也需要男人的体贴。为什么社会的眼睛里容不下这样一个女人呢?她身上长着刺吗?我常常觉得这个社会不公,荒唐。正常的人叫破鞋;善良的举止叫不端。假装正人君子伤害女人的,往往是男人自己。”
“春明,看来我这个和她朝夕相处了几十年的姐姐,对她的了解还不如你深。”金女惆怅地说。
“没什么。”郭春明摸了摸她的头发,“男人对女人的理解也许比较特别一点。”
八个月后,郭春明和金女结婚了。银女没有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她已经离开了塑料厂,大概只有女伴阿群知道她去了哪里,可是她不愿意说。这天,诊所的唐医生找到了阿群,央求她告诉他银女去了哪里。“我是银女的好朋友,你就告诉我吧。”他说。
“你谁也不许说。”
“我不会说的。”
于是阿群就说:“那天,我见银女和桶楼里的‘麻风’人走出楼来,朝山那头去了。说来也奇怪,那个‘麻风’人好了,脸上没斑了,好像年轻了十几岁。我过去,叫住了他们,不,是叫住了银女。我说,你要去哪里啊?她说,她要跟那‘麻风’人一起,到山里去种地。”
“山里……‘麻风’人……”唐河眺望着山那边。那座山叫乾坤山,山中有林、有水、有飞禽走兽……唐河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你这样对我,就能上极乐世界了吗?”他想起了她问他的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