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惘地朝饭厅处望了一眼,目的是想看一看三姨太幸灾乐祸的目光,然后再报以她轻蔑和嘲讽。可惜,那里早已没了三姨太的影子,只有四姨太被小染搀扶正艰难地穿过那片竹林。四姨太像是发现了他,非常善意地朝他笑了笑。他看得出,四姨太静竹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那时候相公和用人们已经开始吃早饭,饭厅里传来一片嘈杂声。他想走进去吃饱肚子再说,但又怕因此而丢了身份。他踌躇地在甬道上走了两个来回,最后就穿过月亮门朝三进院里走去。
三进院里有两幢小木楼,一幢是艺艺的卧房,一幢是二太太的卧房。院子里长满了芭蕉、棕榈和垂柳。棕榈叶大如扇,垂柳丝丝如线。晨风吹来,柳丝轻轻摇曳,搅得人心醉。几棵高大的穿天杨直插云中,遮天蔽日,使后院阴森不少。苏一行此时已怕见到三姨太,先躲在暗处朝艺艺的小楼上瞭一眼,见那里一片宁静,才大胆地走近二姨太的小阁楼。
楼已很老,木梯扶手上的土漆已经脱落,斑驳处透出木质的老化与腐朽。苏一行生怕弄出响声,非常小心地踏着楼梯,不料正在晒衣服的丫鬟看到了他,随即就亮出了一个高声:“二太太,苏少爷来了!”苏一行一惊,差点儿打了个趔趄。他急忙站稳身,禁不住就朝三姨太的楼上望了一眼——他看到三姨太艺艺正用得意的目光望着他。
他没有回避艺艺的目光,虽然那时候他还猜不出这个女人身后站着的是什么人,但他已预感到自己需要和他们较量一番。所以他的目光开始坦然,并且大度地朝三姨太笑笑,然后就走进了二姨太的卧房。
二姨太正在抽烟,锃亮的黄铜水烟袋在二姨太那肥胖的手里像一只欲飞的长颈鸟,着急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叫声。二姨太望了苏一行一眼,示意他坐下,然后又垂了眼皮儿,一直吸过瘾才问道:“找到客商了吗?”
苏一行长叹一声,然后就向二姨太说了实情。二姨太眉头紧蹙,十分怨恨地望了他一眼,抱怨说:“你怎么能干出这种吃里爬外的事情?”
“二娘!”苏一行委屈地说,“你知道,我爹死得早,我娘拉扯我们兄妹几个不容易。这几年娘身体不好,伯父钱财管得死,又不愿救济我们。为了娘,我不得不想点儿挣钱的办法。事实上,蒲黄卖的价格并不低,我只是瞒着客商自己得一份儿钱而已!”
“这可好,你一贪小利却让那骚狐狸抓到了把柄,把饭碗给砸了!”
“我真不知道三娘为何如此恨我?”苏一行不解地说。
“那还用问,你常来我这里,她自然就把你算成了我的人!”二姨太愤愤地说,“她是老爷的红人,一心想当这个大院里的慈禧太后。可惜,她和我一样,连个老鼠也没怀上!昨儿黑那事儿,我想不是客商出邪。你想,人家一个客人,敢吗?还不是那个骚狐狸去搅缠人家,想和小四一样把肚子鼓起来?”
“听说伯父无后,四娘她……”苏一行不好意思地问。
“肯定是借种!”二姨太面色发白地说,“只是不知道是谁的。”
“会不会是柳杞?”苏一行犯疑地问。
“不会,肯定不会!”二姨太肯定地说。
“那是谁呢?”苏一行双目瞪得如铃铛。
“我派人查了许久,还没查出来!听说那个骚货也在查,怕是也想借一回!”
“看来是有人不甘心让我继承这片家业了!”苏一行咬牙切齿地说。
“这人肯定是对着家业来的!你想想,槽头上没有认驴驹儿的,只要我们几个一有孩子,苏家家业就归他,根本没你的份儿!”
“会不会是伯父……”苏一行的双目中放出凶光。“你别胡思乱想,你伯父不是那种让妻与人的人。”二姨太盯着苏一行说,“你要相信你的伯父。”“可现在伯父已把我赶出了门,怎么办?”苏一行央求说,“二娘,帮我讲讲情吧!”
二姨太眉头紧锁了许久叹气道:“唉,那个老东西,脾气如铁,怕是我也讲不下情,你是不是求求那个骚狐狸?”
苏一行坚决地摇头说:“我就是马上滚蛋,也决不去求她!”
二姨太这才狡黠地笑了,说:“你这么看得起我,妥!你就先在我这里躲一时,等那个老头子消了这口气再说!”
苏一行急忙磕头谢恩,感动得连眼睛都潮了。
“只不过为掩人耳目,你应该先把背包转移一下,然后再悄悄回来。”
苏一行会意地点了一下头,匆匆下了楼,刚要从芭蕉丛中走出去,不想三姨太正在那里等他。三姨太望了苏一行一眼,笑着对他说:“大侄子,那个湖北佬儿已被老爷赶出了门,你是不是慌里慌张地去追他?”
“是的!”苏一行轻蔑地说,“因为他忘了两样东西!”
“什么东西?”艺艺奇怪地问。
“他的银钱忘在了老爷那里,而他带来的料子全忘在你那里。”苏一行咬牙切齿地说。说完了,意味深长地望了艺艺一眼,然后扬长而去……
艺艺望着苏一行喷火似的背影,许久,才阴冷地笑了笑。
五
在那个阳光惨烈的中午湖北客商灰溜溜地走出吉昌大药店之后,苏老印的侄子苏一行也被赶出了门。相公和用人们暗地传递着信息,描绘着客商与三姨太的深夜幽会,许多淫秽不堪的话语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颍河镇。男人们津津有味地想象着艺艺那粉白的玉体,在那个秋天的夜里这个古镇上就增添了不少不可言状的春梦。
苏一行走的时候天已近中午,他为不使伯父愤怒就派一个相公来到苏老印面前替他告别。那时候苏老印已被小驴子搀扶出来晒太阳。那位被差使的相公说明苏少爷的意思之后起身就要走,不想被苏老印叫住了。苏老印得了那客商的钱财,熄火不少,面部上已没有了威严和残忍,只剩下一片病恹恹的灰白。他欠了一下腰,对那相公说:“告诉账房,给那孽子多开一个月的工钱。”
苏老印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有意说明自己的仁慈和宽容,故意把声音拖得又长又高。事实上那时候二庭院里并没有多少人,除去碾药的柳杞和一个肥胖的厨师外,就是晒太阳的四姨太静竹和丫头小染了。
秋日的阳光仍是很美,柔和而不刚烈,能让人想象出春日的温暖和缠绵。四姨太静竹沐浴在缠绵的阳光里,精神显得格外兴奋。她一手接着丫鬟小染递过来的葡萄,一手轻轻地抚摸着那隆起的肚子。那肚子刚满七个月,七个月的肚子就如此之大,郎中说很可能是双胞胎。苏老印迷惘地望着四姨太那隆起的肚子,许久才闭上双目,面颊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那时候三姨太艺艺从后院里走了出来。艺艺手中拿着一块色彩艳丽的料子,一直走到四姨太面前,说:“四妹,这是湖北蛮子撇下的布料!”四姨太接过布料,对着阳光看了看,又轻轻地摸了摸,高兴地说:“哟,真是好料子!三姐要替我谢谢那客商了。”说完就让小染把布料放进卧室里。
“谢个屁!”艺艺见小染走了,朝地上啐了一口唾味,骂道,“那混账小子昨儿黑以给我料子为名,竟想占我的便宜,被老爷赶走了。”
四姨太莫名其妙地望着艺艺,怅然地问:“他不是说让一行送嘛,怎么就让你去取了?”
三姨太难堪地冷下脸,许久才说:“他先说你们都派丫鬟取走了,我的丫鬟不在,就自个儿去了,去了才知道他是骗人的。”
“原来是个骗子!”四姨太恍然大悟。
“骗倒是不骗,就是有点喜欢女人。”艺艺悄声说,“我没想到,人老珠黄了,竟还有人喜欢!”“三姐年不过三十,又一表人才,若我是个男人,也会喜欢你的。”静竹笑道。
艺艺轻轻擂了静竹一拳,偷偷朝苏老印那方努了一下嘴。两个女人同时朝那方望去,见二太太正与老爷嘀咕着什么。静竹不解地问艺艺说:“这个恶婆又搞什么鬼?”
艺艺撇嘴说:“还不是为了苏一行。”
“苏一行平常可没少孝敬她。”
“这下可孝敬不成喽。”艺艺得意地说。
“为什么?”静竹不解地问。
艺艺惊诧地问:“你还不知道?”
静竹摇了摇头。
艺艺抬头见小染已走出了卧房,就趴在静竹耳边说了实情。
“真有此事?”静竹惊愕不已。
“这是那客商亲口说的,还会有假?”艺艺放开了声音说。
静竹怔然如痴,许久了才叹气道:“一行自幼丧父,家中困苦,老爷又不愿救济他,也好苦哟!”
“怎么,心疼了?”艺艺说。
静竹真诚地说:“毕竟是自家侄子嘛,若是我,是决不会向老爷说出实情的。”
艺艺变了脸色,讥讽道:“是呀,若换了四妹,一定不会向老爷说出实情,而是要以此要挟苏一行,让他老实就范,听从你一辈子。”
静竹见艺艺产生了误会,淡然地笑了笑,说:“三姐真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呀!”
“是呀,你这君子之腹如此之大,三姐能度得起吗?”三姨太意味深长地说。
四姨太顿时红了脸,半天没接上话。小染见静竹发窘,急忙解围说:“老爷很关心四太太,昨夜还派小驴子送参呢!”
“是吗?”艺艺望了小染一眼,说,“我和二太太不也送了葡萄吗?若是四妹生个大胖小子,咱苏门后继有人,我这三妈不是也能荣华富贵一辈子吗?你说是不是,四妹?”
静竹羞涩地笑了笑说:“三姐如此看得起我,我只有精心保护他了。”说着静竹还爱抚地摸了摸肚子。这时候,二姨太也走了过来,笑着问:“你们二人又说又笑,怎么也不唤我一声。”“你正在和老爷亲热,叫你你会高兴吗?”艺艺笑着说。
“去去去!”二姨太挥了挥胖手说,“你没看咱当家的是什么成色,他可不是当年的串宫侯了!”三个女人一阵大笑,目光里都充满了对以往岁月的缅怀和眷恋。
远处,突然传来苏老印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接着便听到小驴子一声惊叫:“老爷,你吐血了!”那时候,柳杞已停止了碾药,正在勾头拾掇什么。两个女人惊慌失措地从他面前跑过去,接着,又走过了小染和四姨太。不一会儿,就传来了二姨太呼唤柳妈的声音。
柳杞走过去,柳杞第一眼就望到了地上的一摊鲜血。那血鲜红灿烂,在阳光下闪耀着赤色的光芒。柳杞小声问:“老爷,是不是去请郎中?”
苏老印缓慢地挥了一下手,然后睁开了双目,望了望他的太太们,说:“不碍事的。”
柳妈端来了煎好的汤药。艺艺命小驴子和柳杞把老爷搀回卧房,人们簇拥而进,苏老印坐进太师椅,微微仰了仰脖颈,一气儿喝了汤药,对太太们说:“你们都去吧,不碍事的。”太太们陆续走出了卧房。
柳杞去厨房找来铁锨,用土盖住了那片鲜血。几只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最后又落在那片血土上。柳杞用铁锨拍打着苍蝇,打了好一时才打死了一只。他泄气地直了腰,见三姨太艺艺正站在他面前。艺艺烁烁地望着他,悄声说:“今晚可帮我去干活儿?”
柳杞笑着点了点头。
六
夜幕降临的时候,柳杞收拾了碾药的工具,然后在库房里忙了一阵子,才开始吃饭。那时候相公和用人们都已用餐完毕,饭厅里很冷清。胖厨师正给老爷熬参汤,小驴子双目溜溜地不离灶台。柳杞取了馒头和菜汤,然后又点了一支蜡烛,自个儿趴在八仙桌上吃得酣畅淋漓。吃完了饭,他望着跳荡的蜡烛怔了片刻,然后起身去送碗。那时候参汤已熬好,小驴子小心地倒在碗里,“嘘”了一下手。柳杞问小驴子说:“老爷过来了吗?”
“过来了。”小驴子双手捧着参汤,唯恐谁下毒似的说着走着。
柳杞可笑地望着小驴子的背影,有意无意地问胖师傅:“都吃过了?”
“都吃过了,你是最后一个。”胖厨师说。
“你也该休息了。”柳杞假装关心地说。
“是呀,累了一天。”胖厨师打了个哈欠。
柳杞走到门外,见夜色更加浓烈,就朝自己房间走去。大院里已经很静,唯有几处灯光在闪烁。他想着与三姨太的幽会,就觉得时间太慢,心中有点焦躁不安。他推开自己住的下房,一股霉味儿冲鼻而来。他点上蜡烛,屋里亮了不少。房子很低,他身子高大,时常感到压抑。为减少这种压抑,他每次进屋就只能坐在床上。劳累一天,床是他亲密的伙伴。他躺下来,刚想伸展伸展,不想母亲来了。
柳妈进屋就关了房门,悄声对儿子说:“我看这几天三姨太老缠着你,你要当心!在这里当相公,不可胡思乱想,苏老爷对咱不薄,你可不能干对不起他的事儿!”
柳杞望了母亲一眼,笑道:“娘,儿子一向老实本分,苏老爷是知道的。三姨太性格开朗,不是那种人。”
柳妈仍有些担心地说:“话不可那么说,女人的事儿你不懂。她们看四姨太怀了孕,老爷又重病缠身,都想生个儿子夺这片家业哩。”
“那都是痴心妄想!”柳杞说,“老爷已病了几个月,除去四姨太外,谁再怀孕也是枉然,沾不上哩。”
“别看四姨太一怀孕,人心乱了,外表平平静静,只等老爷合眼了。”柳妈忧愁地说,“我真盼老爷长命百岁!”
“娘真是苏家的好仆人。”
“唉!若是大太太活着,决不会让你天天碾药,她早就重用你了。”柳妈怅然地说,“你爹死得早,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大太太活着的时候就很喜欢你哩!”
“娘,你放心,各人的路得各人走,用不着别人的怜悯和恩赐。”柳杞说着打了个哈欠,对娘说,“娘,我好累哟!你也回去睡吧!”
柳妈又深情地望了儿子一眼,好一时才嘟嘟囔囔地走出房门。
柳杞送娘出门,见四处灯光已熄,便急忙回屋准备了一番,然后溜进了后进院里。那时候夜已深,后庭院里的芭蕉和棕榈显得影影绰绰,使得通往三姨太卧房的小路更加漆黑。有风吹来,穿天杨发出“哗啦哗啦”的碎响,很是令人心悸。抬眼望,二姨太和三姨太的卧房里都还亮着灯光。灯光的叠影在两座小楼之间交融,明了一大片场地。鱼池里偶然传出一两声鱼跳声,更给那个寂静的夜晚带来了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