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同到了袁家小酒店,袁甲田正在门口等候。慧觉上前一步,施礼问安:“见过大伯!”袁老汉见小和尚面带菜色,衣服褴褛,但仍掩不住清眉秀目,不由大喜,忙把三人让到寝室,命老伴取出自己年轻时的衣服,让慧觉更换。慧觉对施六、王尿报以得胜的微笑,忙去里间更换了。众人见慧觉焕然一新,更显得文静大方,不禁大喜。袁家老两口见慧觉一表人才,更是喜上眉梢,当即摆宴酬谢两位月老。酒过三巡,袁老汉对慧觉说:“贤婿已经还俗,总不能还叫法名。今日喜逢二位在场,还是拟个官名为好!”慧觉欠了一下身,不假思索地说:“我本是无家可归的弃儿,多亏法师生前照料,方有今日。眼下承蒙伯父大发慈悲,实乃是上神相助。我自幼入空门,又是无家无姓无名之人,可算清白无挂。于是我想取白为姓氏。今日又遇袁家相救,袁为龙,取‘遇袁’为‘玉龙’吧!”众人一听,无不惊叹慧觉的聪颖,于是便连连劝酒。没想几杯酒下肚,白玉龙顿觉头昏脑涨,不一时竟呕吐起来。袁甲田并不嫌弃,说道:“你自幼吃素,顶不得酒,怎奈日后与酒有分不开的缘分,只得再苦一回!”说完,又斟了满满一杯,递给慧觉说:“喝下去!”慧觉眉头紧锁,视酒如药,摇头不止。袁老汉并不怜他,直直地伸出胳膊,硬硬地说:“喝下去!”施、王二人见慧觉痛苦难忍,忙站起解围,争相要替小和尚饮下去,袁老汉不依,反说:“二位不懂,他首次醉酒,若停下不喝,日后必不能沾酒!若能喝下这杯烧心酒,日后海量无疑!男子汉大丈夫若不盛二斤酒,岂能扛门户?”慧觉一听,瞪大了眼睛,不等袁老汉再劝,便接过去,咬咬牙,双目似充了血,一下倒进了肚里。那酒如一溜儿滚烫的火蛇直直烧进肠胃,所到之处如烧起了燎泡又塌下露出了红红的肉芽儿再浇上了沸腾的油……剧痛难忍,连五官都挪了位置,面色苍白,汗珠如雨,不一时便浸湿了衣衫……没想白玉龙硬是挺了起来,伸过酒杯,狠狠地说:“再来一杯!”众人赞叹不已。袁老汉禁不住叫道:“好!是条汉子!”
施、王二位酒足饭饱之后,打着嗝儿见了赵老板,把慧觉还俗起名白玉龙并入了袁家赘门女婿之事从根至梢儿说了一遍,赵老板连连称赞,说是二人行了大善!按佛教之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完,当即唤过账房先生,赏了二人两块大洋。
八
赵家酒馆的后院里放有几百条大缸。那黑釉大缸多是均州货,凸肚儿小口,半截儿埋入地,上面有猪尿泡装锯末儿制的盖儿,既防雨又保气。一缸能盛酒五百斤,圈放一个时期方才上市。
“萧相醉”为高粱酒。红高粱酿出酒来,一斤能卖五斤钱,因而这一带有着“要想富,酿酒醋”之说。赵家家大业大,小来小去从不放在眼里。尤其颍河镇上的无赖,手紧了就来借几个,借了不还,明耍赖。平常无事,他们还端着菜碗要酒喝,先伸出菜碗,到伙房里浇香油,菜吃完,酒喝足,碗底儿剩下的油还可以回到家里烙油馍……连相公们都看不下去了,赵复兴还乐呵呵地说:“常来玩,啊!不来可是小瞧人了!”人走了,他还和气地数落相公:“万不可大处不看小处看!人嘛,谁也一竿子插不到底儿!”
所以,赵复兴人缘极好。
白家酒夺魁之后,赵复兴并未显得过分郁闷,仍是满面笑容地迎送着前来宽慰的人。颍河镇上有头有面的人物大都来了,喝盅茶,吸袋烟,宽慰赵家,临走还特意嚷嚷着打几斤“萧相醉”,以示自己是赵家酒的忠实酒客。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赵老板这么多知己,更足矣!
几个无赖更是如疯一般,先在十字街处骂骂咧咧,累了,就去赵家酒馆喝酒,醉了,又出来抱打不平。骂大街,是无赖们的一技之长。赵老板的恩德,只有在此特殊时期方可涌泉相报。他老人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眼下正是两肋插刀之时,哪个还装孬种!叫着骂着,后面成群结队的人瞧热闹,活脱脱一台戏。
另七家酒馆老板每天皆来赵家酒馆借酒浇愁。他们议论纷纷,满腹牢骚,皆把自己的私愤借此发泄,都说评酒会不公。刘老板更是双目喷火,说道:“赵兄夺冠,天经地义,我等没的说!可恼小小白玉龙,用那鸟酒迷了众评委的心窍,令人实难相服!”
老板们纷纷应和,说是为反抗这种不公,大伙儿应该联合起来,威胁评酒会——来一个大罢市!
赵老板知道这些人为赵家诉不公是假,为自己泄私愤则是真。当年赵家夺魁,这番话也会有的,只是他赵复兴听不到而已。他心里很是瞧不起这些人,反倒极佩服白玉龙。他为自己遇上这位强手而感到骄傲,输也输得服气,赢也赢得值得!人生在世,这才叫够味儿!
众家酒老板见赵复兴缄口不吭,忙问道:“赵兄!你到底同意不同意?”
“同意什么?”赵老板如梦方醒地问。
“罢市呀!”
赵老板沉思片刻,笑道:“诸君都不卖酒了,岂不更便宜了白老板?”“哪里哪里!”张老板说,“我等只是携起手来,威胁评委会重评而已!”
“那样办是否显得我等太小家子气了?”赵复兴扫了众人一眼说,“其实,酒评白家,想来白玉龙是另有高招儿!诸位若光在此怨天尤人,而不去想办法在酒上打败白家,外人如何评议我等?再说,白玉龙酿酒十年工夫就达到这一步,切不可等闲视之!”
众位老板一听,皆张口结舌,你望我,我望你,最后又一起望着赵复兴。
赵复兴呷了一口茶,显得运筹帷幄,雍容大度,顿了一时方又心平气和地说:“诸位有目共睹,此次评酒,受损最重者是我赵家!鄙人信道,道家认为:兵强则灭,木强则折;争强好胜出人头地的人总归不会有好下场的。家酒失利,街坊邻居皆来宽慰,我已足矣!万事应顺乎自然,这叫买卖不在仁义在,更何况我是关老爷的同乡呢!”
一番话,只说得众家老板五体投地,皆说赵兄是仁义之君,今后一切均愿听从赵兄之命,若有不从,天打五雷轰。
送走几家老板不一时,景镇长也大驾光临。他抱歉地对赵复兴说:“赵兄此次屈尊第二,实乃出于无奈!”
赵老板笑笑,拱拳道:“家酒败于白家,理所当然!”
景镇长笑道:“赵兄如此大度,鄙人更觉无地自容!”
“景兄过奖!”赵复兴让景镇长坐了,然后单刀直入地说,“其实,白家酒也是赵家酒!”
景镇长惊诧片刻,急忙问:“此话怎讲?”
赵复兴的面部掠过一丝狡黠,笑了笑,说道:“景兄是否还记得十年前寒舍遭劫一案?”
景镇长眉头打结一时,沉思片刻问道:“你是说那盗案与白玉龙有关?”
赵复兴点点头,突然又摇首说道:“没有确凿证据,鄙人只是怀疑而已!不过,这没有什么,只当是借钱与他替我做生意罢了!”
“不知赵兄能有何妙计让白家酒馆姓赵?”
赵复兴双目发阴,冷笑道:“只需老夫略施小计,白家酒就可变成赵家酒,只怕景兄不肯相助小弟一臂之力!”
“那好,景兄如此看重于我,实乃三生有幸!请!”赵复兴霍然站起,领景镇长进了内客厅。
九
慧觉在袁家酒店当了少掌柜。他为人谦和,账目清晰,很受顾客青睐。小生意日渐红火,不久便攒下了银钱。过了两年,袁老汉便择下良辰吉日,给女婿女儿圆了房。那一日,各家店铺以及小商小贩都前来贺喜。袁宅内外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因为袁家酒店卖的是赵家酒,赵老板也备了厚礼,派施六、王尿二人送到了袁家小店。
袁老汉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地接过礼物,对白玉龙说:“这可是赵老板的恩赐,你我能有今天,可全托赵家酒馆的洪福呀!”
年方二十的白玉龙,吃胖了,长高了,方面大耳,鼻直口阔,双目炯炯有神,嘴角儿透出刚毅傲岸之气。他望了望赵家礼物,眉毛耸了耸,不屑一顾地说:“爹,咱总不能老让人家恩赐彩礼嘛,有来有往,应该一视同仁!”
袁老汉见玉龙同着施、王二人说出这等话,忙呵斥说:“休得无礼!你卖的是赵家酒,赚的就是赵家钱!”
“施、王二位老兄不是外人嘛!”白玉龙矜持地笑了笑,对施六、王尿说:“请!”
众人进了堂室,袁老汉唤出女儿,白玉龙和凤彩谢过月老,施六掏出一个红纸包说:“你交了两个穷朋友,只能添些薄礼,黑不黑划一道儿,见笑!”
白玉龙也不客气,接过礼钱,放了,然后起身去里间取出两大包钱来,对施、王二位说:“小弟开店几年,积了些银钱,多亏二位当初相助!这点儿小意思,请二位笑纳!”
施六、王尿慌忙接了,一齐道谢:“恭喜老弟发财!”
白玉龙望了二位一眼,突然说道:“如若二位兄长在赵家受屈,日后可到敝店做事!”
“不不不!”施六连忙摆手谢绝说,“咱们朋友归朋友,但有损赵老板声誉之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王尿也急忙应和道:“是呀是呀!赵老板为人谦和,实属难得的东家!”
“赵老板信奉道教,二位老兄也成仁义之君了!难得,难得!”白玉龙嘴角儿溢出一丝冷笑,停了片刻,突然又说,“麻烦二位老兄给赵老板捎个信儿,从今日起,敝店不再经营赵家酒了!”
众人惊诧。
袁老汉迷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好一时才问道:“赵老板哪点儿亏待过咱们,你竟出如此狂言?再说,这颍河镇上除去赵家酒,卖谁的会有这般红火!”
白玉龙扫了众人一眼,威严地挺着胸,一字一板地说:“白——家——酒!”
众人更是瞠目结舌。
袁老汉怔了好一时也没转过弯儿来,慌慌地问:“这镇里哪有白家酒?”
“您老别忘了!”白玉龙傲岸地动了一下嘴角儿说,“你的女婿姓白!”
这一下,不但把施六、王尿震了,连凤彩也被震了。袁老汉听说女婿要办酒馆,傻了一般。这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他辛苦一生,为女儿几经挑婿,只求保住小店,保住小康日月,从没奢望着办什么酒馆。他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禁不住又问道:“你要开酒馆?”
“是的!”白玉龙稳重地欠了一下身,对岳父也是对众人说,“其实嘛,这有何大惊小怪!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他们能办,为何咱不能办?”
“那可要好多钱啊!”凤彩不自禁地插言,像是有什么担心。
“凭咱们多年的积累,差也差不多!”白玉龙说完,扭身向施六、王尿问道,“二位长兄,你们意下如何?”
施六仍在发呆,听得白玉龙问话,如梦初醒地连连应道:“好,好!白老弟年轻气盛,前途无量,定能成功!”
“托你的吉言!既然如此,那就请二位把我的想法说与赵老板,请他多多包涵了!”
施六、王尿匆匆回到赵家酒馆,把事情端底儿如实说了,没想赵老板并不为此一震,只是来回踱了几步,沉思一时方问:“好事嘛!白玉龙年轻有为,实是难得的人才!白家酒馆正处筹建时期,相公奇缺,他没留二位在他身边供事?”
“留了!”王尿诚实地说,“我们已经当面婉辞!”
“俺怎能干出那等对不起您老的事儿呢?”施六恭维地笑道。
赵老板半天没吭,又开始了踱步子,踱了一时,才若无其事地笑了,转身对施六、王尿和颜悦色地说:“二位如此信得过我,老夫实在羞愧。你们来赵家多年,多有不周,万请多多包涵。我想,你们和玉龙是朋友,交情非同一般,二位又是他的恩人……我赵某虽舍不得你们,但总不能不讲情义。既然白玉龙有求于二位,我只得忍痛割爱,只是日后别忘赵家酒馆,我便足矣!”
二人一听,大惊失色,慌忙跪地,磕头如鸡啄米,连声哀求说:“使不得,使不得!万求赵老爷高抬贵手,广开洪恩!”
赵复兴见状不由心酸,急忙搀起二位,含泪道:“二位若如此误解,我赵某怎有颜见世人?老夫权衡左右,一是为着日后与白家关系,二是为二位着想而已!你们皆是单身汉,去到白家,白玉龙决不会亏待你们。他若帮你们寻下家小,也了却我的一桩心病。赵家家大业大相公多,鄙人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哟!”
施六、王尿听赵老板话出肺腑,亦不由热泪盈眶,急忙磕头谢恩。赵复兴叫过账房先生,安排道:“另发给他们二位三个月的饷钱!”施、王二人万谢不止,挥泪而别。
没出半月,白家酒馆开张,千头挂鞭响过,白玉龙拽下门前老杨树上那写有“颍河萧相醉”的生意幌子,换上了他的亲笔——白家酒馆。笔走龙蛇,字体苍劲有力,绝非一日功夫。
唢呐声中,各家商号、店铺、大小商贩以及街坊近邻都前来祝贺。一时间,白家门前人流如潮,鞭炮阵阵,张灯结彩,一片欢腾。
袁老汉与白玉龙身着新装,满面喜色,迎客送客,不亦乐乎。可是,从早晨到傍晚,镇上头面人物大都来过,唯有八家酒馆竟无一人前来贺喜,众人不免议论纷纷。白玉龙撂过厚厚的礼册,咬牙切齿地说:“他们嫌弃我出身低贱,更看不起我一个毛头后生能办酒馆而已!”
袁老汉叹道:“孩儿不必多疑!自古道:同行是冤家。他们不来亦情有可原!”
“那就让他们冤家下去吧!”
没想白玉龙话音刚落,只听门外相公高呼道:“赵家酒馆赵老板前来贺喜!”
白玉龙面部掠过一丝惊讶,他万没想到赵复兴会亲临祝贺,忙整衣出迎。刚出二门,只见赵复兴满面红光,身着长袍短褂,手托锃亮黄铜水烟袋,由数名相公簇拥,抬着一块写有“恭贺白家酒馆开张大吉”的巨匾走了进来。白玉龙双手拱拳道:“蒙赵会长大驾光临敝馆,不胜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