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她,我不去。”二姨太愤愤地说,“说不准,就是她加害于我哩!”
这时候,小驴子突然走进了二姨太的卧房。小驴子两手空空,见到苏一行的时候怔了一下,然后就说:“苏少爷是何时回来的?”
苏一行很惊慌地看着小驴子,样子十分尴尬。
二姨太解围说:“一行是来看我的,一会儿就走。”
小驴子笑笑。
“药呢?”二姨太问,“让你抓的药呢?”
小驴子无奈地咂了一下嘴巴,说:“老爷已经找好了熬药人。”
“谁?”二姨太吃惊地问。
“柳杞。”
二姨太与苏一行互望一眼,都惊诧得张大了嘴巴。
八
苏一行第二次被赶出吉昌大药店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早饭后。苏一行站在伯父面前,样子十分地狼狈。苏老印阴阴地望着侄儿,说:“我告诉你,我永远不愿再见到你。”说完,他又环视一周,对家人们说:“谁若再敢收留他,我就打断他的腿!”接下来,苏一行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离开了吉昌大药店。
苏一行走后不久,苏老印就被小驴子搀出了房屋。阳光很美,几只灰色的雀儿在榕树上跳跃,发出“唧唧喳喳”的叫声,那时候柳妈已恢复原状。柳杞又开始了碾药。三姨太艺艺全神贯注地看着柳杞动作。
那时候,四姨太静竹也走出了卧房。丫鬟小染扶她坐上竹椅,她那隆起的大肚子就凸得像一座肉坟,绛紫色的旗袍撑得紧绷绷的,在朝阳中闪跳着五颜六色的光辉。四姨太望到了这边的人,非常惬意地笑了笑。
苏老印微闭双目,面部显得虚脱又苍白。青筋如虬般在他的双手上盘绕,像一条条僵死的蚯蚓,透出了不可挽救的死亡气息。几个人都不说话,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
吉昌大药店的后庭院里就显得很静,除去柳杞那单调乏味的碾药声,还有几只雀儿在榕树上的弹跳声。四姨太坐在走廊间。艺艺远远地看到小染又递给四姨太一颗葡萄。那葡萄上沾满了白霜,白霜如粉,远瞧就像一个白色的绒球。艺艺看到四姨太把葡萄一个接一个地送到口中。
突然,三姨太艺艺听到四姨太惊叫了一声,柳杞停止了碾药,和艺艺同时朝四姨太望去。四姨太静竹的眼睛透出惊恐,面色在阳光中隐隐泛黄,痛苦之状十分可怕。
四姨太静竹望着丫鬟小染,慌慌地问:“我怎么肚子好痛?”
小染惊喜地双手合十:“太太,怕是你要生了吧?”
静竹怔了一下,接下来,豆大的汗珠儿便从额头上冒出来。那时候柳杞和艺艺已经从竹林间跑了过去,柳杞紧张地注视着静竹。艺艺对柳杞说:“快去喊老爷呀!”
柳杞呆了片刻,急忙穿过竹林朝苏老印跑去。他步子很慌乱,围裙随着他那舞动的双膝鼓荡,像一片随风招展的旗帜。
“老爷,老爷!”柳杞惊慌失措地叫喊着跑到苏老印面前。苏老印被惊醒,双目蒙眬地盯着面色苍白的柳杞,慢条斯理地问:“吗事?”
“四姨太她……”柳杞不知如何说出他要说出的话,结巴了一阵说,“四姨太她……她喊肚子痛!”
苏老印突然大睁双目。他的双目空洞又可怕,遥望着四姨太隆起的肚子,像追赶一个早逝的记忆,许久才茫然地问:“是不是要生了?”
“不知道……”柳杞说。
苏老印打了个哈欠:“请个郎中给她看一看就是啦!”
柳杞迟疑片刻,终于拐了回来。那时候静竹已冷汗淋淋,面色如蜡。艺艺和小染双目透出紧张和惧怕,呼喊着什么。柳杞急急跑过去,一把抱起四姨太进了卧房。他小心地把静竹放在床上,对小染说:“快去请郎中!”
小染走后,柳杞又用哀求的目光望着艺艺说:“你是不是请老爷来一下?”
“你不是去过了吗?”艺艺疑惑地问。柳杞艰难地动了一下喉头,望了望艺艺说:“我一个用人只能给你传信递话,怎么配得上请他。”
艺艺沉默一时,意味深长地说:“我能请来吗?”
“他是你们的当家的,女人有病,是应该来的。”柳杞说。艺艺又想说什么,见四姨太痛苦地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望了柳杞一眼,扭身走出了房门。
不料,小染请来郎中的时候,四姨太已七窍流血,死了。郎中叹了一声,对苏老印说:“苏老板,请安排后事吧!”
苏老印被小驴子扶着,一副经受不住的样子,双手在颤抖。他眼睛睁得老大,问小染:“你让她吃了什么?”
小染胆战心惊,惶惶地回答:“我……我只让她吃了葡萄!”
“哪来的葡萄?”
“全……全是太太们送的。”
苏老印招来二太太和艺艺,恶狠狠地望着她们,然后让小染端出她们送来的葡萄,命令道:“你们全部把它们吃下去。”
两位太太面色骤然变白,艺艺带头跪了下去。两个女人同时呼喊:“冤枉呀!”“吃下去吧!”苏老印有气无力地说。
二姨太和艺艺痛哭流涕,哀求苏老印放过她们,并说葡萄肯定有毒,但不是她们下的,吃了就会没命的。艺艺哭诉着扑向苏老印,双手抱住他的双腿。苏老印闭了双目,有泪水从中流了出来。
柳杞和小染也跪了下去,哀求苏老印说:“饶了她们吧!”
苏老印望了望柳杞和小染,摇了摇头。他命令小驴子叫来几个强壮的相公,强迫着两个太太吃完了所有的葡萄。
不一会儿,两位太太就失魂落魄地跑进阳光里,高喊着肚子痛。艺艺青着脸爬进那片竹林里,呼唤着柳杞的名字,然后就咽了气……
院子里重新静下来的时候,苏老印才让小驴子扶着走近二姨太。他阴险地笑了笑,突然从腰里掏出一把匕首,凶狠地刺进了二姨太的心脏。
二姨太惨叫一声,猛地睁开了双目,满脸的血迹在暗影里变幻莫测,怔怔地望了苏老印许久,才在惊惧中闭上了眼睛。柳杞面色如灰,呆呆地望着苏老印。苏老印对众人咂了一下嘴巴,然后安排账房说:“快去棺材铺买棺木,把她们殡了吧!”
第三天,吉昌大药店里一下抬出三口大棺,白色的纸钱如雪般撒满了院子。殡事很隆重,唢呐如嘶,铜锣似吼。三口棺材全是花架子,金鸡银凤,在阳光中闪烁,惊动了许多瞧热闹的人……
九
埋葬过三位太太的第五天,苏老印突然辞去所有相公,只留下柳妈、小染和小驴子。然后他派小驴子招来柳杞,当场宣布说:“明天我要娶小染做太太,你是否等我们完婚以后再走?”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盯着柳杞和小染。他看到他们战栗了一下。
半夜时分,苏老印叫过小驴子和柳妈,每人给了他们好多钱,安排说:“等我死了,你们把我葬了就算了。”柳妈和小驴子惊愕地望着苏老印,然后跪了下去,痛苦不已。苏老印说:“我没有后,四姨太肚里的种,不是我的,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不愿把我的任何东西留给别人,可我一直下不了手。现在我无牵无挂了,无牵无挂了……”
柳妈和小驴子想起苏老板对他们的恩德,禁不住泪流满面。
等柳妈和小驴子走出后,苏老印才悄然走近柳杞的卧房。他听了听动静,偷偷反锁了房门,然后又留恋地在房前走了一遭儿,才放了一把火。大火很快地蔓延到整个庭院,映红了半个天际。
那时候小染和柳杞已被可怕的声响惊醒,想夺门而出,不料门已被人反锁了。
他们走近窗户,看到苏老印就站在窗户下,凶凶地望着他们。火光映着那张枯瘦的脸,变幻出五颜六色的图案,给人以惊恐的感应。
苏老印说:“一场空!人生就是一场空!”
“你为什么要加害我们?”柳杞问。
苏老印冷笑道:“你不是费尽心机想夺这片家业嘛,给你,这回全给你。”
“我只和小染相好,别无他意,请你放我们走。”柳杞说。
“哈哈!”苏老印笑道,“晚了,一切都晚了!我什么都知道,你们干的一切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既然知道了,为何要等到现在?”柳杞不解地问。
“这样好呀,我为什么要让你们提前失败?我行将就木,胜利了又有什么用?我怎能名正言顺地让我的几房太太一同随我去阴间?我又怎能看到我的敌人年纪轻轻就这样悲哀地死去?”苏老印的眸子在火光中越来越活泛,放射出熠熠的光彩。
火光越来越大,远处响起房梁倒塌的声响和街人呼唤救火的喧嚣声。柳杞和小染已开始骚乱不安,一齐扑向窗户,向苏老印吼叫:“你疯了!你疯了!”
苏老印哈哈大笑着,忘形地走动着,双手舞来舞去,然后举起一根燃烧的木头,重新走近那个窗口处,对柳杞说:“你为夺我的家业,欺我无后,倚仗自己年轻英俊,先占了我的四姨太,后又占了我的三姨太!你和四姨太定下妙计,串通郎中,加害艺艺她们,然后害我,借四姨太名正言顺地夺得我的家业。其实,四姨太上了你们的当,到时候你和小染会杀人灭口的。你的计划很庞大,可惜一切都完了……”
柳杞和小染都瞪大了眼睛,惊愕地望着那具会动的木乃伊,像是听到一个虚幻的童话,脸上透出恐惧和惶惑……
“没有人来救你们的,前门后门我已封死,你的母亲将由小驴子送她上路,小驴子将由我的侄儿苏一行送他上路……我已买通了官府,苏一行杀过小驴子之后就将被押上断头台……再没人知道这件事情!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各人都有各人的归宿,都陪我去阴间吧……”
苏老印说着,“哈哈”大笑着向远处走去……那时候,大火已侵袭到这幢厢房,“噼噼啪啪”的爆炸声飞泻在茫茫的夜海里,给人留下了十分悠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