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48623800000013

第13章 鲁迅与王国维(1)

在近代学人中我最钦佩的是鲁迅与王国维。但我很抱歉,在两位先生生前我都不曾见过面,在他们的死后,我才认识了他们的卓越贡献。毫无疑问,我是一位后知后觉的人。

我第一次接触鲁迅先生的著作是在一九二○年《时事新报·学灯》的《双十节增刊》上。文艺栏里面收了四篇东西,第一篇是周作人译的日本小说,作者和作品的题目都不记得了。第二篇是鲁迅的《头发的故事》。第三篇是我的《棠棣之花》(第一幕)。第四篇是沈雁冰(那时候雁冰先生还没有用茅盾的笔名)译的爱尔兰作家的独幕剧。《头发的故事》给予我的铭感很深。那时候我是日本九州帝国大学的医科二年生,我还不知道鲁迅是谁,我只是为作品抱了不平。为什么好的创作反屈居在日本小说的译文的次位去了?那时候编《学灯》栏的是李石岑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四六年十月上海《文艺复兴》第二卷第三期。

李石岑(1892—1934),又名邦藩,湖南醴陵人。“五四”前后历任《民铎》杂志、《时事新报·学灯》、《教育杂志》主编。后又任上海中国公学、广州暨南大学教授。著有《美学之原理》。,我为此曾写信给他,说创作是处女,应该尊重,翻译是媒婆,应该客气一点。这信在他所主编的《民铎杂志》月刊。一九一六年六月创刊于东京,一九三一年一月终刊。发表了。我却没有料到,这几句话反而惹起了鲁迅先生和其他朋友们的不愉快,屡次被引用来作为我乃至创造社同人们藐视翻译的罪状。其实我写那封信的时候,创造社根本还没有成形的。

有好些文坛上的纠纷,大体上就是由这些小小的误会引起来了。但我自己也委实傲慢,我对于鲁迅的作品一向很少阅读。记得《呐喊》初出版时,我只读了三分之一的光景便搁置了。一直到鲁迅死后,那时我还在日本亡命,才由友人的帮助,把所能搜集到的单行本,搜集了来饱读了一遍。象《中国小说史略》一书,我只读过增田涉的日译本,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读过原文。自己实在有点后悔,不该增上傲慢,和这样一位值得请教的大师,在生前竟失掉了见面的机会。

事实上我们是有过一次可以见面的机会的。那是在大革命失败后的一九二七年年底,鲁迅已经辞卸广州中山大学教务主任回到了上海,我也从汕头、香港逃回到上海来了。在这时,经由郑伯奇、蒋光慈诸兄的中介曾经酝酿过一次切实的合作。我们打算恢复《创造周报》,适应着当时的革命剉折期,想以青年为对象,培植并维系着青年们的革命信仰。我们邀请鲁迅合作,竟获得了同意,并曾经在报上登出过《周报》复刊的广告。鲁迅先生列第一名,我以麦克昂的假名列在第二,其次是仿吾、光慈、伯奇诸人。那时本来可以和鲁迅见面的,但因为我是失掉了自由的人,怕惹出意外的牵累,不免有些踌蹰。而正在我这踌蹰的时候,后期创造社的几位朋友回国了,他们以新进气锐的姿态加入阵线,首先便不同意我那种“退撄”的办法,认为《创造周报》的使命已经过去了,没有恢复的必要,要重新另起炉灶。结果我退让了。接着又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死掉。病后我亡命到日本,创造社的事情以后我就没有积极过问了。和鲁迅的合作,就这样不仅半途而废,而且不幸的是更引起了猛烈的论战,几乎弄得来不可收拾。这些往事,我今天来重提,只是表明我自己的遗憾。我与鲁迅的见面,真真可以说是失诸交臂。

关于王国维的著作,我在一九二一年的夏天,读过他的《宋元戏曲史》。那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一种小本子。我那时住在泰东书局的编辑所里面,为了换取食宿费,答应了书局的要求,着手编印《西厢》。就因为有这样的必要,我参考过《宋元戏曲史》。读后,认为是有价值的一部好书。但我也并没有更进一步去追求王国维的其它著作,甚至王国维究竟是什么人,我也没有十分过问。那时候王国维在担任哈同哈同(S.A.Hardoon,1847—1931),英国籍犹太人。一八七四年来华后,在上海开办哈同银行,曾投资出版《艺术丛编》,创办仓圣明智大学。办的仓圣明智大学的教授,大约他就住在哈同花园里面的吧。而我自己在哈同路的民厚南里也住过一些时间,可以说居处近在咫尺。但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假使当年我知道了王国维在担任那个大学的教授,说不定我从心里便把他鄙弃了。我住在民厚南里的时候,哈同花园的本身在我便是一个憎恨。连那什么“仓圣明智”等字样只觉得是可以令人作呕的狗粪上的霉菌。

真正认识了王国维,也是在我亡命日本的时候。那是一九二八年的下半年,我已经开始作中国古代社会的研究,和甲骨文、金文发生了接触。就在这时候,我在东京的一个私人图书馆东洋文库里面,才读到了《观堂集林》,王国维自己编订的第一个全集(《王国维全集》一共有三种)。他在史学上的划时代的成就使我震惊了。然而这已经是王国维去世后一年多的事。

这两位大师,鲁迅和王国维,在生前都有可能见面的机会,而我没有见到,而在死后却同样以他们的遗著吸引了我的几乎全部的注意。就因为这样,我每每总要把他们两位的名字和业绩联想起来。我时常这样作想:假使能够有人细心地把这两位大师作比较研究,考核他们的精神发展的路径,和成就上的异同,那应该不会是无益的工作。可惜我对于两位的生前都不曾接近,著作以外的生活态度,思想历程,及一切的客观环境,我都缺乏直接的亲炙。因此我对于这项工作虽然感觉兴趣,而要让我来作,却自认为甚不适当。六年前,在鲁迅逝世第四周年纪念会上,我在重庆曾经作过一次讲演,简单地把两位先生作过一番比较。我的意思是想引起更适当的人来从事研究,但六年以来,影响却依然是沉寂的。有一次许寿裳先生问过我,我那一次的讲演,究竟有没有底稿。可见许先生对于这事很注意。底稿我是没有的,我倒感觉着:假使让许先生来写这样的题目,那必然是更适当了。许先生是鲁迅的至友,关于鲁迅的一切知道得很详,而同王国维想来也必定相识,他们在北京城的学术雰围气里同处了五年,以许先生的学力和衡鑑必然更能够对王国维作正确的批判。但我不知道许先生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兴趣。

首先我所感觉着的,是王国维和鲁迅相同的地方太多。王国维生于一八七七年,长鲁迅五岁,死于一九二七年,比鲁迅早死九年,他们可以说是正整同时代的人。王国维生于浙江海宁,鲁迅生于浙江绍兴,自然要算是同乡。他们两人幼年时家况都很不好。王国维经过上海的东文学社罗振玉、蒋伯斧等于一八九七年左右发起组织的学术团体,主要研究日本文化。,以一九0一年赴日本留学,进过东京的物理学校。鲁迅则经过南京的水师学堂,路矿学堂,以一九0二年赴日本留学,进过东京的弘文学院,两年后又进过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王国维研究物理学只有一年,没有继续,而鲁迅研究医学也只有一年。两位都是受过相当严格的科学训练的。两位都喜欢文艺和哲学,而尤其有趣的是都曾醉心过尼采。这理由是容易说明的,因为在本世纪初期,尼采思想乃至德意志哲学,在日本学术界是磅礴着的。两位回国后都曾从事于教育工作。王国维以一九0三年曾任南通师范学堂教习,讲授心理、伦理、哲学,一九0四年转任苏州师范学堂教习,除心理、伦理、哲学之外,更曾担任过社会学的讲座。鲁迅则以一九0九年担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的生理和化学的教员,第二年曾经短期担任过绍兴中学的教员兼监学,又第二年即辛亥革命的一九一一年,担任了绍兴师范学校的校长。就这样在同样担任过师范教育之后,更有趣的是,复同样进了教育部,参加了教育行政工作。王国维是以一九0六年在当时的学部(即后来的教育部)总务司行走,其后改充京师图书馆的编译,旋复充任名词馆的协调。都是属于学部的,任职至辛亥革命而止。鲁迅则以一九一二年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的部员,初任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后迁北京,又改为佥事,任职直至一九二六年。而到晚年来,又同样从事大学教育,王国维担任过北京大学的通信导师,清华大学研究院教授,鲁迅则担任过北大、北京师大、北京女子师大、厦门大学、中山大学等的讲师或教授。

两位的履历,就这样,相似到实在可以令人惊异的地步。而两位的思想历程和治学的方法及态度,也差不多有同样令人惊异的相似。他们两位都处在新旧交替的时代,对于旧学都在幼年已经储备了相当的积蓄,而又同受了相当严格的科学训练。他们想要成为物理学家或医学家的志望虽然没有达到,但他们用科学的方法来回治旧学或创作,却同样获得了辉煌的成就。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和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毫无疑问,是中国文艺史研究上的双璧。不仅是拓荒的工作,前无古人,而且是权威的成就,一直领导着百万的后学。王国维的力量后来多多用在史学研究方面去了,他的甲骨文字的研究,殷周金文的研究,汉晋竹简和封泥等的研究,是划时代的工作。西北地理和蒙古史料的研究也有些惊人的成绩。鲁迅对于先秦古物虽然不大致力,而对于秦以后的金石铭刻,尤其北朝的造象与隋唐的墓志等,听说都有丰富的搜罗,但可惜关于这方面的成绩,我们在《全集》中不能够见到。大抵两位在研究国故上,除运用科学方法之外,都同样承继了清代乾嘉学派的遗烈。他们爱搜罗古物,辑录逸书,校订典集,严格地遵守着实事求是的态度。鲁迅的力量则多多用在文艺创作方面,在这方面的伟大的成就差不多掩盖了他的学术研究方面的业绩,一般人所了解的鲁迅大抵是这一方面。就和王国维是新史学的开山一样,鲁迅是新文艺的开山。但王国维初年也同样是对于文学感觉兴趣的人。他曾经介绍过歌德的《浮士德》,根据叔本华叔本华(A·Sehopenhauer,1788—1860),德国哲学家。著有《世界即意志和表象》。的美学思想写过《红楼梦评论》,尽力赞美元曲,而在词曲的意境中提倡“不隔”的理论(“不隔”是直观自然,不假修饰)。自己对于诗词的写作,尤其词,很有自信,而且曾经有过这样的志愿,想写戏曲。据这些看来,三十岁以前,王国维分明是一位文学家。假如这个志趣不中断,照着他的理论和素养发展下去,他在文学上的建树必然更有可观,而且说不定也能打破旧有的窠臼,而成为新时代的一位前驱者的。

同类推荐
  • 网络时代生活智慧短文妙语

    网络时代生活智慧短文妙语

    本书精选当代生活短文妙语,主要内容涉及:伦理与智慧、为人处事方法、正能量话题、男士与女士、搞笑的小段子、赞美与祝福、人间真情、蓝色幽默、真心交友、美德孝道等。
  • 正变·通变·新变

    正变·通变·新变

    《正变·通变·新变》是《中国美学范畴丛书》中的一种。该书详细论述了“正变”、“通变”、“新变”这三个范畴产生的历史文化背景,以及它们的发展演变情况。在考辨源流,评说得失中,颇多创获。该书理论水平较高,学术价值突出。
  • 谁不想被世界温柔相待

    谁不想被世界温柔相待

    暗夜行路,文如灯,自己给自己点亮。迷雾趱程,字如石,一颗心给另一颗心铺就。篇篇如清水,映照的是爱山爱水爱世界。这本书,就这样用文字的方式,疼痛着你的疼痛,悲伤着他的悲伤,憧憬着我们的憧憬,希望着整个世界的希望。让我们一边落泪,一边欢欣,一边明媚,一边忧伤。
  • 威尼斯商人

    威尼斯商人

    《威尼斯商人》是莎士比亚早期的重要作品,是一部具有极大讽刺性的喜剧。大约作于1596~1597年。剧本的主题是歌颂仁爱、友谊和爱情,同时也反映了资本主义早期商业资产阶级与高利贷者之间的矛盾,表现了作者对资产阶级社会中金钱、法律和宗教等问题的人文主义思想。这部剧作的一个重要文学成就,就是塑造了夏洛克这一惟利是图、冷酷无情的高利贷者的典型形象。
  • 感悟智慧——拈花一笑间的96个灵感

    感悟智慧——拈花一笑间的96个灵感

    成功主要是因为态度。你有怎样的信念,就会有怎样的成功。感悟智慧,成功人生。
热门推荐
  • 一世深情付流水

    一世深情付流水

    从电话里听到另一个女人暧昧的声音,白若水知道她的婚姻已经无望。--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降神祭

    降神祭

    降神祭---降之一字,有二解,一为降服,一为降临,祭,通纪,取纪元之意。一本小说就是一个故事,在降神祭这个故事里---萧明的存在,破坏了整片大陆平衡,于是,千万神灵开始降临,誓要维护法则的平衡点。于是,在这一天,降神纪元开始了。
  • 封云志

    封云志

    一把斩仙除魔的杀猪刀,一个叫应无缺的少年,这世界因为他们而颤抖。
  • 厌世巫女

    厌世巫女

    即使你下了地狱我也会把你拉回来辉.....
  • 纠缠不是禅

    纠缠不是禅

    本书解读弘一大师李叔同的前半生(以1918年出家为界)所经历的人生故事。全书共分七个章节,前六章节描述了李叔同处于不同身份时的相关故事,第七章节为已发现的李叔同出家前的作品展示。
  • 春夏秋冬——一望无际的海洋

    春夏秋冬——一望无际的海洋

    这篇小说是我的真生活,它让我长大,让我懂得了许多的道理,在这里你可以和百乐,百雪,雪见,雪萤,晓翼,兴远,后面还会有百奇跟你玩,这篇小说让众多的人成长。
  • 恶魔的纯真女孩

    恶魔的纯真女孩

    伊时兰,岁,一个平凡的国中生,却拥有令人羡慕的秘密与英俊的王子们共同生活!火暴的老大,聪明绝顶的老二,偶像的老么,谁将是她永远的王子呢?
  • 你可真不怕死

    你可真不怕死

    乔言是个胸模,房蔚是个地产开发商。她的胸上有一道伤,每次提醒她委身给房蔚的这一年发生了什么。但她从来不知道,这道"美丽"的伤痕,也是囚禁他一生的牢房。--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清风与你恰到好处

    清风与你恰到好处

    最适合形容她的,莫过于风,自由、洒脱。拥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还有最简单的生活方式,年纪轻轻但才智过人。若非重新遇上他,她可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到未知的时间,也因为重新遇见他,才认识了让风一样的她停下脚步的他。有人说你本无意穿堂风,偏偏孤倨引山洪,可他成了那温暖的穿堂风,触动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