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秘密”在膨胀着，守秘的人们在自己设定的空间内谨慎地行为着，说话时生怕错发一个音节。可是时间却在逼近，像一个凶恶的老巫婆，张开黑色的大氅，把所有的光都吸进了她的怀抱之中。
蓝多儿的“肚子”冲出了保密的圈子之后，立即放开了尺寸，增长的速度非常之快，连摄像都来不及定格。全家人紧张的都快不敢呼吸了，就像看着一个越鼓越大的气球，眼看着快爆破了，却无力阻止，只能任其发展，他们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爱莫能助，什么叫做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随大江流走的还有亲人的眼泪、焦虑和脂肪。
距离预产期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胎儿一切正常，马主任每天都出诊给予产前检查，生怕出现一点差错，后来干脆就住进了蓝多儿家中，由每天检查变成了时时刻刻的检查。但是，从胚胎的角度来看，没有一点不正常，从孕妇的角度来说，除了嗓子喑哑之外，甚至没有像其他人的妊娠反应那样强烈，没有任何躯体不适感，白白净净的面孔不仅依然白润透明，而且还增添了少妇的羞粉色颊红。“怎么会有生命危险呢？以我30年的妇产科经验，应该不会有问题。”马主任嗫喏着，在晚餐后的闲聊中得知，她是出生在英国的中国遗孤，是教会把她抚养长大并从医，后来由英国教会委派到中国协和医院工作，传授先进文明的医学救国的理念和技术。她的确是个绝无仅有的好医生，但是蓝多儿超出常规的身体状况岂是她能依据常规经验所能判断的呢？
按照301医院的专家意见，应当住院观察治疗，可是，观察是必要的，治疗却是无方，从残酷的后果考虑，决定不住院，由主治专家薪院长出诊，设立家庭病房，每天都到家里就诊。他有着权威人士的原则和孤僻，每天下午2点半准时进屋，进屋后，阿姨按照馨茵的吩咐立即沏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他只喝一杯咖啡。但是就是咖啡再兴奋，也无法激活他的笑容，他的天气从来就没有晴过，他就像那位专司生死的大帝一样，手里举着令牌，满面的大公无私，执法严明，任你是眼泪、哀求、叩拜、溜须还是金钱美女，什么都无法让他改变说法，就像下了不可更改的终审判决。
馨茵流泪了，当着专家的面，她领导了群众一辈子，从来都以强女人著称，可是，她的这个外孙女把她一生的志气都拿走了，她天天对着专家以泪洗面，“哪怕骗我一次行不行？就算是骗我吧，你说点别的，我的蓝多儿不会有生命危险，是吗？一定是，因为医学常有出错的时候，常有，我求求你，你说吧。”馨茵泪流满面地说。
“是的，会有错，有些错是不能有的。”专家也流泪了，他在无声的深潭中流动，这是男人的眼泪，不能伴随着哭声。
“你还是没有说。我想我怕是活不成了，我经受不住这个打击。蓝多儿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正在走进黑洞，她整天乐得像个蜜娃娃似的，难道她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也没有吗？”馨茵抽泣着说。
“我想她是知道的，她比你们想象的要坚强得多，或者完全超出了你们的想象。这件事是她自己做的，而且她瞒住了你们所有的人，就是因为她知道严重性却硬要做的，这就是蓝多儿，她很了不起，像个勇敢无畏的英雄战士。”老军医以一个军人的标准表扬了战斗英雄蓝多儿。
“我们怎么办？把事情摊开吗？让她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不必，朦胧状吧，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唉－－。”
“难道真的就不会出现奇迹吗？”
马主任走了进来，她一直住在家里，这位出生在英国的修女竟然如此偶合的和杰西娅有着几乎完全相同的历史，她们一见如故，结为姐妹，此后一直相伴终生。马主任和家人一样的在悬念中忧虑着，她也失去了自己的经验准则，此刻，她坐在馨茵身边，对专家说：“胎位正常，发育很好，顺产没有问题，我真是不能相信，怎么会危及生命呢？”
“人是在鲜血中诞生的，您能保证她无血分娩吗？她的心脏几乎无血，如果我说她的血是蓝色的，你们一定不会相信，可事实就是这样。”
“这，这，医学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特例？那么这个胎儿的血是什么颜色的？彩超显示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反常的数据。”
“上天的秘密无可奉告，我们也在对她的资料进行研究，尽力阻止不幸的发生，可这不仅是医学上没有的病例，甚至是理论上找不到任何解释的奇异现象。”
“大量输血不可以吗？”
“输什么血型的血？她的血和所有血型的血都发生排异反应。”
“天哪，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我也不相信，因为这已经超出了医学的范围。”
“你是说，”马主任突然脸色变异，结结巴巴地说：“你是说，蓝多儿不属于……？”她犹犹豫豫地不知如何表达。
专家摇了摇头。
“如果大胆猜测成立的话，就可以扩大采血范围，不成吗？”马主任思路十分敏捷。“能确定属于什么血吗？”
“通过互联网向全世界的医学界、生物学界发出的信息，现在得到了一些回音，都不能肯定，都非常感兴趣，有的专程赶来会诊，要求参与研究。我们是以化名发出的，谁都不知道是蓝多儿，这是我们的绝密，因为在研究结果没出来之前，必须保密，另外也是患者的隐私权，如果蓝多儿知道了，她会产生心理障碍。”
“是这样，那么一点目标都没有吗？”
“有一种猜测，是丹麦的一位生物学家发来的Email。”
“什么？”馨茵和马主任一齐急切地问。
“一种鱼。”专家犹豫了一下说：“这是我只对你们俩泄漏的秘密，因为你们是她的亲人，眼看着预产期只剩下一周了，这一周的每一天都有提前的可能，你们必须有心理准备。您是家里的长者，可以对家人透漏，但是决不要让本人和外人知道，一定，我先告辞了。”
马主任把专家送出门，馨茵完全惊得呆在了沙发里不能起身，“鱼，一条鱼？我的小多儿是一条鱼，这太不可能了，不可能，请您去把马思和杰西娅叫来。”馨茵绝望地对马主任说。
他们俩很快就来了，馨茵带着绝望的神情把专家的话对蓝多儿的亲生父母转述了一遍，这是一对直接相关者，他们俩有多长时间没有眨眼睛不知道，但是知道他们的眼睛怎么也眨不下去了。
“在现实世界中会存在这样的事情吗？”杰西娅问。
“理论上是绝对不会的。”马思说。
不愧是有着大经历的人，两个人在震惊中的对话还是这样的冷静。
“多瑙河，多瑙河的神灵……。”杰西娅恍惚迷离地嘟囔着，“去多瑙河寻找我的爱情，这是多瑙河的结晶，每天夜里，我都在多瑙河的梦中度过，马克就在多瑙河里呼唤我。”杰西娅自言自语地说着：“我要回去，找回属于我的。”
马思抱住杰姬，说：“冷静一点，杰姬。马主任，您说还有办法吗？”
“按照301医院的诊断，是没有任何医疗措施可以救助的，孩子必须出生，产妇必须流血，蓝多儿别说大出血，就是小出也不能活呀，因为她几乎无血。”
“阿爵知道吗？”
“不知道，现在还不敢告诉他，怕他受不了出现什么意外。”
“可是，如果不告诉他，将会留下遗憾，阿爵也会受不了的，眼看预产期在望，我认为应当告诉阿爵，他有知情权。”马思坚决地说。
“我同意，快去叫阿爵过来，别，马思，你过去看看，等蓝多儿睡着了再叫阿爵，千万不要让蓝多儿知道。啊，不，不，那就太晚了，杰西娅，你去陪伴多儿，让阿爵过来，就说我找他有事，快去。”馨茵语无伦次地说。
“杰姬，去吧，坚强一些。”马思为杰姬拢了拢头发，扶着杰西娅站起来说。“上帝保佑”，杰西娅用手在自己的胸前划了一个十字，然后轻轻地拍了拍眼睛，整理了一下神情，便上楼去了。
一会儿功夫。阿爵便来了。馨茵示意他坐下，马思为他剥开一个橙子，半晌，馨茵才开始说话：“爵儿，妈妈要对你说一件事情，你一定要坚强。”
“什么事情？妈妈，您说吧，我能行。”
“马思，还是你说吧。”馨茵张嘴要说，却欲言又止，几次说不出口，只好交给了马思。
马思将橙子一片片掰开，放进盛水果的小盘子里，说：“阿爵，先吃橙子，听我慢慢说。你还记得《白蛇传》的故事吗？许仙钟爱的娘子遭法海陷害现了原型，当一个痴情的丈夫得知自己深爱着的妻子……，例子举的不太合适，唉，这么说吧，阿爵，现在需要我们男人做的事情非常艰巨，我们一定要撑的住啊。”
“你要说什么呢？我没有听懂。”
“我们要坚强，擎起这片天，我知道你一定行。”
“阿爵，”馨茵看马思说不下去，便接过了话题：“蓝多儿没有，不会有奇迹发生，你一定要有心理准备。”
“妈妈，您想说什么？”
马主任又接过来话题：“阿爵，301医院的专家在网上会同世界各地的权威经过多次会诊，得出了一个骇世惊俗的结论：蓝多儿的心肌几乎没有血，她不具备人类的血型，即没有人类基因，如果她失血就会无可挽救地导致死亡，生孩子必须失血，所以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归化。”马主任很小心地选择了个“归化”，意思一听就明白了。
阿爵听明白了，明白得一下子就傻了，他痴痴地看着妈妈，眼泪顺着两颊如大江决堤似的，虽然一直在说着，但是说的这么明白他还是接受不了。
“你们说的是神话故事吗？现实中会有这种事情出现吗？”这位梦幻大师竟然对超现实的存在发生了质疑，或许这就是老天的用意？让他的梦幻在现实中发生，以考验他对自己画派的信心？就好比“叶公好龙”？
“是的，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梦幻现实。情况十分危急，离预产期只有一周的时间，一周之内随时都会出现情况。”
“孩子呢？孩子会怎样？”马思问。
“孩子会安然无恙。”马主任非常肯定地说。
“那么，按照专家的说法，蓝多儿的基因是什么？”
“一种鱼。”马主任说。
“现实中的神话，老天真是会开玩笑，多大的讽刺啊，是在跟我玩吧？是不是？是为了给我的梦幻理论提供现实依据？鱼，美人鱼，你们是不是想这样说，就想证明美人鱼不是童话是真实的存在，就是这样的，我不信，我要去陪着蓝多儿，就是死，我也要和她在一起，和她一起变鱼。”阿爵说着就冲出了客厅，他没有上楼，而是跑了出去，马思紧跟着追出去了。
空气出现了停滞，不是真空，而是太浓，浓得撕不开扯不碎，越撕越扯越是聚集，像一张收紧的大网，越挣扎越是捆绑的结实，哪里都找不到突破口，馨茵大口地呼吸着，马主任急忙走上前来，馨茵伸手阻止了她。“没有关系，我不要紧，扶我一下，让我挺直腰，我们上楼去看看蓝多儿。”馨茵挣扎着起身，马主任搀扶着她，突然之间她变成了老太太，马主任惊奇地发现，她在转眼之间全都白了头发。
按照301医院的要求，蓝多儿应当住院了，时间逼近，为防止在家中出现意外，医院建议一两天之内必须住院。
马思跟着阿爵来到了大街上，傍晚的街市一片繁忙，他们有一种被茫茫人海淹没了的感觉，我们的力量太渺小了，在强大的命运面前，人类无知的就像昆虫，像蚂蚁，像沙尘。他们俩茫然地走着，不知目标在哪里，他们真想像女人一样的放声大哭，可是不能，他们没走几步便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他们想起了自己的女人，便转身走了回来。
“阿爵，送蓝多儿去住院吧，以免在家中出现不测。”
“在医院就会不出现不测吗？”
“也许会的，就像她不可能是鱼一样，她的血不可能是蓝色的，如果这两种不可能存在，她的生命也许就会出现奇迹。就是有一种假设存在，我们也不能放弃，好吗？”
“对，你说的对，我们赶快回去，现在就送她去住院。”
俩个人急急忙忙的回家来，蓝多儿正在三个妈妈的陪同下吃水果，她最喜欢吃山竹和火龙果，因此，家中几乎成了这两种水果的专卖店。
蓝多儿兴致勃勃地吃着，她没有一点病容，完全就是一个幸福的孕妇，她一边吃一边让妈妈们吃，可是谁也吃不进去。见到阿爵和马思后，她高兴地用喑哑的嗓子说：“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
“住院的东西呀。”
“谁说的要住院？”
“我猜就是，离预产期只有几天了，我从你们的神态看出来，情况不是很好，阿爵，爸爸妈妈们，你们千万不要这样悲观难过，如果我能尽早的进入天国，回到上帝的身边，这将是无上的荣耀。无论我发生了什么，我的孩子都会平安无事的，上帝在护佑着她，她很安全。阿爵，趁着现在全家人都在，我想说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郑重的宣布：有外婆、妈妈、爸爸、马姨妈四个人在场做证，我要委托你完成一个使命。假如我去了天国，请你勿必亲手把孩子抚养成人，让她成为一个真诚、善良、人人喜爱的天使。你要向我保证。”
“你不能死。”阿爵悲痛欲绝地说，他直接使用“死”字是因为他太伤心了，他绕不过去这块伤心谷。
“不，我们必须面对现实，假如我死了。”蓝多儿也随着强化这个概念。
“我也死，我要和你一起死。”阿爵说的十分坚决，没有一点缝隙。
“亲爱的，天国的小门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我排在前面，只能我先走，别急，我会等着你，但是必须再等50年，好吗？阿爵，你的责任十分重大，你要向我保证，你会抱着孩子，微笑着和我再见，，因为我是回家，回到天父的身边。你是孩子的父亲，你不能遗弃她，那是对天父的犯罪。女儿附寄了我的灵魂，从她身上你会找回我，找回你的爱，阿爵，你会成为一个有责任感的好父亲，正是因为你有责任感，我才选择了你，敢于用生命做赌注在我离去时留下一个不会成为孤儿的孩子，阿爵，我在天国看着你们，帮着你们，上帝也会保佑你和我们的女儿，你可千万不能做傻事啊，连念头都不能有，否则你就辜负了我的爱。亲爱的，当着亲人们的面，你答应我。”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变成为坚定的宗教信徒之后，就成了一名无畏的战士，能够从容镇静地面对死亡，这是来自上帝的力量。如果没有虔诚的宗教信仰，没有对天国的渴望和对上帝的忠诚，是万不能走得这样优雅轻松的。
阿爵没有回答，但是他却镇静下来，他抓住蓝多儿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屋子里静悄悄的，在无声中听到了惊雷的隆隆滚动声。
“亲爱的女儿，你能告诉我们吗？你哪里感到不舒服？”马思小心的问。
“我没有不舒服的感觉，我只是相信命运，我的命运是适时地转世，爸爸，就像您由马克转为马思一样是身不由己的，虽然原因不在您，但却是不可违拗的，对于您来说，马克就是马思，而对于妈妈来说，马克只是她寄托思念的一个梦，真人已经不存在了。我变为我的女儿也是身不由己。”说完她自己笑了，因为觉得没有扣住主题，爸爸和自己好像说的不是一回事。她摸摸自己的鼻子，又接着说：“对于我来说，我就是我的女儿，对于你们来说，我成了一个梦，真人也不存在了。把我的女儿当作我就好了，一样的。”
这哪里是在谈论死亡，她真是一个蓝精灵。阿爵摸着她的手，他不相信妻子会是一条鱼，这纯属神话。但是，在自己温暖的手掌中，妻子的小手冷滑若冰似凝，一点温度也没有，他从心底深处打了个寒战，难道神话真的变成了现实？如果真是这样，妻子也应当会一些神通的，“求求神仙，把孩子领走妻子留给我，好吗？”他想着便自言自语起来。
“哪里有什么神仙啊，阿爵，相信命运就不会感到悲观，相信时间就不会感到难过。”蓝多儿接过话题说。
“你就是精灵，是不是？”阿爵搂住她，紧盯着她的脸说。
“是，我就是精灵，所以我不能常伴在你的身旁。”谁都没想到，如此讳莫如深的话题竟然这么轻易地就触及到了，而且没有引起任何的震惊和波动。大家瞬间把目光一起转向她，吃惊地看她的表情，看是玩笑还是当真，结果证明是玩笑。
“为什么都这样看着我？难道你们真信我是精灵？我像吗？像什么精灵？像一条鱼精？那不成了神话故事了？如果真是那样我就游回龙宫了。”天哪，简直越说越像，越像越让大家觉得真实可信，越真实就越让人恐惧起来。
“如果你真是一条鱼精你就会游走吗？难道你就不眷恋我们吗？”马思问。
“可能是身不由己吧。”蓝多儿似是而非地有问必有答。
“你是吗？”阿爵绝望地再一次问。
“是什么？你听到什么了？你不会是听到什么把我当作精灵的神话传说了吧，如果有那也是你的梦幻流派的幻觉而已，有谁能相信？除了你。”蓝多儿像个疼爱学生的老师一样点着阿爵的鼻子说。这一下子好像公鸡啼晨似的，猛不丁的就把大家喊醒了，是啊，除了文学家、艺术家，谁能相信现实中的神话？怎么这一家子聪明人会变得如此蒙昧愚蠢，像被邪教冲昏了头脑的迷途羔羊，竟然会相信文字魔幻是真的。
如从同一个梦境中醒来，因为庆幸是梦而释然，馨茵高兴了，她以长辈的权威性开始了发号施令。
“糊涂了，怎么能相信这些童话故事呢？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我们的蓝多儿一定会健康地生出一个漂亮的小美人鱼。”她本想远离不安的话题却不料又触上了，她赶紧转了话题说：“生出一个健康的小美人。蓝多儿，你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就不必要住这么早的院，医院里的空气不利于产妇和胎儿，到肚子疼的时候再住院也完全来的及，你说呢？”
蓝多儿把脸转向了马主任，大家也一齐看着她：“我每天都和林院长一起会诊，目前来看，胎儿一切正常，产妇的身体除低体温之外，也是一切正常。这种情况临床上也没有更好的解释，只有做好各种准备，等待着，所以301医院希望能早日住进医院以便于观察。”马主任平静地说。
屋子里很静。蓝多儿只好自己开个玩笑，打破寂静。
“低体温说明什么？说明我是冷血动物吗？说来说去的我还是一条鱼，也许真的就是。我总是做大海的梦，梦见我像一条鱼一样在海底世界中穿梭，游来游去，游着游着就游进了一个黑洞，洞里漆黑漆黑的，像掉进了墨水瓶里，只看见前方有一个针眼大的亮点，我使劲地朝着亮点游去，慢慢接近了，这亮点很小，像个小小的虫洞，我必须把自己变成小鱼才能够钻出去，我知道，外面就是光明世界。于是我就开始变，把自己蜷涡起来，开始孵化，就像蛋壳里的小鸡，不，那种感觉就像胎儿，我无法用语言形容。”
大家都被她的故事说傻了，这哪里是说梦，分明是在瓦解现实世界的精神大厦。首先反应过来的是马思，他愣愣地问：“游出来了吗？”
“没有，我还在变哪，还需要做梦。”
“每天的梦都是接续起来的吗？”杰西娅问。
“是的，就像电视连续剧一样，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有声有色地开始了表演，特有意思，图像清晰，色彩明快，动感声色都是栩栩如生的。”
“你能游出去吗？”这些问话都很滑稽，但是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滑稽，就很没有逻辑性的。
“能，因为我正在变，变好之后就出去了，就像我演出时化妆一样，化好了妆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角色），就可以出场了。但是出去之后的我就不是原来的我了，已经变成了小鱼。
”不知道，“蓝多儿突然惊慌起来，”我不知道，也许我说了太多不应该说的东西，可你们是我的亲人，我不愿意你们难过。即使泄漏了天机会遭到惩罚我也要告诉你们，啊！啊……。“蓝多儿突然捂着肚子大叫起来。
”快，阿爵，杰姬，保护蓝多儿，马姐，快打电话通知医院，妈妈，您不要去，保护好自己在家听消息，我去备车，马上准备上车。“马思像个战地指挥官似的，冷静沉着，有条不紊，迅疾准确地发出了命令，好像是准备充分的演员在背诵台词似的。
按照马思的指挥，转眼之间就一切就绪。除了馨茵没有服从指挥之外，其余人全都按照指令做的。馨茵说”我不能在家里等着，那样我会先急死了。“蓝多儿忍痛笑了笑，说：”外婆，你像一个大孩子一样，我好爱你。“她说话的声音很虚弱，馨茵紧紧地拉着她的一只手，眼泪就像放大的水龙头一样倾泻着。
蓝多儿就像睡着了一样，她闭着眼睛，神情宁静，呼吸均匀，对所有外界刺激的反应就是微笑。301医院心脏科会同马主任及协和医院的妇产科专家一起，对蓝多儿迅速采取了救急措施，她被推进了早就筹备新建的特殊隔离室，一切能够想到的急救设备应有尽有，可是却一件也使用不上，因为无从下手。
蓝多儿如同被催眠了一样，毫无不良反应，所有的人和设备只能静静地旁观，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依然如此。入夜，当鞭炮声响彻云霄，人间烟火照亮天庭的时候，大家才意识到这是年关，2000年的最后一个夜晚。
宇宙的年轮沉重地碾轧着千年的最后一个印辙，当黎明的微曦刚为大地淡抹了一层灰白时，大片大片的雪花如同铺絮棉被似的，一转眼的功夫就像吹牛皮侃大山似的，整个大地就被夸大其词地严严实实地捂盖在厚厚的雪白的棉絮里，就像一年前上帝送给蓝多儿的结婚礼物一样，一年后，这些洁白的天使又如约降临人间，探望美丽的新娘是否安康？
天气预报每天都在报告雪情，这是继去年元旦以来，历史上罕见的大雪，不仅规模宏大，其厚度超过了去年，而且其坚忍不拔的连续性是千年历史上从来未有的。从1日开始，就不曾停过，或大或小，时稠时稀，好像是一个喜悦的冤魂撒满寰宇的昭雪，她要告示天下，祭祀忠魂。那些日子里，气象台急得天天如实报告，就是没有个解决的办法，只好发出红色预警，再连续下去超过第九天，就是人类历史上的灾难，大雪将封锁地球，人类将冻死其中，就是”诺亚方舟“也无济于事，因为这一次上帝没有选择”诺亚“，根本就不给预告。
第十天的早上，雪停了。小鸟竟然站在枝头”啾啾“地叫个不停，这是一只黄鹂，叫声很好听，它直接把金黄色头冠伸进了特护室，不迭声地唱着，好像在传达着什么指令。
这九天，蓝多儿一直在宁静的睡眠当中，医学上叫做植物人状态，而她全然不同于植物人之处在于她停止了新陈代谢，但是身体的一切指数均正常，她闭着眼睛用微笑拒绝了吃饭喝水和滴注，她不需要治疗，她只是在等待……。
第十天早上，大雪停下来的时候，蓝多儿睁开了她的蔚蓝色的眼睛，就像万里无云的蓝天，一颗闪闪烁烁的新星镶嵌在上面，这就是地上所称的钻石。
九天中，胎儿的情况和母亲一样，也是处于休眠状态，第十天，胎儿剧烈的躁动起来，好像运动员上场前的热身运动，拳打脚踢的，蓝多儿鼓鼓的肚腹发出了夸张的音响效果，医生们全都吓慌了，如果不是蓝多儿发出的微笑，恐怕就被剖腹了。蓝多儿用微笑镇静着人们的情绪，一种无声的信息强有力地支配着医生们的行动，好像是不可抵御的外来意志。
上午10点钟，蓝多儿又一次睁开眼睛，她示意着医生们分娩即将开始，只听大海的潮声铺天盖地翻卷而来，好像决堤的泄洪巨浪从一个管涌破洞而入，冲开了阴阳边缘的划界。蓝色的海水滚滚滔滔，蓝多儿开始轻轻的摇动，像波涛中的一只摇篮，她依然那样自得的微笑着，碧蓝碧蓝的水，摇动的速度开始加快，历史上有多少记载是从大海中诞生的呢？维纳斯，还有摩西算不算？他是从海上再生的，说起来也应当算。很像一支摇篮曲的节奏，优美而舒缓，没有痛苦和悲伤，只有爱的宁静和愉悦。蓝多儿像一朵白莲浮向水面，这里没有红色，没有破坏与诞生的因果律，只有洁净和碧蓝。
没有”见红“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破羊水“是正常程序，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阴阳两界的交接，只是若海潮般欢腾奔涌的”羊水“实属罕见。”羊水“是如何得此怪称的？是医学上的氧水谐音还是宗教上羔羊饮此水而得以赎罪转世呢？蓝多儿被这纯净的碧蓝碧蓝的清泉沐浴着，摇荡着，她身上穿着洁白的天鹅毛编织的产裙，这裙装比华尔兹国宴上的舞裙还要奢侈华丽，鹅毛的细绒不沾水滴，像一群围拢在湖上嬉戏的白天鹅家族。慢慢地，一只蓝色的天鹅从白天鹅族群中脱颖而出，慢慢地，小天鹅钻出了白天鹅的翅膀，一个漂亮的蓝色婴儿在大海上诞生了，裹挟她的不是鲜血，而是洁净的海水和一块洁白的云。
女婴发着蓝莹莹的幽光，像个精灵，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闪着湛蓝湛蓝的光彩，她在笑，对着所有的人笑，对着世界在笑，嘴巴还在一动一动的，但是却没有发出笑声，只是像一张美丽的照片一样，洋溢着满面的笑容。
”她应当哭。“这是所有人的期待，因为这是不能偏离的轨道。可是她却偏离了，她没有哭，一点声音都没有，完全没有。马主任急了，她按照自己30年的临床经验，刚抓住两只小脚想倒提起，伸出右手想拍打，可是理性让她骤然而止，因为这是不需要的，这个精灵一样的女婴大睁着一对笑眯眯的蓝眼睛对着她凝视，好像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紧张？我不是好好的吗？“马主任惊吓的毛孔怵然，”天哪，这是做梦吗？“她像所有母亲能做的那样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地本能地摇晃了几下，想摇出一点声音，可是她失败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像只有棉绒没有音控装置的布娃娃一样。”难道？难道会是？……？“马主任的心脏”扑通扑通“像重锤猛击一样，她惊恐地看着林院长。可是，林院长遇到的问题其难度比她还要高，这个世界都闻名的心脏学专家束手无策的站在蓝多儿的产床前，他和他的所有新配置的高新技术设备就那么呆呆地保持着原位，一点作用也发挥不出来，养兵千日，无用兵之地，白备战了。
蓝多儿一直闭着眼睛微笑着，她自己指挥着全部的分娩过程，一点痛苦的表情也没有，没有鲜血就不会有痛苦，没有痛苦就不用医生，平静伴随着愉悦，连新生的婴儿都没有哭声。然而，过于宁静了，如同连鸡啼都没有的过于宁静的黎明，让人惊惧寂静中潜伏着的埋兵。蓝多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显得十分满足和骄傲，她把美丽的嘴角弯弯地翘向腮边，灿烂地点上那两个让全世界影迷倾恋的酒窝，只是，她没有再睁开眼睛，连女儿都没有看一眼，无论怎样呼唤，她都不再睁眼，只是那么微笑着。
林院长和全体小组成员一秒钟都没敢懈怠，甚至可以说连眼睛都没敢眨一下，可是，蓝多儿一切正常得无从下手，像高科技的所有智能机器似的，全自动操作，按照既定程序，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在设定的时间内完成。当分娩结束的一瞬间，程序立即停止，如同机器断电一般，蓝多儿也就停止了活着的生命，不呼吸，不心跳，像从来就不曾活过的一尊大理石雕像，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太错误了，这是谁设定的程序！
孩子活着，可是没有声带，天生没有声带，是为了曾经泄漏的天机还是为了不许泄漏的天机，这个可怜的孩子要遭受这样严酷的惩罚，”这不公平，不公平，老天爷，这不公平。“阿爵失去了理性，他大声地叫喊着，喜马拉雅山的雪发生了崩塌，珠峰从此而降下149米。
蓝多儿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她在告诉阿爵这很公平，要接受这公平，要赞美上帝，赞美伟大的造物主创造的奇迹，这一切都是美丽的奇迹，雪莲花从雪崩中生出，大雪掩盖生命却生出雪莲，这就是造物的奇迹，奇迹永远只能生出在感谢之中，感谢上帝。
神父在为她祈祷，按照程序要进行临终忏悔，可是蓝多儿从住院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讲话，上帝免去了她的忏悔，她是上帝宠爱的小女儿，撒娇就足够了，上帝也是一个娇惯女儿的无原则的老爸。
杰西娅跪在神父前面，对着自己的水晶石一样的女儿，在沉默中他们全都听见了，是”多瑙河的春天“带着粉蓝的旋律自天而来，流泻着生生不息的欢腾的喧嚣，这是天歌，洋溢在整个蓝天白云之上，充盈在每一颗粒子之中。
上部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