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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就在伊格和玛丽安第一次见面的三天前,家住普尔池塘北边的退伍军人肖恩·菲利普斯在半夜一点突然惊醒--轰隆隆……震耳欲聋的钢铁爆炸声打断了他的美梦,一时间睡意蒙眬的肖恩还以为自己又踏上了“美国艾森豪威尔号”航空母舰,而且刚刚有人发射了一枚RAM导弹。可是紧接而来的是汽车轮胎的振鸣声,还伴随着嘻嘻哈哈的笑声。他从地板上爬起来--刚才那一声爆炸震得他一下子从床上摔了下来,屁股都肿了--他掀开窗帘,探头往外看去,正好看见一辆“奔跑者”被人开走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的。而他家的邮箱被炸得从柱子上掉了下来,歪歪扭扭地躺在碎石地上,还冒着黑烟。邮箱上坑坑洼洼的,像是被机关枪扫射过似的。

那天下午的晚些时候,又发生了一起爆炸,这次轮到了伍尔沃斯家后面的大垃圾铁桶。轰的一声巨响,炸弹就炸开了花,一团团烧着的垃圾飞上了天空,足足有三十英尺那么高。燃烧的报纸以及包装材料像火球一样掉了下来,把好几辆停在一旁的汽车都烧得面目全非。

就在那个礼拜天,就是伊格爱上--至少有这个欲望--那个坐在圣母圣心教堂过道另一边的陌生女孩当天,吉迪恩又发生了另一起爆炸。具体地点是在哈伯街的麦当劳厕所,一颗樱桃炸弹在厕所里炸开了花,而它的爆炸威力差不多相当于同体积烈性炸药的四分之一。坐垫被炸得稀巴烂,马桶变得裂缝重重,水箱也瞬间支离破碎,地板像发了洪水,到处都湿乎乎的,整个男厕所黑烟滚滚,污浊不堪。在消防局长宣布可以安全进入之前,大楼里的所有人都撤离出去了。这次爆炸事件登上了星期一《吉迪恩记事报》的头版头条,文章结尾处,消防局长呼吁爆炸事件的肇事者赶紧“悬崖勒马”,以免造成人员伤亡。

近几个星期,小镇里的爆炸事件接二连三。七月四日之前几天就开始发生爆炸,一直延续到节日后,爆炸事件不仅没减少,反而还越发频繁了。泰瑞·派瑞斯和他的朋友艾瑞克·汉尼迪可不是爆炸事件的主犯。他们从来没有破坏过别人的财物--只破坏自家的,而且他们年龄还小,根本不可能在半夜一点偷别人的车兜风或炸别人家的邮箱。

然而……

艾瑞克的表哥杰里米·瑞格走进烟花仓库里时,艾瑞克和泰瑞早已在西布鲁克的海滩边上等候多时了。杰里米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九四八年年产的樱桃弹。杰里米说这些樱桃弹都是在过去那些好日子里生产的,那时候烟火的爆炸力还没受到“儿童安全保护法”的限制,威力惊人。杰里米递给艾瑞克六个樱桃弹,声称就算是迟到的生日礼物,其实他仅仅是同情艾瑞克而已,因为艾瑞克的爸爸已经失业一年多了,而且身体还不好。

杰里米·瑞格很可能就是一系列“爆炸之祸”的始作俑者,那年夏天炸开花的炸弹如果要追根溯源,几乎都能查到他的头上。但或许杰里米也不过是在追随潮流罢了,因为别的男孩都在买这种炸弹。伊格一直都没想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最后这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这好比寻思魔鬼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或是琢磨人死了之后会怎么样--一道有意思的哲学练习题,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因为恶魔和死亡是已然存在的,讨论“为什么”、“怎么样”、“什么意思”毫无意义。最重要的是,八月初的时候艾瑞克和泰瑞都像中了邪似的喜欢把各种东西炸飞,因为吉迪恩几乎所有十来岁的男孩都染上了这个癖好。

那些炸弹被称为“夏娃的樱桃”,每个都是海棠果般大小的红色小球,球面质地细密,有着砖石表面的细密纹理,一边还印着一个几乎裸体的女人剪影--一个挺着胸的美人,身材比例夸张得不真实:胸部大得像沙滩水球,腰身却比大腿还细。为了不伤大雅,她的下身羞处还盖着一片枫树叶。因此艾瑞克·汉尼迪断言她肯定是多伦多枫叶队的球迷,而且是个只知道勾引男人的法裔加拿大贱货。

艾瑞克和泰瑞第一次见识到樱桃弹的威力,是在艾瑞克家的车库里。他们引爆了一颗樱桃弹,扔到垃圾桶便飞快地跑开了。只听一声闷响,垃圾桶被炸翻了,在水泥地上打转,盖子也被炸飞了,直冲着天花板砸了上去,落下的时候还冒着黑烟。盖子的中间被折弯了,仿佛有人想把它掰成两半的样子。虽然伊格并不在爆炸现场,可泰瑞一五一十全讲给他听。泰瑞说,之后他们的耳朵就嗡嗡直响,连对方的大喊大叫都听不见了。之后又有许多东西遭了他们的殃:一个真人大小的芭比娃娃,一个旧轮胎(他们把樱桃弹放在轮胎里边,让它滚下山的时候爆炸),还有一个西瓜。这几次爆炸他都没在现场,但哥哥泰瑞总是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当时的场面,滔滔不绝地讲伊格所错过的精彩。所以虽然伊格没到现场,但他清楚地知道,那个芭比娃娃被炸得稀巴烂,只剩下一只黑糊糊的脚从半空中落下来,砸在艾瑞克家的车道柏油路上,噼里啪啦地响着,好像一个没有身子的怪物在疯狂地跳踢踏舞;烧着的轮胎散发着恶臭,闻到的人都头晕眼花,连连作呕;还有,炸西瓜的时候,艾瑞克离得太近了,西瓜一炸开花,浑身都是瓜瓤。这样的细节让伊格兴奋不已,同时又折磨着他那颗跃跃欲试的心。到八月中旬时,伊格实在是好奇难耐,他做梦都想亲眼看看那灰飞烟灭的场面。

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早晨伊格走到家里的食品储藏柜前,却发现泰瑞正想把一个二十八磅重的冰冻肥火鸡塞进他上学背的双肩包里,伊格马上看穿了泰瑞的企图。他既没有求哥哥带他一起去,也没有拿“不让我去我就告诉妈妈”之类的话和哥哥讨价还价,伊格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很显然,不管泰瑞如何使劲,书包都塞不下那只肥火鸡。泰瑞说得做个吊兜,于是伊格便到衣帽间拿来了自己的风衣。他们用风衣把火鸡裹了起来,然后一人拎着一只袖子,把火鸡拖在两人中间,毫不费力地便把火鸡搬走了。就这样,伊格顺利地和泰瑞一起出去了。

他们拎着自制的吊兜一直走到小镇树林的边缘。他们刚踏上通往老铸造厂的小径,伊格就发现了一个购物手推车,一半陷在小径边的泥塘里。小推车的右前轮一直摇摇晃晃,锈迹斑驳,但用车推着总比用手拽着那只肥火鸡强,前面还有一英里半的路呢,于是泰瑞让伊格去推车。

老铸造厂其实是一座中世纪城堡的遗址,城堡的墙砖颜色灰暗,一端矗立着一个扭曲的巨大烟囱。曾经用于安置窗户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了黑黢黢的孔洞,使得整个墙壁看上去就像瑞士干酪一般。老铸造厂周围方圆几英亩过去是停车场,沥青路面早已支离破碎,一簇簇野草从缝隙中破土而出。那天下午,老铸造厂附近格外热闹,几个孩子在废墟上玩滑板,外面的垃圾桶里燃着一团火,两个男孩和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孩闲散地站在那桶边,看上去不过十几岁。其中一个孩子拿着一根小棍,上面穿着一根像是变了形的维也纳香肠。香肠被火舌炙烤,黑黑地蜷曲着,蓝色的烟飘了出来。

“看啊!”女孩高兴地指着那东西。女孩胖乎乎的,金黄的头发,脸上长着青春痘,身穿一件低腰牛仔裤。伊格认识她,她和自己是同一个年级的,好像叫格兰娜还是什么的。“晚饭来咯!”

“看上去真他妈像过感恩节!”穿着“地狱公路”T恤的男孩说。他边说边用手扇着垃圾桶里的火焰:“把那个美味的家伙扔进去吧!”

伊格那时候才十五岁,他在一群陌生孩子面前显得局促不安,不敢说话,他觉得自己的气管都要干枯萎缩了,就像哮喘犯病时的感觉。跟伊格相比,泰瑞就平静自然得多。毕竟年长两岁,而且又有驾驶许可,泰瑞已经练就了一定程度的机智圆滑,喜欢表现自己,哗众取宠。他替他们兄弟俩说话--这从始至终就是他的角色。

“看来晚餐大功告成了!”泰瑞边说边看着棍子上穿着的东西点头,“你们的热狗都烤黑了!”

“那才不是热狗!”女孩扯着嗓子尖叫道,“那就是坨狗屎!盖瑞烤狗屎呢!”她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她身上穿的牛仔裤已经旧得褪了色,挂脖背心明显小了一号,看起来像是凯马特的半价货,但套在外面的黑色皮夹克却很时髦,颇有欧洲风格。但是这件皮夹克与裹在她身上的其他衣服格格不入,更不适合现在的天气,所以伊格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衣服是偷来的。

“要不要尝尝?”穿着“地狱公路”T恤的男孩把小棍从火焰上移开,举到泰瑞面前,“这可真是外焦里嫩啊!”

“得了吧,兄弟!”泰瑞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说,“我都上高中了还是个处男,我在军乐队吹喇叭,我还有个小熊维尼。我吃的狗屎够多了。”

孩子们一阵爆笑。不仅因为这话搞笑,还因为说话的人--泰瑞瘦瘦高高的,长得挺帅,头上绑着块褪色的美国国旗图案方巾,把他那头乱糟糟的黑发都绑到后面--他讲这话时声情并茂,好像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拿别的家伙开玩笑。泰瑞讲笑话的技巧就像柔道里的过肩摔,将别人攻击自己的力量漂亮地摔出去。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调侃对象,他也不介意拿自己开涮。就因为泰瑞有这么一手,所以多年后他主持脱口秀节目“温室”时十分得心应手。有一次,他还恳求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冲他的脸赏他一拳,然后在他的断鼻梁上签名。

“地狱公路”越过泰瑞和残破的沥青路面,对站在埃维克尼维尔小径最高处的男孩喊道:“嘿!图尔诺!你的午饭好了!”

孩子们笑得更欢了,可那个叫格兰娜的女孩却突然显得不安起来。站在小径顶端的那个男孩没有理睬,一直站在那里盯着脚下的山坡,一只胳膊夹着一个大大的山地滑板。

“你要出发吗?”“地狱公路”看他没反应,于是扯着嗓子继续喊话,“要不我再去给你烤两个果子尝尝?”

“冲啊,李!”女孩边喊边在空中挥舞着拳头,做出个鼓励的姿势,“全速前进!”

小径高处的男孩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只是短暂的一瞥,目光中却带着无比轻蔑的神色。就在这时,伊格认出他来,他以前在教堂见过这个男孩。他就是那个“恺撒”小伙,那时候他系了一条领带,现在也是。他上身穿一件带扣短袖衫,下身是一条咔叽布短裤,脚上穿着匡威高筒鞋,没穿袜子。由于手拿山地滑板,他这身打扮勉强算得上与众不同,可胸前系着的领带却使他显得做作并且不伦不类,就像朋克乐队主唱的打扮。

“他才不会滑下去呢!”站在垃圾桶旁的一个长发男孩说,“老天啊,格兰娜,他比你还会装模作样。”

“去你妈的!”格兰娜恼了。对那群围在垃圾桶旁的家伙而言,格兰娜脸上受伤的表情是最滑稽的了。“地狱公路”笑得夸张,连手里拿着的小棍也晃悠起来,结果他烤的狗屎一下子掉进了火焰里。

泰瑞轻轻拍了拍伊格的胳膊,他们默默走开。伊格对这群孩子没有丝毫留恋,却在他们身上感到了一种极大的悲哀。他们整日无所事事,在这样一个夏日的午后,他们能做的一切所留下的只是烧焦的狗屎和一地受伤的感情--这简直糟糕透了。

兄弟两人朝身材消瘦的李·图尔诺走去,但走到埃维克尼维尔小径的最高处时却放慢了脚步。山坡在这个地方急转直下,直冲着小河,透过黑黢黢的松树树干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波光粼粼的深蓝色河水。这里曾经是一条土路,很难想象人们是怎么把汽车从山坡上开下去的,因为这条小路无比陡峭,路面还被侵蚀得坑坑洼洼,只看一眼就让人觉得眩晕,倒是个造就翻车事故的理想地点。两根锈迹斑斑的铁管子半埋在土路两边,中间形成的路槽却结实平坦,肯定是经历过千万人的踩踏、无数山地自行车的碾压才把这条凹下去的小道磨得如此平坦。伊格的外婆维拉跟他讲过,三四十年代的时候人们还没什么环保意识,什么东西都往河里倒,这管子就是铸造厂用来往河里倾倒污物的。这两个管子看起来就像是铁轨或其他什么轨道,平整得能在上面装个运煤车或过山车。而管子的另一边,遍地都是被太阳烤得干涸皴裂的土块、突起的石头和散落的垃圾。两根管子中间结实平坦的小道便成了下山最好走的一条路。伊格和泰瑞放慢了脚步,等着李冲下山坡。

可李丝毫没有冲下去的意思,他才不干这种傻事呢。李把滑板放到地上--滑板上画着一只眼镜蛇,轮子又大又厚,表面凹凸不平--他一只脚踩在上面,让滑板前后滑动,好像要试试是否好用。然后他又蹲下身去,拿起滑板,装模作样地检查一只轮子的旋转。

不仅垃圾桶边的那一堆孩子让李感到难堪,艾瑞克和另一群男孩站在山脚下,眯着眼晴往上看着李,还时不时咋咋呼呼地嘲笑他。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垫块尿布滚下去吧!”站在垃圾桶旁的格兰娜又叫起来:“冲啊!牛仔小子!”然而在她吵吵嚷嚷的欢呼声中却透出了一丝绝望。

“怎么办?”泰瑞对李说,“你要么当个瘸子,要么当个软蛋。”

“什么意思?”李不解地反问。

泰瑞叹了口气说:“意思是你到底冲不冲?”

伊格曾经不止一次骑着山地自行车沿着这条小道冲下去,他把自己的心得告诉李:“没关系的,别害怕。两根管子中间的那条道可平了,而且……”

“我才不怕呢!”李粗暴地打断伊格,仿佛刚才伊格的话是对他的谴责。

“那你就冲啊!”泰瑞在一旁煽风点火。

“有个轮子卡住了。”李找起借口来。

“哈!”泰瑞大笑一声,笑声相当刻薄,“来吧,伊格。”

伊格推着购物小推车从李身边过去,推到了两个管子中间的小沟。李朝那火鸡看了一眼,疑惑地皱了皱眉。

“我们要炸了它!”伊格说,“快来看啊!”

“购物车上有个婴儿座,”泰瑞说,“专门给你准备的,好让你坐着下山。”

泰瑞的话很伤人,伊格满脸同情地朝李做了一个鬼脸,但是李的脸上却毫无表情。就像《星际迷航》里站在大桥上的外星人斯波克一样,他只是站到一边,把滑板拿到胸口,看着泰瑞兄弟走过去。

山脚下的一群男孩还在等着他们的表演。那边也有几个年龄稍长的女孩,或许都到了上大学的年纪。她们也在河岸边,但和那些男孩子不是一伙的,她们只是在“棺材石”上晒太阳,穿着比基尼和小短裤享受阳光。

“棺材石”离河岸有四十英里,是一块宽宽大大的白色石头,在太阳的照射下灼灼发光。女孩们的小皮艇停在一片沙堤上,船尾朝向上游方向。看着这些美女伸展着腰身躺在石头上,伊格顿时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美好。两个深褐色头发的女孩--说不定是对姐妹--肤色健康,身材健美,还有一双修长的美腿,正坐在石头上小声聊天,不时盯着这群男孩子看。即使是背对着“棺材石”,伊格也能强烈地感觉到女孩们的目光,仿佛照在岸边的光不是来自太阳,而是从这些女孩的身上发出的。

十来个男孩凑过来等着看热闹。他们有的冷酷地坐在悬在水上方的树杈上,有的蹬着山地自行车,有的还站在大石头上。总之所有人都极力装出酷酷的样子,这就是那群女孩造成的又一“副作用”。所有人都装模作样,想让自己看起来比其他人都成熟,成熟到根本就不该到这种场合来。冷酷的表情加上帅气的姿势,他们试图搬出一副自己来这儿只是为了照看年幼小弟的架势,若真能装得像模像样,就更能显示其成熟魅力了。

或许因为泰瑞来这儿本来就是为了照顾年幼的弟弟,所以格外兴奋。他把火鸡从购物车里拖出来,朝艾瑞克走过去。艾瑞克从附近一块石头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

“烤了这个家伙!”艾瑞克说。

“给我留个鸡腿。”泰瑞幽默地说。有几个孩子也不顾形象,哈哈大笑起来。

艾瑞克·汉尼迪和泰瑞差不多年纪,是个粗鲁又莽撞的野小子,嘴里总是不干不净,手上也不留情面--那双粗手会接球,会钓鱼,会修小汽车,还会揍人屁股。艾瑞克是个超级英雄,老天真是偏心他。他老爸也是个人物,当州警那会儿曾经挨过枪子儿,虽然不是在枪战中,而是在营房里发生的意外--一个上任才三天菜鸟警察,却一不小心弄掉了一把上了膛的手枪,子弹正好打到布莱特·汉尼迪的肚子上。现在艾瑞克的老爸经营棒球卡业务。但和艾瑞克混久了,伊格觉得他老爸真正的业务是和保险公司交涉一笔十万美元的赔偿。这笔钱最终会落入他的手中,可还是需要不懈争取。

艾瑞克和泰瑞把冰冻的火鸡拖到一个老树桩上,树桩里已经腐烂,形成了个潮乎乎的凹洞。艾瑞克一只脚把火鸡踹到了凹洞里,把那凹洞塞得满满的,肥肉和鸡皮在洞口边缘褶成一团,两根鸡腿看起来像是鲜肉包着的粉红色骨头,扭到一起,火鸡肚子后的填料口都被挤得白乎乎、皱巴巴。

艾瑞克从口袋里掏出他的最后两个樱桃弹,故意把一个放在一边。有个男孩羡慕地拾起来,其他男孩立刻凑上来围观,盯着那颗樱桃弹一阵欷歔赞叹。艾瑞克对他们视而不见,但伊格觉得他达到了想要的效果。泰瑞拿着一颗樱桃弹,塞到了肥火鸡肚子里,导火线几乎有六英尺长,从皱皱巴巴的填料口里伸出来,令人作呕。

“你们都得找个地方躲起来,”艾瑞克说,“不然一会儿你们浑身都得挂上火鸡大餐啦!还有,赶紧把那颗樱桃弹还给我,如果有谁胆敢拿走这最后一颗,我就让他和这火鸡一样,屁股里塞大炮!”

男孩们呈鸟兽状四下散去,要么蹲在河堤底下,要么躲在树干后。尽管他们极力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冷酷模样,但空气中还是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大家都拭目以待。“棺材石”上的姑娘们也好奇地张望着,她们能看出来好戏就要上演了。有个女孩跪在石头上,用一只手遮着阳光,朝泰瑞和艾瑞克这边看过来。伊格突然一阵伤感,他多么希望能有个机会让这些女孩看向自己。

艾瑞克一脚蹬着树桩,手拿打火机,“嚓”的一声就点着了火。导火线咝咝地吐着白亮亮的火花。艾瑞克和泰瑞在那儿停了一会儿,目不转睛地盯着下边,好像担心导火线烧不着似的。然后两人开始不慌不忙地往后退,而其他孩子早已藏了起来,更显得艾瑞克和泰瑞既英勇无畏又镇定自若。他们往后退了二十步,但既没躲也没藏,还一直死死盯着肚子里放了炸弹的火鸡。

“咝咝咝……”导火线连着响了三秒钟,却突然停了,没了动静。

“妈的!”泰瑞急了,“线可能湿了!”

他心急火燎地朝树桩迈了一步。

艾瑞克抓住了他胳膊:“别急!有时候--”

后半句伊格没有听到,也没人能听到。妈妈买的二十八磅的大火鸡“轰”的一声就被炸得粉身碎骨,声音来得突然而猛烈,震耳欲聋,吓得远处石头上的女孩都尖叫起来,这边的男孩也尖叫不断。伊格本来也想尖叫,可刚才的爆炸好像夺走了残存在他虚弱肺脏里的全部气息,他只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冲天的火光把火鸡撕得粉碎,树桩也炸去了一半,冒着黑烟的木块在天上打着转,一阵“血雨腥风”随即而至,下的全是“鸡肉雨”。鸡骨头从天而降,还夹杂着鲜红的肉块,从树叶中间砸下来,摔到地上后又滚又跳,还有些火鸡残骸扑通扑通地落在河里。之后大家讲起这场面,很多人都夸夸其谈说“棺材石”的女孩身上都被从天天降的火鸡装点得“血肉模糊”,活像浑身浸血“魔女嘉莉”。但这都只是他们添油加醋的臆想而已,因为飞得最远的火鸡“残骸”离那石头足足还有二十英尺呢。

伊格觉得耳朵像被塞了团棉花,远远地似乎听见有人在激动地尖叫。可当他回头看时才发现,那个尖叫的女孩就站在他正后方,不是别人,就是穿着黑夹克的格兰娜,吊带上衣很好地凸显出了她的胸部曲线。她站在李·图尔诺身边,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指,另一只手攥成拳头高举在半空中,指节都泛了白,做出个土里土气的胜利姿势。李见她这个架势,赶紧把自己的手指从她手里抽出来。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噪声刺破了山坡的宁静:尖叫声,起哄声,大笑声……不绝于耳。最后一块火鸡残骸刚刚落地,这群小子就赶紧从藏身之地跑出来,又蹦又跳。有的男孩抓起一把火鸡残骸往天上扔,然后装模作样地闪躲开,俨然在进行爆炸现场的情景再现;有的家伙跳到低树枝上,表演着不小心踩到地雷被炸飞到天上的戏码,一边在树枝间晃来晃去一边大声号叫;还有个男孩竟摇摇摆摆地跳起舞来,手里还比画着弹吉他的样子,显然不知道自己头发里还黏着一块火鸡皮。这场面像极了“动物世界”纪录片里的桥段。这一刻,能不能给远处石头上的女孩留下好印象已经无关紧要了--大多数人都这么想,管他呢!可火鸡刚刚炸开,伊格就按捺不住往河岸石头那边看去,想知道她们有什么反应,他看着她们站起来,欢快地笑着聊天,其中一个女孩向下游点了点头,然后离开沙堤向皮艇走过去。看样子她们准备离开了。

伊格绞尽脑汁,琢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她们留下。他手里推着那个购物小推车,一会儿沿着小径把它推上去几英尺,一会儿又骑在推车上顺着山坡滑下来。他下意识地来回,因为在移动的状态下能更好地思考问题。他推上去,滑下来,又推上去,又滑下来,就这么反反复复。他早已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行为。

艾瑞克、泰瑞和那些孩子零零散散地围着老树桩。被炸的树桩还在闷烧,孩子们仔细检查着损坏情况。艾瑞克一只手滚着剩下的最后一颗樱桃弹玩。

“现在你想炸点什么?”有人问他。

艾瑞克若有所思地皱皱眉头,没有回答。周围的孩子们纷纷献言献策,不一会儿就嚷嚷开了,都想盖过别人的声音。有人说可以炸个火腿,但艾瑞克摇了摇头:“肉已经炸过了。”有人嚷嚷着该把樱桃弹放在他小妹妹满是屎尿的尿布上,接着就有人说除非她穿着,一群人又笑开了。

“那你到底想再炸点什么?”这个问题又一次被提出。这一次,男孩们突然安静了片刻,艾瑞克已经下定决心。

“什么也不炸了。”艾瑞克说着,把樱桃弹又放回口袋里。

凑过来的孩子们失望地唉声叹气,但是泰瑞赞许地点点头,他知道自己在这种场合下该干什么。

接着大家开始讨价还价,争着要换艾瑞克的樱桃弹。一个小子说他要拿他老爸的色情片来换,其他孩子笑得东倒西歪,上气不接下气。

艾瑞克发话了:“我能随随便便把我最后一颗樱桃弹给你们?你们谁敢爬到那个购物车里光着身子从山顶上滑下来吗?”越过众人的肩膀,他用大拇指指着伊格和他的购物小推车。

“我能坐着购物车从山顶滑下来。”伊格说,“光着身子。”

一时间,大家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下来。伊格站的地方离着艾瑞克身边那堆孩子有好几英尺,话音刚落,大家好像都没反应过来这是谁放的狂言。一看到是伊格,大家又是一阵狂笑。有人发出难以置信的叫嚷,有人朝伊格扔了个鸡腿,伊格赶紧低头一闪,鸡腿从他头顶飞了过去。当伊格又直起身子时,他看见艾瑞克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将樱桃弹从一只手扔到另一只手把玩着。泰瑞就站在艾瑞克身后,面色凝重,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不,你别这么干。

“真的?”艾瑞克将信将疑。

“如果我光着身子坐在这个购物车里从山顶滑下来,你就把樱桃弹给我吗?”

艾瑞克眯着眼晴上下打量着伊格说:“你可得从山顶一直滑到山脚,而且一丝不挂。要是小车到不了山脚,你就什么也别想得到,我不管你他妈最后是缺胳膊还是少条腿。”

“老弟!”泰瑞开口说,“你不能去。你那瘦巴巴的屁股要是掉一层皮,我他妈怎么跟老妈交代!”

等到周围欢闹的起哄声慢慢平息下来,伊格才开口,简简单单一句话:“我不会受伤的。”

艾瑞克立马说:“好!成交!我倒要看看你这出好戏!”

“等等,等等,等等!”泰瑞笑着挥了挥手,三步并作两步跨过炸得焦黑的地面走到伊格身边,绕过小推车,抓着伊格的胳膊。他咧着嘴笑着,凑到伊格耳朵边,声音虽小但十分犀利:“你他妈搞什么名堂?你要是晃荡着你那小弟弟坐在车里滑下去,我们都彻底成白痴了!”

“为什么不行?我以前还在这里游裸泳呢。这里有一半的人看过我光着身子。另一半,”伊格边说边瞟了一眼其他的孩子们,“不知道他们还在乎什么。”

“你坐着这东西根本就下不到山脚!这他妈就只是一个购物车啊!伊格,你看它的轮子都是这样的!”泰瑞抬起大拇指,弯着食指,很像个OK的手势。

伊格倔犟地说:“我能做到。”

泰瑞既生气又无奈,龇牙咧嘴冷笑着,眼睛里充满了恐惧,脑子只有一幅画面:在半山腰,伊格大半边脸摔在土里,身子歪歪扭扭地蜷在地上,哭成一团。而此时伊格却对泰瑞充满了同情--泰瑞是很帅,比自己帅多了,但他总是瞻前顾后,他心里的恐惧遮住了他的眼睛,所以他只能看到失败的场面。可伊格的性格绝非如此。

艾瑞克亲自走上前对泰瑞说:“他想干就让他干吧。你又不会少块肉--他可能会,但又不是你。”

泰瑞又和伊格争执了一阵子,两人都没说话,只是用眼神交流。听到一声轻声细气却满含鄙视的哼哼,泰瑞终于把目光从伊格这里移开,原来是李·图尔诺在和格兰娜咬耳朵。李还特意用手遮着嘴巴,可不知怎么的,此时此刻山坡上格外安静,所以方圆十英尺内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李说的话:“--我们可别看着救护车把这白痴从山坡上拉走啊……”

泰瑞一下子转过身,火冒三丈,气得脸都狰狞起来:“你小子别走啊!乖乖站在这儿,连滑板都不敢玩的软蛋!给我好好看着,看看什么叫‘有种’!到时候你别忘了记笔记!”

凑上来的孩子们又是一阵爆笑。李·图尔诺的脸霎时变得通红,那样的深红色伊格还是头一回在人脸上看到,就像迪士尼卡通片里魔鬼的脸一样。格兰娜既痛心又有些恶心地看了看她男朋友,后退了几步,仿佛他那窘态会传染似的。

趁着一片混乱喧闹,伊格把胳膊从泰瑞紧握的手中抽离出来,推着小车上了山坡。他故意穿过一丛丛野草,从小径的一边上去,因为他不想让跟在屁股后边的小子们知道只有他才知晓的“天机”,也不想让他们看出只有他才会的“秘籍”。伊格不想给艾瑞克任何反悔的机会。他的“观众”们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推推搡搡地也上了山。

伊格还没走多远,小推车的轮子就被灌木丛挂住了,车子颤悠悠地朝一边猛拐过去。伊格使劲把小车正过来,身后又是一阵欢呼起哄。泰瑞步履敏捷地走在伊格身边,见状抓住小推车的前端把它摆正。他一边摆弄一边摇头,不停嘀咕着“老天啊”。伊格不予理睬,继续推着车走在前面。

没走几步就到了山顶。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所以伊格丝毫没有任何犹豫或尴尬。他放开小推车,抓着裤腰带往下一撸,连同内裤一起把裤子脱下来。山下的孩子们全看到了他那瘦巴巴白乎乎的屁股,于是又一阵鬼叫,有的是出于震惊,有的是出于过分夸张的恶心。当伊格重新直起身子时,他居然咧着嘴笑起来。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了,但只是那么一点点,就像一个人从竞走突然转为慢跑。伊格把脱下来的裤子踢开,脚上还穿着运动鞋,然后扯掉了上衣。

“好吧!”艾瑞克说,“现在可别害羞啊!”

泰瑞大笑一声,声音有些尖厉,然后把目光移开了。伊格却转过脸来面向大家--十五岁的伊格赤身的裸体一览无余,他感到肩膀在午后的阳光下被烤得暖洋洋的。垃圾桶的火苗中飘出来的青烟淡淡地游荡在空气中,“地狱公路”和他长头发的哥们儿就站在桶的旁边。

“地狱公路”举起一只手,小指和食指做出一个全世界通用的魔鬼角标志,高声喊道:“耶!宝贝儿!来个脱衣舞!”

不知为什么,这话一出,效果盖过了之前说的所有笑话,男孩们笑成一团,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好像中了空气里的某种毒气。伊格自己都很惊讶,自己怎能如此放松,如此淡定。除了脚上松松垮垮的网球鞋,他真的是一丝不挂。他不在乎自己在其他男孩子面前光着身子,而“棺材石”那边的女孩在他冲下去飞到河里之前只能远远瞥到他轮廓而已--想到这儿,他一点都不担心--事实上,他反而觉得兴奋激动。那是一种痒痒的感觉,从头皮到脚尖,然后直钻心窝。当然,现场已经有一个女孩在看着他了--就是格兰娜。她踮着脚尖站在人群后面,张大了嘴,表情既惊讶又欢喜,可她男朋友李没在她身边。李压根就没和他们一起上山。

伊格把小推车推到面前,摆到合适的位置,趁着孩子们一团混乱的时候做准备工作。没有人注意到,他把小推车小心翼翼地对准了半埋在土里的两根管子。

刚才伊格推着小车来回上下时,他就发现了这个“天机”:两根锈迹斑斑的老管子都有一半露在外面,管子中间的距离大概是一英尺半,正好能容纳购物小推车的两个后轮,两边还各剩下大约四分之一英尺的空隙。经过伊格的仔细观察,如果前轮偏离直线方向,就会碰到管子再转回来。在山坡最陡峭的路段,小推车很可能会撞到石头而人仰车翻,但是因为有管子保护,不会因为急转偏离方向而翻车。小车会一直在两根管子中间滑行,就像铁轨上的火车一样。

伊格还把衣服夹在胳膊下面,他转过身把衣服扔给了泰瑞:“别拿着我衣服到处乱跑!我很快就完事!”

“这可是你说的!”艾瑞克跟他说。周围又是一圈笑声,但比之前的爆笑小声了许多。

时候差不多了,伊格握着小推车的把手,做好了一切准备。他看见有几个围观的男孩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几个年龄稍微大点的孩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但眼睛里都充满了担忧的神色,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或许在事情恶化之前,在伊格受重伤之前,应该有人站出来让他停下。伊格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如果现在不冲下去,就会立刻有人理智地提出反对了。

“一会儿见!”还没人来得及劝阻他,伊格就把小车往前一推,自己飞身跳到车斗后部。

这里简直是“近大远小”透视法的典型--两根管子直直伸向山下,在远处仿佛交会成一点。从跳上车的那一刻起,伊格就觉得自己冲向了一种令人极度愉快的静谧之中,耳边只剩下轮子吱吱飞转的声音,以及撞击在钢管上的乒乓声。他看到诺尔斯河在下面追着他跑,黑黢黢的河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仿佛一颗颗钻石闪耀其间。车轮往右一转,往左又是一打,当的一声撞到管子,接着就被弹了回来,继续沿着轨道行进,和伊格料想的一模一样。

小推车不一会儿就飞奔似的向下冲,速度实在太快了,伊格除了牢牢抓紧外根本别无他法。这时候,即使想停下来或者跳下车都不可能了。伊格也没有想到车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冲到这么快的速度。疾风像尖刀似的划过他赤裸的肌肤,仿佛要燃烧起来,伊格越来越兴奋,仿佛自己变成了被太阳灼烧的伊卡洛斯。突然,车轮撞到了什么东西--是块方方的石头--车身左半边立刻被抛起来,眼看着就要翻车了。车子的速度快得要命,他光溜溜的身子就要被抛过沙堤,他肯定会磨掉一层皮,呯的一声,他的骨头就会和那火鸡骨头一样被摔得粉碎。可是左前轮擦着管子滑行,又回到了轨道上。这些转得越来越快的轮子发出尖锐的声音,升级成了一种狂躁而刺耳的口哨声,俨然一段疯狂的管弦乐。

伊格抬眼一瞧,看到了小径的末尾,两根管子终于延伸到了即将相会的地方,在那后边有个足以把他抛到河里的土坡。女孩们在沙堤上,站在她们独木舟旁边,其中一个还指着伊格。他想象着自己飞在天空中,脑海中响起童年的歌谣:“嘿,稀奇稀奇真稀奇,猫咪拉着小提琴,伊格跳过大月亮。”

小推车呼啸着从两根管子之间飞下来,冲向土坡,像刚刚离开发射架的火箭一般,直直地撞上了向上倾斜的土坡。接着他们一同被抛到了半空中,天空向伊格敞开了怀抱。那一瞬间,阳光把伊格接住,就像一只大手套轻轻地接住了球,把伊格温柔地捧在掌心。

下一个瞬间,同样被扔到半空的小推车坠了下来,钢铁支架狠狠地砸到了伊格的脸。天空放开托着伊格的手掌,把他丢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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