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初年,颍河镇里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儿。
顺颍河往东,出寨门一箭地,有一古庙。庙内敬的是何路神仙,已不可细说。早先的时候,这里烟火颇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庙内和尚数人,整日钟鸣磬响,倒也热闹一时。后来不知何故,日渐败落了。僧人们各攀高门,只撇下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凭靠庙后的二亩薄地度时光。时局一乱,老和尚圆寂,小和尚不知所向。天长日久,山门倒塌,院墙被近处人家明扒暗抽,少了大半。原来被善男信女踏得光光的场地上,野草丛生。仅剩下的几间廊房和大殿,少砖缺瓦,四大天王和大殿内的那尊主神以及手持金刚杵的韦陀像,缺胳膊少腿,彩色褪尽,变成了几尊泥坨坨。凄风苦雨,断墙残壁,荒凉得令人发瘆。
繁华处起乱,偏僻处窝贼。这古庙地处荒野,便常有盗贼出没。每逢镇里遭了大劫,镇里人均是打着灯笼火把齐声呐喊着前来庙内搜索。有那么几回,亦曾擒拿过几个偷鸡摸狗的毛贼,毒打一顿,索回赃物,押送官府,不了了之。
这一日午夜时分,镇内大户赵家酒馆被劫,数年积蓄的金锭银坨之类,被贼人盗走大半。等一个出门小解的相公听见响动,那贼人已越墙飞逃。人们亦像往常一样,挑灯打火地呐喊追赶,等打开寨门,眼见那贼直奔古庙而去。人们蜂拥至前,团团围住了破庙院,灯笼火把把庙前庙后照得如同白昼。齐声呐喊一阵之后,方有胆大的入内搜索。众人在院内细查一番,未见贼人踪影,却在大殿后的角落处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揪起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跑走几年而不知去向的小和尚……
二
民国二十六年,蒋介石扒开了花园口,黄河水南下,一时间,西华、扶沟、淮阳等地均成了泛区。为防黄水再度南下,国民政府在颍河镇北十多里的地方打了一道百里长的国防大堤。到了第二年,陈州沦陷。国防堤处的黄水却一直几年不下去,汇成了一条河。水宽五里之遥,全长三百余里,人称小黄河。小黄河以北是沦陷区,以南为国统区。离颍河镇十余里处有个大渡口,南岸的村庄叫苇园,北岸的村落叫姚路口。这埠头正设在汴京至皖地的交通要道处,双方都设了重卡。尽管如此,为钱舍命者有之。奸商小贩多从沦陷区带出洋货,偷运到国统区,回头捎去土产品。当时正处国共合作期间,颍河镇又是沦陷区通往国统区的第一要镇,因而出现了空前的繁荣。
陈州沦陷后,国民党县党部迁徙项城水寨镇。县党部书记于伯龙私人办的成达中学也随同南迁。水寨一下膨胀了。生意人被挤向两端,东端是皖地界首,西端便是颍河镇。三个要镇上下一条河,相隔不出百里,有水路有旱道,倒也便当。
颍河镇历史悠久,据传王莽赶刘秀时已是露水小集了。它背靠颍河,颍河上通京广铁路,东流入淮河,然后汇入黄浦江,可谓通江达海的水上要塞。汴京通往皖地的大官道,皖地通往漯河的大官道皆路过这里,此地成了名副其实的水陆码头。有颍河这天然屏障,成了抗日第二道防线。国共少了摩擦,这里竟出现了空当间的太平。只几年工夫,颍河镇里的烟厂、商号、油坊、脚行、码头、钱庄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东南西北八道街的临街房均被租赁个精光。南码头嘴儿、北小关、西门外、东门里新房陡起,隔三差五,总有鞭炮声响——又一桩生意开张迎客了。战争把人们打“油”了,在敌人眉毛前竟无所顾忌。
由于颍河水清甘甜,发展最快的是酿酒业。从镇东到镇西,共有九家酒馆,最负盛名的是赵家酒馆和白家酒馆。由于酒馆多,每年还要别开生面地举行一次盛大的赛酒会。
赛酒会亦叫品酒会,均由商务会发起。这小镇赛酒会与城里不同,该有的有,不该有的也有。时间选得恰到好处——八月中秋节。秋高气爽,不冷不热。总结过去,承上启下。若哪家酒馆获胜夺魁,春节前后必发一笔大财。张扬出去,可谓“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了。因为是起大会,各家饭店、商号、小摊儿小贩儿均受益,所以也要为大会捐几个戏钱。九家酒馆老板更是慷慨解囊,早早地张贴了告示,下了请柬,定了戏班。因“酒”、“九”、“久”同音,戏要唱九场。每日有午戏和灯戏,恰巧是四天五晚上。乡人称酒家请的戏为“醉戏”。听这种戏,多是“连灯拐”——就是听了午戏,下午不走,到镇上馆子里端几盅,喝得晕晕乎乎了,再晃晃悠悠进场听灯戏。戏班子为助兴,从稳台到煞尾,亦多演与酒有关的剧目。诸如《贵妃醉酒》、《太白醉酒》、《白奶奶醉酒》之类。唱到绝处,台上醉,台下也醉,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恍恍惚惚惚惚恍恍皆入了仙境。戏煞,酒还未醒,酒鬼对着酒鬼吹牛喷大话,舌头发直了还不认输,惹得众人一拨儿一拨儿围着酒鬼们插科打诨取闹逗乐子,很是好玩。
所以,这种酒会极受嗜酒者和镇人们的青睐。
每年的赛酒会多在镇西的山陕会馆里举行。山陕会馆又称山陕庙,因内敬关公,所以俗称关帝庙。这会馆始建于清康熙三十二年,虽屡经战火,但完好无损。这地方原是山、陕通向豫、皖的古道,两省商会因而在此设置了办事机构。后由上百名商人捐资兴建庙宇,作为他们接客、迎宾、联谊、祭祀的场所。
会馆正门面南,两旁置六尺高石雕雄狮一对,狮面东西相向,威武壮观。进门的三间楼房,就是戏楼,台面朝北。前檐上枋木,均采用透花木刻,中间二龙戏珠,左右鸟飞鹿驰,刀法精巧,玲珑剔透,富有地方色彩的斗狮图,或舞或斗,造型生动,惟妙惟肖。戏楼两侧,东边楼内悬一巨钟,高达六尺,称为钟楼;西边楼内置一大鼓,直径三尺,高六尺,谓之鼓楼。每逢初一、十五或祭祀之时,晨钟悠悠,暮鼓沉沉,声震古镇。只是日寇侵华以来,再没响过。
大院内东西廊房各二十多间,成了达官贵人的包厢。中央系观戏场地,可容数千人。若遇庙会,楼下鼓乐齐鸣,楼上人影攒动,一派升平景象。正殿建在一座砖砌的高台上,殿前抱厦过厅,殿内供奉关公神像。左右有对联:
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
师卧龙友子龙龙师龙友
横批书:义气千秋。
字体遒劲,绝非出自无名之辈。
由殿两侧至后院,又一方院。院内古柏、梧桐数株,傲然挺立,郁郁葱葱。不知何故,这里的梧桐格外能结籽儿。每年桐籽儿成熟季节,成群结队的孩子来捡着吃新鲜。
颍河镇里起会多,二月二、四月八、七月十五、八月中秋……无论起什么会,这里是唱戏的老地方。周围名戏班大都来过这里,诸多戏班也把来一次颍河镇作为荣耀。前院要唱戏,品酒会自然要放在后院。会场由商务会布置。正中神台上敬着酿酒业祖师爷杜康之像,案前香烟缕缕,摆放着整猪整羊,还有两个白底蓝花的景德镇老酒坛,上贴“福”字,字大如斗,“云子钩”花边儿,包了坛子大半个。两旁挂满了镇上文人骚客的诗文和手笔:“今年颍河春,玉色疑非酒”、“开瓶泻樽中,玉液黄金卮”、“闻道颍河泥池春,才似一盏即醉人”……多是翻腾名人的诗句。品酒会上的品酒家除去外地购货商外,大多是镇上头面人物:行政头脑、商号老板、驻军长官、土豪乡绅……三乡五村也派代表,可谓济济一堂。乡野代表虽不是豪门出身,但多“海量”,饮酒如饮水,不会喝酒的人光看他们喝酒时的“狠”劲儿就能醉倒。开店不怕大头汉。若想酒畅销,确实离不开这等“酒缸”(他们恨不得世人都变成酒缸、酒鬼、酒篓……)。这些人虽不能左右酒市,但亦小觑不得,因而,他们便登大雅之堂成了特邀代表。
酒能壮胆,酒能增色,酒后吐真言,煮酒论英雄……农家红白大典离不开酒,富豪之家一日三餐离不开酒……酒离不开人,人离不开酒。所以,这赛酒会亦越发吸引人了。
三
小和尚名叫慧觉,是十年前老和尚在大街上收留的一个弃儿,至于慧觉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父母为何遗弃他,众人均不知。老和尚收下这个年仅六岁的顽童,是出于慈悲。他无家可归,便让他出了家,整日教他诵经习文,练写书法。慧觉天资聪明,年长十多岁,就练了一手好字。没想到老和尚溘然长逝,他一个十四岁的娃娃便外出化缘度日。兵荒马乱,没人顾及空门,他只得沿街乞讨。昨天擦黑时分,他方从老项城回到颍河镇。面对残破的山门,荒芜的寺院,想起老和尚对自己的恩德,禁不住潸然泪下,心如刀绞,哭着哭着便睡去了。
众人揪出慧觉,放到赵老板面前。年轻少掌柜抬眼看了看小和尚,问道:“你这娃子,几年不见,哪里去了?”
慧觉揉了揉惺忪的双目,惊恐地望了望四周,见大多是赵家酒馆的相公,这才说道:“师父圆寂之后,我便外出化斋去了!”
“你啥时回来的?”
“昨儿个天擦黑。”
“见贼人了吗?”
“我睡得死,什么也不知道!”
“噢——”赵老板沉思片刻,最后对众人摆了一下手,便走了。
走了半路,赵老板突然叫过几个强壮的贴心相公,悄声安排了什么,只见那几个相公应声拐了回去。
几位相公踅回庙院,分开埋伏在四周,暗自藏身窥视着动静。那慧觉刚小解完毕,伸懒腰之际,打了个令人发困的哈欠,又进了大殿……直直等到东方发白,庙院四周死静,未见贼人出来,亦未见慧觉干什么令人生疑之事。
相公们悻悻地互望一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中只觉空空荡荡。天明好一时,慧觉方起床,到颍河里洗脸漱口,事毕,便拿起家什到集市上去化斋。
他身着破袈裟,边走边唱《化斋歌》:
小小和尚来化斋,
化了东京化西京。
化红铜,铸佛面,
化黑铁,铸响钟。
前殿敲,后殿听,
与会斋公喜盈盈!
香灰起,纸灰落,
与会斋公把头磕。
……
众人明知盖不起庙堂了,但也可怜他,多少总不让他空唱。他有一个破布袋,无论要到什么全倒进里边。后面跟着成群结队的娃娃,狠劲儿地喊唱:“小和尚,没有娘,半夜起来尿一床!”慧觉只顾走,只顾要,头也不扭,任他们起哄耍笑。沿街的菜摊儿、酒坊、饭馆、店铺……怕大清早里误生意,均是早早地打发了。这样一直要到半中午,慧觉的布袋满了,便背回庙中。不知他从何处弄了个半拉破锅片子,用砖支了,拾柴生火熬那些要来的烂菜、馍头之类。吃了便双手合十,团坐在神像前闭目诵经。有时也跑到老和尚墓前哭一场,哭得伤心,连监视的相公都禁不住落泪。
从秋来到初冬,一个多月过去了,不但未发现毛贼踪影,连慧觉也没什么异样。几个负责监视的相公便捺不住性子,纷纷向赵老板恳求撤岗。赵老板沉吟一时说:“这样吧,让王尿和施六再留心几日,其余都甭去了!”
这王尿和施六都是乡下人,比不得镇上人刁猾,更不会半夜回家搂婆娘——因为是两条单身汉。他们二人白天在古庙四周佯装闲逛,夜里轮班打盹儿,一刻不敢放松。
慧觉年龄虽小,但由于会诵经,近处人家常请他给死人超度亡灵,于是,他便可饱吃上几顿素餐。天气渐冷,破袈裟再不能御寒。穷能生点儿,他自有妙法,黑里回来,先跑到邻近麦草垛上拽麦秸。拽一大拤子,洋洋洒洒地抱回大殿,燃了,把墙角处烤热,然后贴在热处睡觉。半夜墙凉了,就起身跑一圈儿,再拽再烤再睡。王尿看看实在可怜,便让施六去拽麦秸,自己夹着破被褥走进了大殿。
小慧觉看来了赵家酒馆的相公,很吃惊地问:“又遭贼了?”
“傻小子!”王尿笑笑说,“遭贼一回让赵家少了半拉家产,再遭贼怕是酒馆都开不了门了!”慧觉许久没吭,双手合十,口中念了声“阿弥陀佛”,又诵了一句咒:“唵嘛呢叭咪哞”,然后拨动了一颗佛珠。
与尘世隔绝了!
施六拽回麦草,铺在墙角处。王尿摊开了破被,扭头对入神的慧觉说:“咱们睡在一起吧!”慧觉如梦方醒地睁开双目,明白了,方感激地望了他们一眼,接着又迟疑片刻,便睡在了另一头。施六笑笑,突然问道:“慧觉小师父,你知道我们是干吗的吗?”
“不知道。”慧觉回答。
“睡吧!”王尿示意施六说。说完,他像是有意无意地偷摸了摸小和尚的两只脚底板儿。慧觉的脚板光光的,与世人无两样,王尿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听人说,脚心内长有两撮毛的人是飞毛腿。赵掌柜的金银被盗,贼人眨眼不见,非飞毛腿莫属了。
不一会儿,三人皆熟睡,睡得非常甜。
四
赛酒会那几天里,各家酒馆、酒店门前均是张灯结彩,如过大节一般。据传,赵家酒馆已放出风声,若这次“三连冠”,还准备放焰火。这焰火以前放过,场面宏大,令人瞠目。
旷野里,搭起一个个高脚架,架顶铺了板木,放着或斗大或筐大的火炮。成千上万的人拥进场地,拭目以待,以饱眼福。中秋节的焰火别有一番风景:皓月当空,“嫦娥”奔月,一棵棵“桂花树”绕着月亮打转转。传统节目更绝,一盘盘硕大的焰火炮斜放在颍河堤岸上,在两岸欢呼声中,只听一声炮响,便从火炮里蹿出一只大老鼠,顺水面跑上一遭儿,然后一头扎进水里……当然,临了还不忘宣传抗日,放一个“炮打日本兵”……
人们都想看焰火,皆默默替赵家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