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大话题一转,突然问我说道:“你们娘仨去上坟烧纸了?也不怕被人发现,说你们搞封建迷信?”
我愕然,这事儿他怎么会知道?我姥姥害怕任何人看见,特地准备了个小筐用黑布盖着黄表纸,挑了路人稀少的太阳落山时候去乱葬岗子,以避人耳目。此事假如被大队领导发现了可要大祸临头,红卫兵运动虽然不那么高涨了,可阶级斗争的弦儿一直绷得紧紧的,地主婆带头搞封建迷信活动,轻了大会批判游街示众重了说不定得被关进监狱。这是小姨杨淑珍亲口告诉我的,她也一再叮嘱我们小心点儿,别看我根红苗正遮挡着我姥姥,但是组织部门会找我爸郭老师兴师问罪的。
吴老大见我沉默不语,反倒替我解释说明:“你们三人从屯子口大道往南走,我一眼就看见了,估摸着是去烧纸了,我记着明天十月初一是你姥爷的忌日,这时候挎筐能去哪儿?又不是去走亲戚。反右,社教,镇压坏分子,破旧立新,四清,又是文化上的大革命,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逢年过节都不烧纸焚香了,你们胆子倒是不小。正好我逮住了一只傻狍子,我一个人哪能吃了这么多肉?寻思着明天给你们送一些去呢,可巧,你就来了,你来,除了吃狍子肉,还有啥事儿吗?”
“我,我是想,问问——”我嗫嚅着,忽然明白夫妻之事是最不愿公开的个人隐私,我来刺探,是不是会引起人家的不快或者是尴尬难堪。尽管我还不太懂爱情,可我也有过朦朦胧胧的初恋,我也知道哪些事儿使人伤心落泪,哪些事儿使人愉悦幸福。
“是想问问香玉老师的故事吧?”吴老大直接戳破我的心思,他开始用斧头在菜墩上乒乒乓乓地剁骨头,把红鲜鲜的一只整狍子大卸八块。
“不是的,姨父姥爷,我只是闲着没事儿溜达溜达,来看看你。”我明目张胆地撒谎,可能脸色不红不白的。
“看我?开玩笑吧你,我一个丑八怪糟老头子你看我干啥?你这个孩子不一般,眼珠子叽里咕噜的乱转,肯定是脑袋里总琢磨事儿,对啥都好奇,啥都想试试,是不是?书不好好念,跟爹妈赌气了,学不上了,不到年纪,就背着行李卷儿要来插队,出来闯世界。你说,我说的对不对?郭宏飞同学。”
吴老大的话跟锤子一样,句句都重击我的心头,尤其他夸奖我的不一般这一点更是千真万确,我总想与众不同,总想出人头地。另外,很多人说我不好狡猾,心眼儿特多,可我没感觉自己哪里比别人聪明伶俐,这就好比是人端详自己后脑勺的形状,一辈子都看不清楚,可别人却一目了然。他竟然还知道我的名字,这个残疾老头也不一般,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能掐会算吗?我一琢磨,不禁哑然失笑,他既然是姥姥家的恩人,他们两家肯定有走动,他肯定会向姥姥打听我的情况,或者是他去姥姥家串门聊天时候得知的呗。
大铁锅里的水烧滚开了,吴老大往里放切成豆腐块的袍子肉,又下了一些花椒辣椒大葱姜蒜等佐料。狍子的心肝肺他舍不得扔,说炒着吃是极好的下酒菜,却把无法处理的肠子肚子等杂碎用洗脸盆装着,跛着一条腿,端出去,哗啦一声,倒在了门口不远处的雪堆上。也许是他年老体衰累了,也许是我冒昧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他让我在外屋接着烧大火,滚开之后用小火,自己疲惫地载歪在炕头上的白不白灰不灰的行李卷儿上,点着了一支卷烟,不一会儿竟然打起了呼噜,睡着了,呈现一副哭相,独眼的眼角汪着一线亮晶晶的泪水。
轻轻抽掉他手里冒烟的烟头,端详着这位嘴歪眼斜的孤苦老人,我心里翻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天悯人的情怀。
我这一碰,他就醒了,他抱歉地说咋就睡着了呢,狍子肉煮好了没有,我说锅开了有十分钟左右吧,他就趿拉着胶皮鞋,掀开锅盖,用勺子搅拌,舀去上面漂浮的血沫子,并往里面扔了一把咸盐,让我再接着烧十分钟。
灶膛里的柴禾哔哔啵啵,火光熊熊,咕嘟咕嘟冒气的大铁锅飘溢出诱人的香味儿。刚才遭到觅偶公狍子的猛顶,跌翻了几个跟头,摔得我肯定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饥饿过头,我的肠胃已经发不出共鸣音了,此时被肉香诱引,舌根和牙缝里不住地往外泛酸水儿,我艰难地咽下去,期待着马上开始的一场饕餮盛宴。
里屋蓦地响起了乐器的旋律,我扒着门缝一瞧,吴老大在笨拙地操弄着一把二胡。只见他半坐在炕沿上,短腿耷拉着,够不到地面,手臂一张一合,闭了独眼,煞有介事地演奏二胡,他动作夸张,完全是手舞足蹈,自我满足自我陶醉,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哼唱起了一首东北民歌《王二姐思夫》:
八月呀秋风啊冷飕飕哇
王二姐坐北楼哇好不自由哇哎哎咳呀
我二哥南京啊去科考一去六年没回头
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饭
两天喝不下一碗粥
半碗饭一碗粥
瘦得二姐皮包骨头
这胳膊上的镯子都戴不了
满把戒指打出溜哇
头不梳脸不洗呦
小脖颈不洗好象大车的轴哇哎哎咳呀——
老实说,吴老大的二胡演奏技艺实在一般,三流都称不上,有的地方听上去就像石头划碗碴子,没有丝毫的音乐美感,与他的歌声很不搭调,不过,他这是业余和自悟的,不能苛求。他唱的歌也总是跑调滑腔,生涩沙哑,粗细不匀,有的地方如牛吼有的地方如鸡鸣,不能说是像大便干燥,也和病人的痛苦呻吟差不多。因为我经常在家里听我妈唱歌,我姥姥兴致高了偶尔也会像模像样地哼唱两声,别看我妈没文化没上过学,可她有姥姥家遗传基因,至于小姨杨淑珍的优美圆润的歌声就更不可同日而语了。也许是有比较才有鉴别吧,不论好孬,吴老大唱得投入唱得动情唱得哀怨唱得悲戚,看那模样,就好像是个相思过度容颜枯萎的遭人遗弃的老太婆,唱到最后,吴老大还用那脏兮兮的棉袄袖子拭泪。
我实在憋不住了,就“噗嗤”笑了出来,里屋的乐器歌声也就戛然而止。
“进来,我闻到煮肉的香味儿了。”吴老大收了二胡,向我招手。我摸摸他这把古旧的乐器,用手指头勾琴弦儿,发出“嗡儿”的一声,他怕我弄坏了,赶忙把它装入了长条形的黑漆溜光的木头盒子里。
“没有你小姨唱的好吧?唉,可惜了那女孩子,聪明伶俐美貌如花,由于可恶的地主成分的牵扯,罪过啊,高中都没念完,好好的人才硬是给耽误了,在全国,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好人遭到了诬陷打击报复呢。”
“姨父姥爷,咱不谈政治,那个话题太沉重了。”勾起往事,我预料到吴老大肯定会伤心的,就转移话题,“你唱的挺好挺好的,再来一首呗。”我讨好地忽悠他,心里却说你连我妈一半都不如,还敢跟我小姨比?
“不唱了,一唱就想起个人,再唱就得哭了。”吴老大说着,手就伸进怀里,从棉袄内衣兜里掏出个手帕,这手帕抽抽巴巴的,辨不清颜色,他把手帕展开,里边竟然还包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小手帕,这块小手帕绣着喜鹊登枝图,黑脑壳白胸脯长尾巴的喜鹊活灵活现,红花绿叶的红梅冰清玉洁娇艳欲滴。吴老大在灯下端详一番,并没有用来擦眼睛,而是翕动鼻翼,多情地闻闻味儿,就像捧着个金元宝,十分爱惜地包裹好,放回了贴身衣袋里。
我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触动。
毫无疑问,这块绣着喜鹊登枝图案的小手帕就是那位奇女子香玉老师生前使用的遗物!或者这个小手帕是他们定情的信物也未可知。吴老大带着它,犹如揣着一颗水晶般的心。斯人已去,化为白骨,而音容笑貌历历在目,睹物思人,痛彻心脾,柔肠寸断,郁闷哀伤。吴老大对亡妻情深似海,脑子里时刻萦绕着她的倩影,难怪他吃饭时候都摆着两副碗筷,其实是让亡灵永远陪伴着他。不过,据我听姥姥的述说和现实观察,那香玉绝非普通的女子,她敢爱敢恨,心高气傲,她能爱上相貌奇丑的吴老大吗?吴老大会不会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呢?凡此种种,不正好说明吴老大就是一根筋的傻狍子吗?!
咳,这个活在美好记忆中的愚笨的痴情男人啊!我的眼睛不知不觉也湿润了。
忽然,窗外爆发了一阵激烈的狗叫,我闻声推门出去,外面星月潜形,漆黑如墨,借着门缝泄出来的灯光,我看清原来是两条大狗因为抢食吴老大泼在雪堆上的狍子下水而打斗,它们不是扭扯翻滚,而是站立起来了,不用嘴咬,而是跳跃躲闪着,跟人一样拳打脚踢。
这番打斗情景可是我平生第一次窥见,把我骇异得心里咚咚直跳。这里的狗怎么用这种姿势掐架?跟全世界的狗都不一样啊?我返身回屋,对吴老大说那俩狗咬仗怎么还像人一样用上了拳脚呢?吴老大毫不在意地说净胡扯狗怎么还能像人站着打架,你不是饿昏头了就是馋迷糊了,咱现在就开吃。他说着就放饭桌,拿来碗碟和酱油瓶子大蒜头,端上来一大盘子香味儿醉人的切成薄片的精瘦的狍子肉。
我想他说的有道理,肯定是我刚才饿花了眼睛看错了,我如此一惊一乍的,好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少不更事的毛孩子,我可是要来插队闹革命的准知识青年,别让吴老大这个毫不起眼的农村老头把我看扁了。当即横下心来,不管干净与否,操起筷子,闷头大吃特嚼美味佳肴狍子肉。在吃的当儿,我侧耳倾听,外面的狗叫声凭空消失了,世界静得只有我的“咯吱咯吱”咀嚼声,还有吴老大不时发出的“吱喽吱喽”饮酒声。
我一边吃一边想,这吴老大身边没有一个近人,他不看书也不听收音机,他的精神生活除了拉那把破二胡就是怀念香玉老师,他也不待见伟大领袖语录,够孤苦伶仃的了。
我这样想着,吴老大就又把我的心思看穿了,他嘿嘿笑着说:
“我的小外孙儿,你是不是在琢磨我?你在想,一个独眼的孤老头子,住这个大房子冷冷清清的有啥意思?”
我诚实地点点头。虽然对这个外表丑陋粗俗而内里精明细致的老头叫我小外孙儿感觉别扭,但是吃人家的嘴软,只好默认。
“我告诉你,我一点儿都不孤单!我除了心里有个香玉陪伴我之外,还有很多人陪我!这里晚上可热闹了,饭店旅馆剧院百货公司啥都有,车水马龙的,要啥有啥。”吴老大一只独眼泛着潮红,身子东倒西歪,有些兴奋难抑。
我吃惊而且纳罕,这老头他是不是在说醉话?难怪凤喜说那个丑八怪挺怪的跟正常人不一样。
“你支楞起耳朵,细细听来,外面有啥动静没有?”吴老大屏住呼吸,有意配合我的谛听。
除了我俩的呼吸,世界是死了一般的静默沉寂。
我迷茫困惑地摇摇头。
“哈哈,哈哈哈哈——”吴老大发出阵阵怪笑声,他显然是喝高了,口齿不清地说:“这疙瘩,原来是土地庙,你当国民党的大姥爷和那几个地主恶霸就是在这儿被打死的,应该就是这儿!”说着,他用手指指屁股底下。他的屁股底下是炕席,炕席下是炕洞子,炕洞子下面呢,应该是烟熏火燎的硬土地,不过,没有这厝房子之前,这里应该是他说的那样。
我感觉头皮酥酥的发麻,后背好像有风吹,回头看啥也没有,不想听他讲那些血肉模糊的恐怖故事,因为我姥姥没少叨咕解放那阵儿如何如何,我自以为对那段恩怨情仇的历史知道的已经不少了。
“咱这儿的土地庙是啥样的呀?我咋没见过呢?姨父姥爷,您老给我简单说说呗。”尽管我没有见过土地庙,可我也听了不少土地庙的传说,虽然不想在老人的伤口上撒盐,可我对此还是挺感兴趣。
吴老大一仰脖子,把锡酒壶喝干了,他用手背胡乱地抹抹胡子拉碴的厚嘴唇,沙哑着嗓音说:“土地爷,他老人家又叫福德正神,人死后要去土地庙报道,那里有牛头马面接引死人去阴曹地府。老百姓生下孩子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提着一壶酒到土地庙报户口,死人的第一件事儿,也是到土地庙报丧,农历二月二还要去土地庙给土地爷过生日许愿,咱这儿的土地庙有一副对联,土地当门坐,保佑全家人,他保佑谁了?屁事儿不顶,死的死亡的亡……”
我预感到吴老大会说到我姥爷家和香玉老师之死那些伤心事儿,就故意打岔:“姨父姥爷,咱这土地庙是谁盖的?是几间大房子呀?一定是古色古香雕梁画栋吧?”
“你姥爷的爹呗,是你太姥爷!还几间房子,雕梁画栋?连猪圈都不如,呵呵,小得可怜呢,跟狗窝似的。不过,那些年香火挺盛呢,现在,你烧香试试?大队那几个当官儿的王八犊子,他们不往死里整你才怪!我六十三了,够五保户的条件不?够了,那赵阎王赵金贵儿,他就不给定,说我一把刀杀猪杀牛杀驴的总吃肉活的挺好,好在崔队长对我不错,他也给你姥姥家扛过活,我们算是老朋友吧。我为啥恨赵金贵呢?他欺男霸女,总想占便宜呗,总想霸占良家妇女呗,我****姥姥的!还党的干部,为人民服务呢,滚他妈犊子吧……。”
吴老大越说越前言不搭后语,语音越来越低,最后,他头一歪,靠着行李卷儿睡着了,不仅打起了闷雷一样的呼噜,嘴角里还淌出来了白沫子,我不知道是他的呕吐物还是涎水什么的。我想离开此地回姥姥家,走了,怕他没人管出什么事儿,毕竟,吃了人家两大盘子狍子肉;不走,没有被褥盖,感觉这大房子里阴气森森,心里又实在是瘆的慌。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灯灭了,停电了。事先没有准备,我按照模糊记忆去摸索,黑暗中,我碰翻了煤油灯,把半瓶子的煤油都弄洒了,才摸到了手电筒。我在手电筒的圆形光柱里,歉疚地收拾一下饭桌和碗筷,见吴老大和衣而卧,睡得正香甜,探探炕席,热得烫手,感觉到即使不盖被子到后半夜也不会冷,就没有跟他道别。此时我也困了,看看手表,晚上十点半,我想我早就应该回姥姥家睡觉去了。
就在这时,外面有了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还有几个人在说话,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是谁偏偏在没电的黑咕隆咚时候来这儿呢?我握着手电筒,静静等待来人开门。
然而,窗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人也没来开门。我长吁了一口气。
我照照吴老大,他紧闭双眼,笑眯眯的正沉浸在温柔乡里,手电的强光对他丝毫没有刺激效果。我发现,他睡着了两只眼睛一般大,模样还算周正点儿。可怜的老头儿,是不是正和你的年轻漂亮的香玉老师鹊桥相会呢?睡得还美滋滋的。
有人笃笃笃地敲门,我刚想问“谁呀?”就憋回去了。听姥姥说半夜三更的如果有人敲门,你千万不能问谁呀,你得问有啥具体事儿,如果是鬼敲门问了就会中邪。
我这样一想就没吭声,外面马上就安静了。我听了听,没有任何动静,就连耗子的窸窸窣窣声音都没有。我耳聪目明,毫不怀疑自己的听力,刚才明明是有人敲门嘛,门没插,他敲门又不进来,啥意思呢?对了,是那只傻狍子!它在寻找它的配偶和亲密伙伴呢,可是,已经被我和吴老大宰了吃了呀,现在外屋还摆放着剥完的皮和煮熟的肉,是不是它闻到煮熟的肉味儿来寻仇来了呢?如果它看见伴侣绝无生还希望了,还不悲痛欲绝地跟我玩命啊?
回忆起自己被公狍子凶猛地顶撞,我还真有点儿不寒而栗。可我转念一想,公狍子再聪明也是傻狍子,四蹄食草动物,它难道还会敲门吓唬我?我这纯粹是自己吓唬自己呢,再说了,屋里有刀有火叉子还有锄头镰刀等农具,我怕它个鸟啊?!我亮着手电,开里屋门去外屋,在菜墩上操刀在手,有了寒光闪闪的刀,特别是吴老大这把锋利无比的宰杀过无数生灵的长柄杀猪刀,我就腰身壮胆气豪了。我运口气,一脚踢开外屋门,先把杀猪刀子递出去,外面的是野兽还是野鬼,先见识一下这是啥东西?
手电筒往外一照,没有光亮,它莫名其妙地发不出光了,坏了。
我以为是电路接触不良,急忙拧拧手电筒的脑袋和屁股,在膝盖上磕打磕打,它都无法发光,这下我慌了,害怕有什么东西趁机溜进屋来,急忙关门,并且还插上了门插棍儿。
手电筒啊手电筒,在停电的黑暗时刻你是多么的重要,早不亮晚不亮偏偏在我最需要你照亮的时候你不亮,这是凑巧儿还是我倒霉不走字儿呢?或者是冥冥之中命运有什么预先安排设计呢?
我颓丧地坐回到吴老大身边,他酣梦依旧,呼噜照常。我如此折腾,他浑然不觉。我多想跟他说说外面有东西敲门啊,或者让他这个杀气很重的屠夫出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祟。鬼怕恶人!我突然想起了姥姥的那句话,吴老大是屠宰专业户,不知道多少牲畜丧命在他手上,而牲畜都是前世的恶人托生或者是鬼魂转世,按照阴间的说法,屠夫是厉鬼的化身是阎王的兄弟,很多人包括我大哥那些无知无畏的知青都说这房子闹鬼有怪动静,不是吓跑了就是吓病了,而他偏偏不信邪,别看他年纪大相貌丑,可他耳不聋眼不花,看不见鬼形听不见鬼声,这不就很能说明问题么?问题是现在是子夜时分,姥姥小姨小舅他们在家里焦急等我回去,我走还是不走呢?
就在我歧路彷徨之际,外面响起了砰砰砰的三声枪响,千真万确是枪声,因为县城红卫兵武斗时候开枪打死过人,我目睹过现场。紧跟着枪声,还有人在高呼口号,就跟群情激奋的批判会一样,隐隐传来了女人的嚎哭,孩子的尖叫,人的愤怒的呐喊,痛苦的呻唤,还有汽车喇叭的嘶鸣,汽车轱辘的隆隆飞奔等等,一齐在我耳边响了起来。这些声音越来越大,形成高分贝的声浪,淹没了我,震荡着我的耳膜,袭扰得我心神涣散,精神要错乱。如果是在白天,我一定要大喊大叫,此刻假如有人,我会攻击他,如果有灯光,我会摔东西发泄我的怒气的。
稍微冷静,理智提醒我这些噪音莫非是我的幻觉?我抬手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力道不小,脸颊火辣辣的疼。耳鼓里除了我重击嘴巴的嗡嗡声之外,那些声音还在继续响着,聒噪着,如钢针刺耳,若尖刀剜心。如果这样下去,我想我会疯的。难怪人说知青点儿闹鬼,难怪人说这里半夜有怪动静?这回我算是真真切切体验到了。
幸亏,身边有个吴老大,在万般令人恐惧的死亡声音里,还有一个老男人的断断续续的呼噜声。
外面又来了脚步声,这时,我已经吓得半死了,我拎着菜刀站在门口的旮旯里,心想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你敢闯进来,我就砍你。
然而,外面强光一照,好像是夏日的闪电雷鸣。我趴着门玻璃一看,原来是小舅和小姨两人拿着手电筒找我来了。我把门打开,软软地扑到亲人的怀里,小舅说怎么样是不是被鬼动静吓着了,我噼里啪啦掉着泪说也是也不是的,总之这个大屋子太神秘了,它让我知道了什么是人什么是鬼什么是人鬼情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