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北京的冬天不冷，但是今年不同，凛冽的寒风夹着小米状的雪粒肆意的旋转着，像一群群迷途的羔羊。蓝多儿穿着长及脚踝的本色羊绒大衣，这是杰西娅临行前团长送给她的纪念，也是奥地利的标志性名牌服装。大衣很美，穿在蓝多儿的身上更美，像是哪位欧洲古典绘画大师笔下的一个神秘高贵的模特。马思打量着她，其神态气质酷似当年的维也纳女子爱乐的小提琴首席，只是那头黑色的卷发和那个几乎遮了半边脸的太阳镜让她更像银幕明星。她出门时必须要戴眼镜，不是为了装饰，而是为了减少被认出的麻烦。杰西娅则穿着一件驼色长毛大衣，用一只纯正的咖啡色卡梳把金发高高的绾起。如此美丽的两个女人像多瑙河畔的两道风景，没有人不流连伫目。马思的心头刀割一样的疼，就像刀割，这是最恰当的形容，连刀割的划痕在裂开、流血、神经在裸露的血肉中痛苦扭动的具象都那么清晰，可见可触。
这是星期天的早上，母女俩要去教堂做礼拜，她们拒绝了阿爵和马思的陪伴，因为他们不是教徒，还不能和上帝对话，她们要在无打扰的情况下做一次长时间的忏悔，倾听上帝的声音。
保罗神父是英裔侨民，他深居简出，却是母女俩最好的朋友，他年已花甲，是北京光复时在一场混乱中父母双亡，被一对善良的老夫妇在死人堆里拣拾出来收养长大的，那时他大约一岁左右，不像有文字记载的那些托孤的故事那样浪漫，他的生命中几乎没有任何人世间的痕迹，没有姓名、没有年龄、没有语言、因为在他的身上除了极其普通的衣服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带有纪念性质的物件，甚至没有一个文字。因为他被父母抱着外出，或许是散步、或许是旅游、或许是赶路，总之没有外逃或遗弃他的任何迹象。只是祸从天降，眨眼间，飞来子弹，打死的一大片人群中有为数一半的外国人，其中包括了他的父母。那是一次什么事件，无人能够回忆，好像是捏造的事实，从没有存在过似的。他经历了什么无人知道，因为这个孩子还不会说话，他爬进附近的一个小树林中，从谁的身边爬来的怎么爬出来的爬了多远的路一概无人知晓，一对老夫妇下地干活时发现了这个长着蓝眼睛黄头发的男孩儿时，惊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爱国主义教育让他们懂得这是外国人，是他们的敌人，可是他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就是敌人也干不了什么坏事，更何况这是一条弱小的连狼都不忍心加害的生命，他瞪着蓝色的大眼睛，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果遇到的是母狼一定会再现“母狼图”的。老夫妇一辈子吃斋念佛，这也是上帝把他的儿子送到他们面前的原因。
农夫把他藏在柴禾堆里抱回家，好在他们远距村边，这本来就是一个人烟稀少的荒僻山村，加上战乱与贫穷，人们更是以冷漠著称，老夫妇独居村外的一个小草屋，虽然简陋却温暖干净，颇似童话故事中的情节，一天傍晚，一个金发蓝眼睛的外国小男孩落草小屋，更增添了神话色彩，还有呢，这个善良厚道的老头竟是个饱读四书五经的儒雅学士，一个隐居的落魄书生，这个世界太像虚构的了，比神话还玄秘多姿，完全就是一个多情而任性的女神在自编自导的电影。可以想象的后果就是茅屋里飞出了金凤凰，怀才不遇的老学究培养出了一个自己的理想。可是，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前身来到今世，谁都不能决定谁的命运，只有上帝能。
他把爸爸的一肚子诗书文章都装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可是，他的金发蓝眼白皮肤却无法和爸爸的黄皮肤黑眼睛面孔相一致，他没有上学，因为他没有户口，17岁时偶然在教堂门口一个人的手中看见了一本英文《圣经》，他好像天生就识得英文，他用一种吓着了那位“可敬的教徒先生”的渴望与祈求取得了那本《圣经》之后，废寝忘食地只用了七天时间就几乎背了下来。18岁时，他取得了英国使馆的认定，被鉴定为盎格鲁撒克逊人种，获准了英国国籍，然后他就来到了这所教堂，做了本堂神父，好像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那么顺理成章。
这里并不是适合他的国土，可是他必须在这里，他顺从命运，像他的老父亲一样。20年前，他认识了这对和他具有同一血统的高贵的盎格鲁撒克逊女子，作为神父本着博爱的精神处世，但是对于自己的近亲属他依然摆脱不了心动，从那时开始，他们结下了深刻的心灵之交，20年来，他们从没有离开教堂交往过，但是因为有彼此的存在，他们具有了活着的另一层意义，他们有了亲人同属的责任感，彼此守望着，不可推卸地为了彼此而活着，这样，他们以坚韧的人格跋涉在人生的沼泽地里，从不诉说痛苦。对于杰西娅来说，他是父亲，是哥哥，是爱人，他是自己生命里的亲人，但是她却从没有跨越过神父的界限，他是神父，是神职人员，是神圣的，不可侵犯的。她尊重他就像尊重上帝，但是在内心深处，她却深深的藏起了一分情感，就是这份珍藏的爱让她20年来没有对任何男人动过感情。
做过弥撒之后，杰西娅带着蓝多儿来到了神父的小屋，说是小屋并不是因为它小而是因为温馨，他带着人性的柔美和博爱的淳厚，而不是概念当中一个独居神职人的冷漠与寡薄，它洋溢着古典《圣经》的浪漫主义气息和中国道学的神秘主义色彩，直率地表现着主人的博学多识和不乏幽默浪漫的内心世界。
“神父，您说我们该怎么办？”杰西娅说话时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
神父独特的职业和生活环境赋予了他神秘的特异功能，他能够运用《圣经》准确地遥知过去、指导现在、预测未来，对于神父来说这也是必备技能，否则在引领迷途羔羊时也难孚众望。
神父看着这两个他深爱着的高贵的女人，他看见了太多的东西，他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十分钟之后，他睁开眼睛，忧郁地看着蓝多儿，说：
“孩子，你的固执是错误的，但也是命定的。如果你不固执这个错误，命运就会随着改变，这就叫性格决定命运，你不想尝试和命运对话吗？”
“我知道，可这也是我的选择。”
“选择是可以改变的。”
“也许，但是我决心已定。”
“孩子，你会如愿以偿的，祝福你。”神父为她划了十字。
“神父，医生说，蓝多儿很危险。”杰西娅的焦虑写在脸上。
“是很危险，可是她也很幸福，因为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只能顺从命运不能倒行逆施，上帝就会与我们同在。”
“神父，我们本想回奥地利在教堂举行婚礼，可是父亲的突然去世改变了我们的主意，我们不能扔下母亲一个人不管，可是，我们还是希望能在教堂举行婚礼，接受上帝的祝福。神父，您能满足我们的这个愿望，在教堂里为蓝多儿主持婚礼吗？”
“行。虽然中国的教堂里不允许这样做，但我是蓝多儿的教父，是你们的亲人，从这个角度来做，借教堂宝地为朋友举行一个简单的婚礼，是可以的，行，就这么定了，我来主持，我祈求上帝保佑我的可爱的蓝多儿幸福平安。”
“谢谢神父。”
杰西娅和保罗神父聊了一会天，她看着神父亲切而标致的面孔，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她自己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于是出声地笑了一下。
“小淘气，想什么念头呢？”神父慈祥地说，杰西娅在神父面前很放松，常常开一些世俗的玩笑，所以就落了个“小淘气”的绰号。
“你那么神奇，能深入人心，未卜先知，猜猜看，我刚才想什么来着？”杰西娅像小姑娘似的撒着娇，惟独在神父面前她能这样做。
“你还能想什么好念头？又想把我给‘嫁’出去，就你敢想。”
“天哪，越说越神了，你猜的真对，但是我现在不敢说，因为父亲‘百日’期间会大不敬，不过我真有一种想法，您前半生神圣然而孤苦，后半生不能改变一下吗？上帝不会反对的，因为上帝也希望他的使者幸福。我也希望有一个父亲。”
“越说越离谱，掌嘴。好了，今天中午在这里吃饭，我亲自下厨。”
“我想请您出去吃饭，台湾饭店的潮州菜做的很好吃，可以吗？”蓝多儿发出了邀请。
杰西娅眼睛一亮，是啊，自己怎么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神父可以穿便装的。当保罗神父换上西装走出来时，杰西娅简直惊呆了，“哇，真潇洒，像马龙·白兰度，不，像派克，比他们都帅。”蓝多儿兴奋的双臂像鸟儿一样的张开，使劲地给了神父一个亲吻。
“保罗，你真帅，命运对你太不公平了，就凭着你穿西装的这个英俊模样，我也一定要把你‘嫁’出去。”杰西娅说着，高兴地挽起保罗的胳膊，来到了大街上。
北京是个海纳百川的大都市，在北京的胡同里无论出现哪国人说哪国话都不足为奇，三个高贵的盎格鲁撒克逊人走在北京的街头还真引起了很高的回头率，因为他们美得太出色了。京油子的嘴以爱说著称，他们不像东北人那么木讷，也不像西北人那么含蓄，有什么就表达什么，而且表达的那么夸张。这不，一百米的路上，遇到了9组人，这9组人的直视率与回头率是百分之百，看在前头的都是瞠目结舌，扔在背后的话几乎一致：“瞧这一家子，帅得盖了帽了。”“哇，一家子明星，太棒了。”“这一家人，上帝太偏心了，啧啧……。”“好莱坞的，派克、叫什么斯通、不是，是罗马假日的那个赫本……”“那个戴大墨镜的是蓝多儿，一定。”不是北京人没有礼貌爱嚼舌头，是他们想不到这几个洋人会听懂那么难学的中国话，更想不到岂止是懂啊。当听到有人认出了蓝多儿之后，他们觉得自由受到了限制，为了防止出现被“包围”的意外，他们赶紧明智的停止了正惬意的散步，面朝大街在路边站住。
立刻，就像约定的一样，一辆漂亮的崭新的红色“的哥”在他们面前停下，热情的北京“的哥”殷勤地下车为他们打开车门，就像私人司机一样。他谦恭地把他们请上车，关好车门，坐进驾驶室，撇着京腔京韵打着招呼：“嘿，朋友，谢谢您了，我真是好梦应验了好运气，我换了这辆新车，昨儿个晚上一夜没睡，今早儿刚一睡着就做了个好梦，梦见的和您几个一样的好莱坞大明星坐我的车，就您几个，一模一样，真是神了，今儿个第一天上道我没拉客，心里一高兴自己围着北京城先跑上一圈，好像专为找您几个似的，这不就遇上了您几位大明星，今儿个您几位就是哪也不去也不要紧，我就全免费拉着您几个逛逛北京大街，给我开个吉利。”
“还真是新车，这说明我们也碰了头彩好运气，去台湾饭店。”蓝多儿搭上了腔，但没想和他多唠。
“台湾饭店，好嘞，半小时准到。这台湾饭店可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儿，哎，您是蓝多儿，我认出您了，我是您忠实的影迷，我真是太幸运了，请您给我签个字，我给挂在车窗上，好吗？”他边说边从驾驶室的小抽屉里掏出一个和他这个人不相称的精致漂亮的小本子向后递给蓝多儿，杰西娅接了过来，只见本子的封面是蓝多儿的剧照，里面也全贴着蓝多儿的各种照片，真是撞枪口上了。蓝多儿无奈地签了一个名字。
“记者真能胡说八道，说您得了绝症，结婚就活不成了，世界上哪有这种病，完全是出于忌妒怕您嫁人才会这么说的，这也许是影迷的心计，我们真是舍不得您离开荧屏，您甭在意，怎么觉得幸福怎么做，这是最重要的。您不管怎么做，我们都支持您。”
好在只有半个小时的路，如果再长一些他们就无法应付了。当台湾饭店的蓝色大屋顶俯下身来欢迎光临时，他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杰西娅拿出一百元递过去，说是不找了，给你的开张增添一分吉祥和快乐，“的哥”无论如何也不要，但又舍不得这份价值连城的纪念和吉祥，于是他双手捧了过去，连连地说了三声“谢谢”，结果，2个小时，他一直等在门外，他们吃完饭走出大门时，他的红色“的哥”又分毫不差地开到了他们面前，像是忠诚的专职司机，吓了他们一跳，差一点以为时间倒回去了，如果不是他的真诚打动了他们，他们会拒绝的。
在温馨的包房中，他们“一家人”在所有人赞羡的目光中品尝着闽粤美味，他们的口味十分一致，“人家说的对，我们真像一家人，也许我们应该是一家人，神父，您说呢？”蓝多儿突然说。
“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不是吗？”神父风趣地反问，然后他接着说：“‘家’这个概念，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我们同在一个大家里，也同在一个充满了亲情的小家里，我爱你们，超过爱我自己的生命。我是一个神职人员，不应有世俗的情感，为此我愿意接受上帝的任何惩罚。”
“上帝为什么要惩罚您？难道真诚的爱别人有过错吗？”杰西娅问。
“没有。上帝要求我们博爱而不能偏爱。”保罗说。
“神父，您对我有偏爱吗？”杰西娅问。
“有，父亲之爱。”
“是的，我也把您认做我的父亲，从不敢有一丝亵渎的念头，这有错吗？”
“没有。”
“有，我想是错了。”蓝多儿说：“如果两个人相爱却又互相回避，这不是过错吗？”
“你说什么哪。”
“我是说我自己，我才不做你们做过的傻事呢，我要爱就绝不在乎后果，既不在乎影迷的失望与疯狂，也不在乎医生的胡言乱语，我的生命中不能没有爱情，除了阿爵我也不能爱别人，所以我就义无反顾，保罗，您说过要支持我，我的婚礼在您的主持下一定会得到上帝的保佑。我不会那么早就死吧，不会的，上帝是爱我的，就算会死我也在所不辞。”
“我们真的都不如她，她是真性情人。”杰西娅说。
“世人都羡慕我们的外表，不知我们内心之苦，就像阳光下的万物都拖着一条黑影子，关键是选择，选实物还是选虚影，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自己处世的影子，选择什么都是自己，为了现实放弃理想还是为了理想放弃现实，都一样，都是自己所得，只是需要不同，一个为了满足身体，一个为了满足心理，也都一样，都是自己，就看你怎么感觉。”保罗说。
“您选择的是影子，对吧？”蓝多儿说。
“对，你呢？”
“我选择阳光下散发着香味的花，洋溢着蝉鸣的树，充满着爱情的阿爵，我们俩谁更幸福？”
“你认为，一定是你。”保罗大度地笑笑。
“趋苦避乐符合人性吗？”蓝多儿咄咄逼人。
“追求不同，对苦与乐的定义就不同。”
“您不会说，花儿是丑的，蟾蜍是美丽的吧？”
“当然不会。”
“可是您会说，我是一个俗人，俗不可耐，是吗？”
“不会，你不是俗人……”
“会的，我这样说自己，在爱情中，没有圣人只有俗人，除非我走出爱情，上帝就是为了不让我做俗人才摆了雷池的，可是我想做俗人，就像织女想做凡间母亲一样，难道玉帝真就不让吗？我想试试。替织女完成她没有完成的心愿。”
“我和你母亲一样很佩服你追求幸福的坚定信念和明确目标。”
“您不应当佩服应当模仿，其实我知道，您的心中只有上帝，我妈妈也是，所以她也选择了影子，并自得其乐。”蓝多儿说着把头靠在妈妈的身上，用身体语言表示自己说话的善意。
“在现实中碰疼了头都会选择影子的。”杰西娅说。
“我会碰疼头吗？”
“不会，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不，我会的，谁也保护不了我，我和你们不同的是，既使碰了头我也不会选择影子。我要用生命去诠释幸福的定义，而不是用生活。”
“你的爸爸怎么说？”
“您是说马思？”
“是的。”
“他是现实的影子中的圣人，您是虚幻的影子中的圣人，就是你们这些圣人毁掉了我妈妈一生的幸福。”
“多儿，你不要乱说。”
“不，妈妈，我要说，你和马思之间的事情我不知道，可是20多年来，我看的很明白，你爱保罗，保罗也爱你，可是你们却不敢相爱，上帝让人们相爱，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我问过上帝，他老人家说你们可以相爱，你们为什么不征求上帝的意见呢？”
“我们，我，”保罗智慧的头脑突然发生了阻隔，他从没有就个人如此隐秘而重大的问题和上帝交谈过，不是他对上帝存有隐私，而是从不知道自己心中的这个密室里锁着什么，从自己懂事时起就是锁着的，被谁锁的，钥匙在哪里，他全不知道，只知道这是一块不属于自己的领地存放在自己这里而已。没想到被蓝多儿发现并触动了，这一触动才知道，这个藏在自己心房中的密室竟是长在血肉之中，不仅与自己的神经系统紧密相连，而且更糟的是，这是一间备用的总控室，被控制着的全部的神经突触全都像蛇一样的昂着头吐着舌，丝丝地冒着燃烧的火血，一个不小心，导致的后果就是全部烧毁，瞬间，一点尸骨都不能留下。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经以为您是我的父亲，你知道我的感受吗？我感到十分的幸福，我在自己的睡眠中幻想着美丽而神秘的梦境，一个伟大的神父和我的漂亮妈妈的爱情故事，这是藏在我心中，哺育我快乐成长的动力源泉，我把它当作秘密，从不对任何人透露，生怕它像一只蜻蜓一样被惊吓而飞逝。后来，我知道了马思，我不是如何接受父亲的问题，而是如何接受自己的幻灭。”蓝多儿端起举杯，自饮了杯中的红酒，泪水顺着蛋清一般的面颊无声的落下，阳光透过水晶把醇红的酒色呈一道星状映在白皙无暇的皮肤上，像一幅电脑制作的画，以局部的动感震撼着全身的体会，让累积的观念在瞬间融化，像火山熔岩。
杰西娅没有说话，她像一尊石雕，不动地坐着，她对自己说，日日夜夜，自己只看见了蓝天白云夜空星辰，却不知道它们在分秒未停的健行中创造的灿烂辉煌的宇宙万物，她明白了，女儿能被当作偶像，不仅仅是因为美丽的外表，更因为深刻的内涵，这种深刻让她害怕，让她产生一种隐隐的痛，针刺般的反射在胸背部。
“蓝多儿走到了我们没有走到的地方，她走得很远。”保罗并不清晰地说了一句谶语。“孩子，你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你是一个精灵，也许你是为了一个创造，也许是为了一次创生，你绝不是一颗流星。”
“好像在为我写悼词似的，为什么这么严肃？不了解我是对的，因为我不是一个角色，而是一个扮演过多种角色的演员，在角色中失去了自己，这也是做一个好演员的必备前提，只有失去自己才能演好别人。以后我不演戏了，而是演好我自己，我不是要找回自己，而是要重生一个自己，不好吗？”
潮州菜很好吃，台湾饭店的潮州菜堪称一流，可是他们的桌子上却不见效果，“从此刻开始，我们换一个话题，谈轻松的，或时髦的，就谈跨世纪吧。神父，您是最有发言权的，纪元是从《圣经》的记载开始的吗？一千年，我们站在千年的门坎上谈天说地，是挺了不起的，我头脑中有这样一个图像。记得小时候外婆说过，不许站门坎，站在门坎上是不吉利的，想想也对，门坎管两边，往前冲就进了新世纪，如果往后倒呢，那不又回旧世纪了吗？但愿我是往前冲，冲进新世纪。”
“我的上帝，你都说了些什么，来吧，我们好好品尝这里的菜，很好吃的，这是潮州蟹黄、潮州丸子、鲍鱼鹅掌、还有……上好的英国伊丽莎白干红葡萄酒，来，保罗，我为您斟一杯，我们俩和蓝多儿干一杯，祝我的女儿幸福。”杰西娅说着就做了。
“今天的阳光非常好，我们回去时散步走，好吗？”蓝多儿兴致很高地说。
“我们当然是好了，只是你恐怕不行，来时的那位北京‘的哥’你忘了吗？弄不好回去时还会碰到他。”杰西娅说。“
”可能性很大，因为他是你的影迷，既然知道了你的行踪，估计会跟踪到底的。也许还会守候在门外，都有这种可能。“保罗说。
”所以就要再造一个自己重新开始。“
”人生是为了追求成功，这是你成功的标志，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这是多少人的梦想啊，为什么要重新开始？你有挫折感吗？“
”没有。“
”那是什么？“
”是预感。“
”什么样的预感？“杰西娅紧追不舍。
”您会和马思结婚吗？“蓝多儿转移了话题。
杰西娅没有回答，她不想转移话题。
”如果我妈妈和马思结婚，您会为他们主持婚礼吗？“蓝多儿转向神父问。
”会，我会的。“神父老老实实的回答。
”难道您就不会难过吗？你没有人类情感吗？“蓝多儿有些生气。
”我会，我会的。“保罗又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一遍。
”躲在影子里安全，永远不会受到伤害，是吗？可是那不是生活。“
”无论飞得多高，影子还是投射在大地上，没有了影子连生命都不存在了，哪里还有生活？“神父有些忧郁地说，他不想争辩，但是话就赶到了这里。
”是啊，没有了影子就没有了生命，我们这种人就是靠影子生活的。“杰西娅也忧郁地说。
他们说是吃饭不如说是座谈会或者是个沙龙，这个话题是个既无开头也无结尾的远古话题，多远？《心经》所说的”无无明亦无无明尽“指的就是此题。
蓝多儿的电话响了，是阿爵打来的，马思也在旁边，他们急得不得了，忍着忍着，最大的忍耐极限是过了两个小时，于是打了电话，当得知和神父在一起吃饭时，这两个充当保护神的男人只好退避了。
”这就是现实的牢笼，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地为自己预设了这样一个牢笼，心安理得地躲在里面，你说，是躲在影子里好呢还是躲在牢笼里好呢？“杰西娅在发问。
”都不好，可是又必须选择，实际上，选择是一个宏观调控的概念，在微观上是没有选择的，既在影子里又在牢笼中，即便是这两个概念不也是空的吗？“神父说。
”中国禅学史上有位六祖叫慧能，他留了下一首非常著名的谒句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心是空的，心事自然也不存在，哪里还会有烦恼，没有了烦恼，也就没有了牢笼和影子，心有多广世界就有多大，‘我思故我在’，我信此理。“杰西娅说。
蓝多儿还在说电话，由阿爵换成了马思，蓝多儿说的很认真，最后，她移开电话对杰西娅说：”是马思，你要说话吗？“
”有事情吗？不说了，我们很快就会回去的。“
”神父有事情吗？“
”没有，替我问好。“
”好吧，没有什么事情了，我们很快就回去，神父向您问好。“蓝多儿对着电话说：”嗯，好的，等一下，我问一问。“蓝多儿移开电话，对神父说：”神父，马思说，我外婆想邀请您去家里吃晚餐，您同意吗？“
”今天？“
”是的。“
”谢谢，我今天晚上有事情要做，改日一定登门拜访，面谈婚礼事宜。“
蓝多儿解释了神父的意见，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们就像一颗大树，扎根在这里后就汲取了这里的营养水分，我们必须心怀感念，不能伤亲人的感情，这也是我们忘记了曾经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原因。感谢上帝给了我一家不同血缘却天缘相通的亲人，神父，还有您，是您让我的梦不再孤独，让我的信念里充满了感动，感谢上帝。“杰西娅说着就真诚地划了十字，神父和蓝多儿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他们像白云隐入月色中反弹出来的蓝调，一团和气地走出饭店，冬日的北京在和气中融化着，像一股流动的熔岩，缓缓地涌向21世纪的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